第249章 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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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已经是张辽更换的第三匹战马了,它很漂亮,四蹄皆白,如乌云踏雪,步履矫健轻盈,但刚过三岁,还称不上是一匹壮年战马,因此张辽鲜少骑乘,总怕它受伤。

    但他现下必须倚仗这匹“踏雪”,来渡过这道难关。

    阳光火辣辣的,将光与热散播在这片沸腾的土地上。

    到处都是混战的士兵,到处都是鲜血与残肢。

    在诱使曹营中的士兵偷偷搭起舟桥,过河偷捡战利品后,他与关羽按照既定的计策那般冲了出来,一路跑过浮桥,冲进了尚未来得及关闭的大营之中。

    曹仁一共建了三座大营,中军在前,左右翼在后,壕沟栅栏,箭塔鹿角,都布置得十分精心,尤其这三座大营之内又有十数座营,每座营栅栏旁又内置箭塔,外布拒马,彼此间既能相互拱卫,又能在营门受到攻击时立刻关闭后面的营寨,以免军心溃散。

    因而当骑兵冲进这些营之中时,曹仁这样繁琐的布置立刻便起到了作用,他们只冲杀了前面数座营寨,曹兵便渐渐安定下来,在金鼓与令旗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开始使用防御工事抵御他们,并步步为营,将他们慢慢从营寨中赶了出去。

    第一排长牌兵,第二排长矛,两侧箭塔上无数弩,一座接一座的营之间又布满拒马,骑兵们很快出现了伤亡。

    战马是强大的,当它们冲锋时,它们几近无所不能,它们可以摧枯拉朽般撕开阵线,如狂风荡涤劲草,所过之处只留溃败与死亡;

    但它们也是脆弱的,它们会被拒马绊倒,会被长矛戳伤,会被射中,当它们因为受伤流血而不得不减缓速度,最后慢慢停下来时,那么原本被它们踩在脚下的士兵就可以挥动中的环首刀,狠狠给这些战马一刀!

    曹仁的营寨,正是为此布置的!

    死在这里的每一名骑兵,每一匹战马,都难以补充!

    四周燃烧着光与血的色彩,耳畔充斥着哀嚎与战马嘶鸣,张辽遥遥地又看了一眼中军营。

    他已经连冲三营,其实离大纛已经不是很远。

    他身体里的每一根血管都已沸腾,要他再去冲杀一阵,只要再冲下一营,再冲下一营!他就可以接近曹仁所在的大帐!

    曹仁身边自然有许多亲卫,但岂能比得过他?!

    那面玄色鶡(e二声)纹大纛穿过了层层的箭塔与栅栏,穿过了士兵与拒马,也穿过了鲜血与尸骸,燃烧在张辽的眼睛里。

    他意识到了战争的美妙,同时也意识到了它的危险。

    他紧握马槊的轻轻颤抖起来。

    与此同时,奔腾的淮水早已不复昔日的宁静。

    河北岸已经沦为了战场,北岸的曹营士兵在拼命地拆浮桥,南岸的徐州士兵在拼命地架舟桥,而已经通过舟桥来到北岸的徐州兵就有了一个一目了然的任务:

    他们必须死守这座桥,死守他们的退路!

    尽管营中仍有骑兵在四处冲杀,四处放火,但曹仁已经安排了一队弓出营,背靠营寨,两面以藤牌兵为援护,最前排则是推来放倒的马车。

    队率一声号令,箭雨向着河边倾泻而下!

    那闪着寒光的铁箭头穿过藤甲,穿过衣衫,穿过皮肤,狠狠地扎进了士兵的身体里——

    他们容徐州人过河,已是犯了大错,岂能再容他们回去?!

    河岸边顷刻间便被鲜血染红了。

    陆悬鱼简单地清点了寿春一战所缴获的战利品,其中粮食是最重要的,其次是战马、武器与铠甲,再次是那些立刻能搬走的钱帛,至于金碧辉煌的寿春宫,只能先放在那里。

    她还特别贴心地给刘兰芝留了一些钱帛,方便她安置那些可怜兮兮的美人,然后才回到了淮水南岸的营中。

    她的士兵不足八千人,其中八百骑兵被张辽带走了,两千东莱兵带着民夫在寿春城内忙忙碌碌,营中还有五千人,还要帮忙看顾关羽那边的营地,一下子显得有点冷清。

    但徐庶和太史慈看起来一点都不冷清,一听到她的马蹄声,立刻从帐篷里跑出来了!

    “将军归来矣!”

    她看了看太史慈的脸,又看了看徐庶的脸,忽然有了什么不好的预感。

    “二将军和文远,”她问,“还没回来吗?”

