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被下的尸体，是被人肢解过的。凶将受害人的四肢完整斩下后，并未带走，也未损毁。

    偏偏蒋志高将儿子装殓入棺时，不知怎么想的，亦未将断肢给儿子拼凑起来，而是如同整理木柴般，全部码放在尸体左侧，以至于，尸体此时就像个被淘气孩童拧掉脚后抛弃的狰狞玩偶，孤零零又杂乱无章地，安安静静躺在棺材里。

    同时，李烨注意到，棺材里和坍塌的床铺上，以及凌乱不堪的地板上一样，都没有留下多少血迹。

    他蹙眉想了想，问：“可是凶杀人后抛尸？”

    “对，”秦蓁面色凝重，用指在半干涸的血迹上点了点，“整间屋子里的血迹，加上棺材里的，都不足以造成一个人死亡，毫无疑问，这里不是案发现场，只能算抛尸现场，真正留有大量血迹的凶杀现场，应当别有他处。”

    “如此，那首要任务，当是寻找第一案发现场，”李烨眸光一凛，喝道：“来”

    “等等大人！”不待他唤人，秦蓁已阻止道：“先别急，你且将另一具棺材也打开，我瞧过再。”

    “也好。”李烨故技重施，再掀开另一具棺盖。

    两具棺材里的情形几乎一模一样，双生子四肢皆被人斩下，一个随意码放在左侧，另一个却码放在右侧，棺内仅有少量血迹，且死者面容安详，如同沉睡。

    秦蓁俏脸板得宛如宣纸，不声不响将双生子的衣裳褪去，果见双生子腹部均膨隆鼓胀，像两只大肚子的青蛙。她仔细检查每一寸肌肤，但见尸体上除却四肢断裂处外，再无其他伤痕，方用掌轻轻摁压尸体腹部。

    不出所料，立刻有无色液体自尸体口鼻中溢出，那液体颇诡异，滴落在地后，并未渗入地砖，而是如同透明软珠子般，在地板上来回滚动打转。

    秦蓁蹲在旁侧观察良久，又取出随身包袱中的陶瓷罐，心翼翼将这些液体收集入内，方抠开双生子的嘴，开始查看他们的舌喉。

    然，唇齿一启开，秦蓁便发现，二人口腔内空空荡荡，竟都没有舌头。

    愣了好几息，她索性将尸体从棺材中抱出，对着亮光再探，最终，在死者口腔深处，发现齐整割痕。

    李烨办过的案子何其多？作案法残忍者不计其数，但却头一回亲眼目睹本案这种情况，饶是他镇定惯了，也不禁头皮发麻。

    正待开口询问，却见秦蓁已扯下蒙面布巾，低头凑近两名死者口腔轻嗅，片刻后，又将尸体下颌重新关上，竟自荷包中找出针线，面无表情地开始给两具尸体缝合四肢。

    他哪里见过如此惊悚恐怖的做法，瞧得眼皮子一阵乱跳，脱口问：“蓁蓁，你做甚？”

    “把他们的胳膊腿儿都缝起来，让他们完完整整去转世投胎。”秦蓁语气平静，目光中却忍着愤怒。

    不待李烨再问，她已单刀直入，开始分析案情：“大人，根据验尸情况，我可得出一些结论。两名死者皆面容安详，脖颈处未见掐痕、勒痕和刀剑伤痕，忽略四肢不谈，身上各处也未见明显伤痕，由此可见，他们的死因，并非外伤失血。

    我在他们口中，皆闻出曼陀罗的味道。据我所知，曼陀罗和太阳鸟一样，皆乃南蛮固有，且曼陀罗这种植物，全株有毒，尤以种子为甚，因其具有麻醉、镇定的功效，能使人产生幻觉，故，南蛮人喜欢用它练毒，或养蛊。

    双生子口中的曼陀罗浓度极高，还混杂着少许砒霜，明显是被毒死的。我推测，他们乃是被熟悉之人哄骗，自愿服下了毒液，因此才会面如如此安详地在睡梦中死去。这足以明，两名乳母并不无辜，哪怕双生子非她们亲所杀，她们也有可能是哄骗双生子服毒的帮凶。

    另，双生子舌头上的割痕明显，且割痕位于舌根处，如此下刀割舌，必须将人的舌头从口中用力拔出才做得到。倘若施刑时双生子还活着，表情定然极其痛苦，然，他们表情安详，无任何挣扎迹象，同时，舌根割裂处与四肢断裂处相同，都无大量血迹渗出，可见，凶乃是在他们死后，才斩下他们的四肢，亦是在他们死后，才割去了他们的舌头”

