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暖冬，长安城内的寒风却呼啸迎面，飞沙走石、凌冽异常，似要将人吹到天上去。

    天才蒙蒙亮，大街上一个行人都无，秦蓁却已带着衙役们巡了一个时辰的街。

    这队衙役皆是与白威一同从京兆府调来的，眼下没有外人，实在忍不住，不由悄声抱怨，

    “李大人不是护犊吗？怎地这两日总派我们这个时辰出来巡街，他们千牛卫做甚不出来？”

    “就是就是，这不是欺负人吗？都一样在六扇门当差，他们千牛卫可以躲在家里的热炕头上睡懒觉，却让咱们出来冻成孙子，当真太欺负人了。”

    “可不是嘛，我看李大人对咱们也不怎么上心，心背到底不同，要不，岂会对咱们不闻不问？”

    “放屁！”白威实在听不下去，眼睛一瞪，“李大人是何性子你等不知？他每日卯时前赶到六扇门，必将我等寝室仔细察看过方才放心，这叫不关心咱们，对咱们不闻不问？派我等这个时辰出来巡街的又不是李大人，分明是那督察使和督察助理使在故意找茬，你们不敢招惹督察院，却一个个李大人的风凉话，可是吃饱了撑的？”

    “我等我等也只是嘛，”有人声反驳：“李大人要真关心咱们，做甚不与咱们一同住在后院？”

    “你们见哪个有司衙门的头儿是住在后院的？”白威愈发恼了，“督察院本就以我们六扇门不合规矩为由前来整治，你等还要让李大人多出些纰漏，故意让人抓辫子吗？只让出来巡个街就这么多屁话，倘若再闹出点其他动静，你们是不是还要去找千牛卫拼命？

    都自家兄弟紧抱成团才能其利断金，你们倒好，人家三两句一挑拨，你们就立刻倒戈，当真有能耐了不成？若真觉得委屈，就自己去找李大人，状告督察使和督察助理使也好，状告千牛卫也罢，我都敬你是条汉子，若不敢出这个头，就老老实实夹紧尾巴做事，再敢这起子屁话，索性滚回京兆府衙去好了。”

    叫嚣的人立时哑了，六扇门的月俸比京兆府高出许多，还免费提供食宿，且暖冬又不是李大人造成的，往年在京兆府当差遇到暖冬，他们也一样要这般顶着寒风巡街，倒是谁敢有个屁放？如今李大人对他们宽厚，千牛卫们又处处照拂，倒将他们养出了不少毛病。

    其实他们自己心里都清楚，督察院就是疯狗，和御史台一样逮着谁都咬，眼下会遇到这等事，只能自己运气不好，偏偏遇到督察院来整治六扇门，但此事委实怪不到李大人头上去，如此欲加之罪，在背后编排李大人和千牛卫的不是，当真不应该。

    白威见大家都消停了，这才凑到秦蓁身边，冲一言不发的秦蓁低声道：“蓁蓁姐，这帮猴崽子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也别跟李大人提，咱们在京兆府的时候，什么样儿的苦没吃过？今儿不过是天气不好，兄弟们都没睡够觉，这才随口发发牢骚，其实大伙儿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知道李大人对咱们好着呢。”

    “嗯。”秦蓁想对白威笑笑，脸却似被风吹僵了，扯了几次嘴角都没扯出笑容，索性微微点了下头。

    要，兄弟们抱怨的也没错，督察使和汪柔儿明显是在整他们，这要是放在以前，秦蓁会觉得很正常，毕竟督察院的职责就是找茬，而汪柔儿，那就是个醋缸搅屎棍，自己没惹她她都要吃飞醋寻打人，现如今与李烨关系挑明、两情相悦，汪柔儿不找茬才叫奇怪。

    可在那日李烨掌掴督察使，并公然贿赂督察使之后，督察使还这般行事，秦蓁便觉得不太对劲。

    那日她睡醒之后，一听李烨将督察使打了，心立刻悬了起来。李烨的性子多沉稳，恐怕再没人比秦蓁更清楚，那样一个走一步看五步，为人处世世故圆滑、八面玲珑的李烨，怎么可能做出如此冲动没脑子的事情？

    秦蓁倒是相信李烨当时想替白威出气，但出气的办法有许多种，哪里就非要打回去？而以李烨的脾气，已然到了动的程度，势必恼怒到极致，这种情况下，只怕李烨更愿意使用暗杀，怎会笨到当众掌掴督察使，给自己留下这么大个被人弹劾的把柄？

    如果那天李烨没告诉她汪柔儿自愿参加选秀，秦蓁大概会直接冲过去找李烨质问，可已然知道，便再无质问必要。因为只要稍微动动脑子，秦蓁就能想明白，李烨当日那般言行，乃是故意做给某人看的。