    但仿佛作为佐证一般,帐篷里又跑出了一个一脸焦急的关平。

    不足十里之外便是战场,但喊杀声还没有传到她的帐篷里。

    亲兵送来了水,她喝了几口就将杯子放下了,陶杯落在案几上的声音格外响亮。

    战势很不好,但帐篷里还是很静。

    她曾经随陈登出使鄄城时,曾经见过曹仁一面,因此现下可以仔细地回忆着印象里的曹仁是什么模样。

    很奇异,曹仁在酒席上的表现完全是个蛮横而不修边幅的武将形象,与他此时在淮水北岸担任的作战任务大相径庭,以他为人处世的风格,她实在想不出他能够冷静而有筹谋地死守营寨。

    尤其是现在这样,一步步地占住河边,却迟迟不曾派精兵出营,毁掉舟桥,仿佛给徐州人留了一条退路。

    他在等什么呢?

    “这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她回忆过之后,这样慢慢道。

    “堪为劲敌。”徐庶评价了一句。

    “当初没在酒席上一剑戳死他,是我的不是。”

    这话有点没办法接,但太史慈立刻又一次请求了。

    “文远与二将军皆陷敌营,不知生死!”他道,“何不派我前去救援!”

    “陆将军!”关平忍不住了,“我几次三番领兵冲锋,都未能过河便被逼退!该当如何!”

    她看了看这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

    “你该回去守营的,二将军不是要你守营?”

    “我父不知生死,我如何能!”

    “我若是曹仁,我总得想方设法,伺来劫你的营寨。”她,“至于二将军和文远”

    几双眼睛一起盯着她。

    “我自己去。”她道。

    徐庶又一次开口了。

    “将军若去,则正中曹仁之计。”

    她皱皱眉,“为何?”

    “将军剑术冠绝天下,”徐庶道,“难道曹仁会全无准备吗?”

    仔细再想想那条舟桥,她恍然地点点头。

    “那么,先生有什么讨巧的计谋吗?”

    徐元直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恼的神情,“取巧的办法自然有,不过需要些时间,若将军愿意穿八公山”

    八公山传闻是淮南王刘安同八公炼丹升仙之所,山势并不高峻,但连绵百里,其中穿行十分缓慢,七八日也是它,十数日也是它,而她初来乍到,并没有那个时间进山里细细地走一遍,将地图记在脑子里,绘出一条多快好省的路线来。

    “既然这样,”她,“子义心细,正可守营,至于攻坚之事,还是我来吧。”

    “将军——!”

    当她站起身时,似乎是被自北而下的寒风所带动,帐帘忽然被微微吹起了一个角。

    盘桓在淮水两岸,清冽而温暖的空气中多了一丝血腥般的寒气。

    那也许是她的错觉,却的确是她无比熟悉的。

    当她走出营帐时,她看到属于自己的那面大纛也在风中猎猎作响。

    它抖动得厉害极了。

    “集结本部兵马,”她吩咐身侧的亲卫,“令士兵带好攻营器具并三日干粮,午时前开拔。”

    “是!”

    号角声响彻整座营地。这硕大的军营如同一架战争器,因为她的一个命令,无数士兵匆匆忙忙地放下头的活计,用红布包裹住头发,换上征战的衣袍。背上干粮,拿起武器,先以伍为单位,后以行为单位,再然后汇聚成队,一队接一队地鱼贯而出。

    长牌兵在前,长矛在后,中间是她的牙旗兵,一只牵着缰绳,一只稳稳地擎住牙旗。

    她看了看她的士兵们,这三千张脸,每一张都是她所熟悉的。

    他们的籍贯,他们的姓名,他们的父母妻儿,他们家中有几亩田,他们每个人有什么爱好,又有什么愿望,她都倒背如流。

    他们有些自平原跟随她至此,有些自沛下邳跟随她至此,有些是她在广陵招募的,还有少数是青州兵中的精锐之师。

    “我今天要带你们去打一场硬仗,”她,“你们不一定能活下来。”

    士兵们默不作声地望着她。

    陆悬鱼忽然想起郭嘉的那封信。

    这里好不好?这里很好,山青水绿,鱼米之乡,她又刚刚打下了寿春城,坐拥那么大一个皇宫,那里面金灿灿,闪亮亮,有无数的好宝贝在召唤着她。

    若她留在这里,她也可以全据淮南庐江两郡,做一个土皇帝,女诸侯。

    所以她为什么要把文远搭进去呢?

    想到这里时,她的眼睛里一点笑意也没有,嘴角却露出了一丝笑意。

    “但是打赢这一场,我们才有会回家。”她的声音又冷又硬,像是冻了千年的石头一般,“我们的家园在北方!”

