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烨扶住被女管事推得踉踉跄跄站立不稳的秦蓁，正待发怒，一低头，却见秦蓁大眼里隐着悲痛，心中骤然一痛，他避开他人视线，握住秦蓁的悄声问：“哭甚？”

    “我”秦蓁嗓子一哽：“哥哥，这些花娘舞娘活着时受孟大财欺凌，身世便极为可怜，眼下我们冒冒失失，又害她们白白枉送掉性命，我心里跟猫爪似的，堵得难受。”

    李烨不由愣怔，他乃冷心冷肺之人，青楼妓子、奴隶贱人从不入他的眼，往常即便执法严明，偶为贱人和奴隶洗刷冤屈，也仅是职责所在，并未将这些人的性命放在心上。再者，他在战场上见过的死人何其多？区区二十名自戕者与之相比，实乃巫见大巫，莫二十名花娘自缢身亡，便是二百名花娘被人杀害又如何？

    然，看见秦蓁的泪水，他却猛地意识到，蓁蓁与他不同，蓁蓁自幼贫苦，最是体恤坊间百姓，在她心目中，人不分良贱，只分善恶，故，当初姻缘扣一案，蓁蓁亲眼目睹猴子们跳入火场，与济世方丈和乔英哥一同化为灰烬会伤心难过；枕头锁一案，验证了朱氏和马二郎身上的伤痕，蓁蓁会伤心难过；本案，蓁蓁依旧会为花娘们的命运不公而难过。

    霎时恍然大悟，难怪蓁蓁之前在牌楼之下，会出那样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所谓的女子嫖男，哪里是食色任性，分明是对这冷漠世道发自内心的不满与抗争。

    沉默片刻，他用指轻轻拭去秦蓁眼角泪珠，郑重道：“我懂了。”

    秦蓁刚想问“哥哥您懂甚了？”便见李烨抬一挥，一块黑色腰牌直飞云琅掌心，“云琅，你拿着本官的腰牌，火速前往京兆府，就，本官请京兆尹大人帮个忙，且派户曹参军往平康坊里正处走一趟，将快活林这二十名自缢的花娘全部抹去奴籍，改为良人。此节就算本官欠京兆尹大人的，待日后寻着会，本官定然重谢！”

    “啊？”云琅惊了惊，甩了两下头确定自己没听错，方应声“诺”，满怀心事地离去。

    大厅内的哭泣声戛然而止，所有花娘、舞娘皆惊诧地看着李烨，怔怔反应不过来。女管事更是惊得大张着嘴巴，泪水冲花了面上妆容，都来不及用袖子擦一下，“大大人这是何意？”

    “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体谅她们活着时身世可怜，不忍瞧着她们死后还入畜生道而已。”罢，牵着秦蓁转身，招呼了众千牛卫们扬长而去。

    待出得大厅门，才听见厅内再度响起撕心裂肺的哭嚎，这一回，华娘们比刚才哭得更响，更难过，怎么听，都不像在哭欢儿等人，倒更像在哭她们自己。

    果然，伴随着华娘们的哭泣声，厅内蓦地响起女管事近似于狂喜的声音：“雀儿替欢儿等人谢过大人，李大人，您的大恩大德，快活林所有花娘舞娘没齿难忘，来生，比衔草结环报答！

    哈哈哈欢儿、欢儿，你们听见没有？六扇门的李大人下令，要除去你们的奴籍，将你们都改成良籍。良籍啊，从今往后，不管多少次轮回转世，你们都不会再重归畜生道，下一世，你们也是堂堂正正的良人，永远都不用再承受那起子腌臜臭男人的欺辱了”

    秦蓁鼻子一酸，眼圈又不争气地红了。

    大唐极为重视门第等级，良贱不婚乃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比律法还要苛刻森严，青楼妓子大多都是从突厥、南蛮买来的奴隶，还有一些是人牙子拐带贩卖身世不清之人，剩下的，便是被斩首抄家的罪人女眷，以及被大户人家变卖的婢子，她们无一例外，皆是奴隶。

    奴隶在大唐乃是最卑贱的存在，不但要像畜生似的为主人赚钱，还要成为主人玩狎的玩物，其命运完全依靠主人的喜好与心情，主人将她们当做自己的私有财物，可以随意买卖、馈赠或打杀，高兴了，甚至能将她们赠予奴仆和乞丐，任由奴仆、乞丐狎玩。