    这个人不可能是汪柔儿，更不可能是督察使，而能令李烨忌惮至此的，大约除了皇上，再无别人。很显然，那天明着督察使和汪柔儿来整治六扇门内务，暗地里，一同前来的，还有躲在某个不为人知角落里的，皇上的眼线。

    这便是为何督察使当时已经被李烨制的服服帖帖，却依然敢背着李烨这般整他们的原因吧？

    秦蓁毫不怀疑，这是汪柔儿的意思，是汪柔儿在故意整他们。换句话，是皇上在整他们，但皇上不会这么无聊，来整他们这群从京兆府调来六扇门的贱役，这不过是皇上在讨汪柔儿欢心的段罢了。

    天子要博美人一笑，别让他们这些蝼蚁天没亮就出来巡街，即便将他们全都绞杀，谁又敢放个屁？

    正因看透了这些，所以秦蓁这两日非常低调，还时不时提醒白威低调心、谨慎行事。

    然明哲保身的同时，秦蓁又十分担心李烨。天子不屑于针对他们这些杂役，汪柔儿出，无非是找茬让他们吃点苦头，横竖不会将他们革职下狱，更不可能要了他们的命。李烨，却不同。

    殊不论李烨前两次得罪过皇上，即便没有那些罅隙，现在因为汪柔儿，在皇上眼里，李烨也会成为一个觊觎天子女人的不轨之徒。如此，李烨还会有好日子过吗？

    秦蓁有种预感，很快，李烨就要倒大霉了。

    她仰首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叹道：“这鬼天气！”不过了四个字，便吃了一嘴沙子，心道老天爷都跟自己作对，她苦苦一笑，不再多言，只继续瑟缩着脖子巡街。

    这一巡街，便巡到了巳时，待返回时，众衙役全都成了土人。

    白威等人不经饿，进了六扇门便往后院厨房跑，秦蓁一头一脸沙子实在难受，心中挂念李烨亦不觉饿，绕过抄回廊便往东厢房走。

    刚走到照壁前，便与一人撞个满怀，那人一把扶住她，脱口道：“义妹，你怎么才回来？头儿等你实在等不及，出城去了。”

    “嗯？”秦蓁一个激灵，“李大人出城去做甚？”

    “唉！”张青警惕地左右看看，不见有人，忙将秦蓁拖过照壁，也不管合不合规矩，推开东厢房的门便扯着秦蓁走进去。

    直至将门关好，他才道：“头儿难道没有告诉你吗？他被革职了。”

    “啊？”秦蓁猛地呆住。她第一反应就是明德帝终于忍不住，开始针对李烨了。

    急急抓住张青的衣襟，她脱口问：“皇上要如何处置李大人？削官贬为庶民还是流放？亦或是，斩首示众吗？”

    “我去！”张青被她的话骇了一跳，“你胡甚？如何就想到贬为庶民流放？还斩首示众？折子戏听太多了吧？”

    “不是么？”

    “当然不是，”张青哭笑不得，“皇上让高公公亲自传来口谕，道头儿自侍功高，竟敢殴打朝廷钦差，不罚不足以平百官之怒，故，专门让头儿滚去虎贲营做一年的火头军，一年后，皇上要亲自考核，过关了头儿才能回来，若考核不过，就让头儿继续当火头军。”

    “啊？”秦蓁瞠目结舌。

    “啊什么啊？”张青抬在秦蓁脑门上弹个爆栗，“头儿急得火烧眉毛，左等右等你不回来，只好出去找你。可寻了好几条你们常去的大街，都找不到你，没办法，这才让我回来等你，他自己出城往虎贲营去了。”

    话音才落，哪里还有秦蓁的影子？

    秦蓁一口气冲进马厩，随牵出匹马便出了门。

    自前几日李烨将关系捅破后，她与李烨便朝夕相对、形影不离，好的犹如一个人，李烨亦一反常态，再不寻她麻烦，整日温柔体贴、笑意盈盈，恨不得直接搬来后院，住进她隔壁，好时时刻刻与她黏在一起。

    这般蜜里调油、难舍难分之际，李烨却要去虎贲营，以后他二人岂不是牛郎织女，中间隔着银河，别卿卿我我、耳鬓厮磨，便是想见一面，怕都难如登天吧？

    秦蓁脑子里乱乱的，既欣慰于李烨的处罚不重，又心酸于要跟李烨分开，心中还有隐隐不安，似今日一别，便是一辈子。

    故，马儿在飞奔，她的眼泪，也奔腾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