    士兵们的眼神一瞬间便变了个模样。

    “走吧。”她拨了一下缰绳,号得了号令,吹向了号角。

    前面开路的长牌兵得到了讯息,立刻迈开步子,大军慢慢地向着北面的河边而去。

    她也好,关羽也好,他们都是要回去的。

    为了能够回到他们辛辛苦苦建起来的家园,陆悬鱼想,别曹仁了,哪怕是真正的神佛挡在她的面前,她也照杀不误。

    “你听到什么了吗?”刘兰芝走到了殿门旁,隔着门问了一句。

    “人不知夫人所言”士兵停了一会儿才,“不曾听到什么。”

    那些还滞留在殿里,既不愿回家,又不愿自行寻找出路的美人纷纷将目光投了过来,等了一会儿后,又收回去,彼此交换一个奇怪的眼神。

    那也许是她的错觉吧,刘兰芝这样想着,离开了殿门旁,缓缓走了回来。

    但她仍然没忍住地向着北方那面缀满锦缎的墙壁上看了一眼。

    她总觉得穿过墙壁,穿过这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宫室王城,在更往北一些的地方,有人吹响号角,大军正要出征。

    而在那声号角之后的数天内,刘兰芝再也未曾听闻陆将军的消息,于是她没来由地为那位年轻的将军悬起心来。

    赵六感觉有些头晕。

    他的确一天一夜不曾用过水米,也不曾休息过,但他总觉得自己身子骨还行,不是因为这个而头晕的。

    多半是血流得有点多,他想。

    四面都是焦地,烧焦的车,烧断的栅栏,烧出大洞的帐篷,被水泼过之后,黏糊糊湿溻溻,高低各不同地堆在了地上。

    与它们一同堆在地上的还有死人,很多死人,在焦炭里,在水坑里,扭曲着它们的身体,也扭曲着它们的表情。

    但赵六无暇去看那些东西,他总想弄点清水,将血糊住的脸洗一洗。大块已经凝固的血糊在脸上,糊在眼睛上,很不舒服。

    他在附近寻寻觅觅,想找一只还装了点水的水囊时,有长牌兵跑过,骂了他几句。

    赵六没有去理他。

    但他洗好了脸,同伍的兄弟也找过来,准备继续上前时,他走了没几步,便见到那个长牌兵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一支弩矢自他的头颅穿过,将他死死钉在了地上。赵六搬了一下,发现搬不动。

    “你捡了他的长牌吧!”

    “举得起来吗!”

    “前面便是一排强弩,你还管举不举得起来!”

    赵六颤颤巍巍地举起了那面长牌,还伸摸了摸上面凹凸不平的地方,他很怀疑这面铁质长牌也已经被曹仁的八石弩给射穿过,但他最后还是将这个怀疑咽进了空落落的胃袋里。

    “长牌兵!”有军官大喊起来,“长牌兵何在!”

    这个青州汉子咬了咬牙,拎着长牌,脚步踉跄地向着前方跑了过去。

    大纛在那里。

    将军在那里!

    他几乎要认不出她的人,因为她身上中了比他更多的箭,流了更多的血,但他认得她的旗,也认得她的剑!

    自寿春城破之后,已经是第五天了,这也意味着已经是陆廉过河后的第三日。

    她接了关羽的一部分兵力,与她的本部兵马合为一处,在强渡淮水之后,开始了这场摧城拔寨的战争。

    夜以继日,连宵达旦,士兵疲惫已极时,可以前军撤下,换后军攻营,但陆廉一直未曾被换下。

    这三日里,她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先与关羽张辽的骑兵汇合,并掩护他们退回淮水以南,请他们稍作休整,而后又一把火烧毁了中军营的栅栏。

    曹仁修建营寨时,劳心劳力地建起了许多箭塔,此时正可从容安排弩,所为正是杀她!

    可她还是忍不住要夸一句——这座营寨修得真是坚固!处处精心,几近完美,不愿给进攻方一丝一毫投取巧的会!

    连这位主将也是如此的警醒敏,除却第一次以诱兵救出关羽张辽外,曹仁几乎每一次都看穿了她的进攻意图。

    她花了三天时间,一次又一次地击退了左右翼前来合围的曹兵,一次又一次地向着曹仁的中军营前进,她走得慢极了,但她的确是在缓缓前行。

    青空之下,她终于也看见了曹仁的那面大纛。玄色鶡纹,彰显斗死不止之勇。

    在她步步逼近的脚步下,曹仁没有逃——她心中升出这样一个念头,这真是个勇士!

    大纛之下,这位一身戎装的武将也正在观战,尽管曹休三番五次想要请他出营,但都被他拒绝了。

    中军营长宽数里,壕沟拒马无不齐全,几与城无异。

    他死守这样一座几乎不能硬攻的营寨,原本是极有信心阻绝陆廉与关羽北上之路的。

    但站在箭楼上,看着那真真切切的尸山血海,满目焦土,还有那个浑身浴血,却越来越清晰的身影。

    除了她中的“列缺”,曹仁几乎不能将这个顶着强弩步步前进的人,与印象中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重叠。

    但他已经意识到,陆廉用三天的血战,终于换来了一个会——彻底踏平他的营寨的会!

    他的从弟死在她里,死在一个妇人里。

    可是,比起卧床上(死)在儿女子中,死在这样的剑下,岂非更加死得其所?!

    “将军!”

    曹仁欲下箭塔,却又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此真丈夫也!”

    作者有话要:  其实写这章时,脑内跳出来的是指环王3里王女那句话。

    “我非丈夫。”

    (虽然不特别长但也努力了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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