    故，青楼妓子的死活从未有人在意，她们甚至比猪狗畜生更不如，似孟大财这般一个月折腾死一两个，简直跟杀死一两只鸡没什么两样。

    秦蓁在办理洞房醉的案子时，便听春香院爆炭钱阮阮过，似她们这等下贱之身，死后乃是要坠入畜生道的，因此，活着时大多都会及时行乐，也算不枉此生。

    今日，李烨让欢儿等二十名花娘由奴隶越过贱人，直接入良籍，这份大礼何其轻，轻到仅仅是李烨一句话的事儿，却又何其重，重到，所有活着的花娘舞娘皆妒忌眼红，以死为荣。

    明明是二十条人命，即便死后尽数变成贵人又如何？死了就是死了，死后有再多荣耀，也看不见了啊！可秦蓁却不得不感激，不仅仅是为欢儿这二十名死去的花娘们感激，更为自己感激。

    有些事情，李烨不，她却心知肚明，尤其是自顾爽那里得知李烨乃皇族子弟后，秦蓁更是明白自己与李烨之间的云泥之别。所谓的嫁娶，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岂能当真？

    故，她只享受当下，从不考虑将来。横竖她不愿为妾，那便与李烨亲近一日算一日，待到走投无路时，只管利索放下，潇洒转身就好。

    李烨这番言行，却在陡然间，让她看见了希望，既然奴籍死后都能改做良籍，那她这个流外一等的良人，是不是也能越级，妄想一下与贵人的姻缘？

    内心蓦地升起一股冲动，左右瞧瞧没人注意到他们，在越过一个巷子时，秦蓁拉着李烨一闪身，便钻了进去。

    七拐八拐走到再无人能窥见之处，她一把将李烨推到墙上，用力勾下李烨的脖子，狠狠对着他的唇吻上去。

    李烨被秦蓁拉进巷有点懵，尚未搞清楚状况，嘴已被秦蓁堵住。

    蓁蓁不似寻常女子，她爱憎分明，从不扭捏作态，平日里他吻她，秦蓁都会积极回应，但她到底是女子，力气，在这方面又不开窍，每每回应的热烈，却不得章法，有时候，就是单纯咬他，搞得李烨心急火燎却哭笑不得。

    然今日，不知是亲吻的角度不同，还是这丫头心内感激又惶恐，将他推到墙上后，她的丁香舌只管一股脑地往里冲，带着倔强和孤勇，却柔软得不可思议。李烨只愣了两息，便开始反守为攻，用力将秦蓁反扣在墙，比她更霸道、热烈地吻回去。

    李烨的吻技不知比秦蓁强了多少倍，有些事情，男子天生比女子悟性高，他在第一次大鸣大放吻过秦蓁后，便食髓知味、日日索吻，散衙后回到左侍郎府，更是让管家悄悄找来大量秘戏图钻研，提炼技巧。若非秦蓁在情之一事上太过木讷，他又舍不得唐突她，早在被贬去虎贲营之前，他便要了她，着实名分。

    直吻得天昏地暗、秦蓁几乎要背过气去，他才依依不舍放过她，却仍用额头抵住秦蓁的额，紧紧环着她的腰肢不愿松开，“做甚引诱与我？”他问，嗓子哑得不成样子，“你明知我在你这里毫无定力，还要来撩拨与我，万一我忍不住，可怎么好？”

    秦蓁的脸红的厉害，下巴几乎要戳到腔子里去，却咬着牙道：“忍不住便不忍了吧，哥哥，我愿意与你欢好。”

    李烨浑身僵硬，呼吸差点停止，“蓁蓁，你可知你这么，会有何后果吗？”

    “知道！”秦蓁终于抬头，她的眼眶还有些红，眼神却纯净又热烈，“哥哥，我知道你在想法子，但良贱不婚，我委实匹配不上你。与其费那劳什子力气，让你步步涉险，倒不如珍惜眼下、及时行乐，那般，即便此生不能与你长相厮守，却也不枉能来人世走这一遭。”

    李烨呼吸一窒，心脏不可抑制抽痛起来。

    这丫头，她竟知道，他辛辛苦苦瞒她这么久，找出百般理由设计她，却原来，她什么都知道。想想也是，他的蓁蓁，原本就是这世间最聪慧的女子，以她的蕙质兰心和敏锐洞察力，想查出他的身世，根本易如反掌。

    不因他皇亲国戚的身份卑躬屈膝，不吐口愿为妾室，乃是她的坚守，而不因他皇亲国戚的身份自甘堕落，不斩断情愫愤然远离，却是她的至纯和刚烈。

    他的蓁蓁，不是胆鬼，她爱他不为他的名和利，不为他天之骄子的身份，只为他这个人啊！

    俯首在秦蓁眉心郑重一吻，李烨一字一顿道：“蓁蓁，我不要及时行乐，我要长相厮守。你且听好，今日以天为证，以地为鉴，李烨立下重誓，此生只娶秦蓁一人，不离不弃、白首相依。你，可信我？”

    秦蓁心脏最柔软之处猝然坍陷，噙着泪，她再度吻上李烨唇瓣，“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