    “等等，”李烨突然插嘴道：“史记?吕太后本纪中有记载：汉高祖宠幸戚夫人，高祖死，吕后断戚夫人足，去眼煇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名曰‘人彘’。本案凶，是不是也在制作人彘？”

    “不是！”秦蓁否定得果决，语气不容置疑：“大人博览群书，自然知晓吕后所制人彘，乃是活物。可本案双生子，均是在死后才被斩断足、割去舌头，且，双生子并未被装入筐笼瓶罐，故，本案最多具其形，却未表其意。

    再者，我发现双生子的耳、鼻、口中，皆被灌入水银，但血液中却无，此为神似用活的童男童女殉葬之法，但，历代贵族使用童男童女殉葬，都必须是活的。因为他们坚信，只有活的童男童女，身上才带有仙气，这样用水银封住仙气不散，他们死后，方能更快羽化成仙。可本案与童男童女殉葬相比，依旧只具其形。

    但不管人彘也好，童男童女殉葬也罢，凶表达出来的意境，都足以惊悚震撼，且仪式感甚重，似惩罚，又像祭祀。这一点给我的直观印象非常奇怪，毕竟本案是仇杀，若凶只是杀人泄愤，想用双生子惨烈的死法激怒惩罚蒋尚书，那他索性直接碎尸好了，为何要如此麻烦？

    大人您可有瞧出，两名死者的四肢断裂处，均呈现一钝一锐创角，切口平整、碎骨极少，明凶肢解他们时使用的，乃是一柄极其锋利的大型刀具，譬如，陌刀。

    很显然，凶是个练家子，即便并非行伍出身，也受过极严格的训练，极有可能，是一名杀。可是杀杀人，大多砍死了事，他做甚还要在双生子口鼻耳中灌水银？毕竟，水银这种东西，乃是由丹砂矿石淬炼而成，非术士修道炼丹不能得。”

    见秦蓁突然顿住话题，李烨眼眸一眯，定定瞧了秦蓁五息，他问：“蓁蓁，你到底想甚？”

    “我想，”秦蓁缓缓道：“本案凶，至少有三个。”

    “一个下毒，一个碎尸，另一个给双生子灌水银吗？”李烨问。

    “嗯！乳母是帮凶没错，管家，也不见得干净。大人您应当瞧出来了，他言语前后矛盾、词不达意，还多次误导、阻止我们，可他对双生子感情颇深，护犊之心情真意切，因此，我推测他与两名乳母一样，大约只是投毒者的帮凶，却与碎尸和灌水银毫无关系，所以才会被我三言两语轻易吓晕。”

    “即便帮凶，亦罪无可赦，”李烨冷哼：“毕竟双生子死于毒杀，横竖人都死了，尸体再被肢解、灌水银又如何？本官反倒以为，最该死的，便是这些下毒之人。”

    秦蓁点头，李烨的没错，人死如灯灭，活人和死人本身就是最大的区别，人都死了，便是尸体再如何被折腾，又能怎样？所谓死后变成孤魂野鬼、死后下地狱、死后不入轮回、死后被打入畜生道种种，都只是活着的人杜撰出来的而已，真正死后如何，谁又得清呢？

    默了默，她道：“既然凶是三个人，或者，是三拨人，便不宜立刻抓捕管家，以免打草惊蛇。当务之急，一是大人所言，在府中寻找第一案发现场，那里必不会距离西院太远，否则一路抛尸过来，容易出现纰漏。二是去乱葬岗子找回两名乳母的尸体，我想，她们的尸体上，应该会残留一些蛛丝马迹。

    不过大人，这两件事虽几，却都要暗地里进行，且不可闹得人尽皆知，否则，管家可能就是下一个被灭口的乳母。”

    “明白！”李烨转身，疾步而出。

    秦蓁未跟出去，她心疼双生子，留下将他们的尸身好好整理一番，重新入殓。

    才将棺盖重新盖上，便有千牛卫来报，道李烨带人，在北院寻到了一个地窖，那地窖中血流成河，李烨让秦蓁速速过去勘察现场。

    秦蓁不敢托大，留下两名千牛卫守在西院门口，自己急匆匆赶往北院。

    北院乃是蒋志高的妾们居住之地，距离西院不足三十丈，秦蓁只用了半炷香的工夫便赶到。

    张青正在等她，见她匆忙赶来，急急招道：“蓁蓁快，头儿正在下面等你呢！”

    “有劳义兄了。”秦蓁冲他拱拱，扶着梯子便往下走。

    李烨正独自在地窖内勘察，他怕秦蓁下来时摔倒，专门在四个墙角各插一支火把，秦蓁双脚尚未触及地面，便见火把刺啦作响，那蓝盈盈的火苗窜得极高，似要烧到房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