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这是哪儿？你为何要绑架我？”蒋志高颤抖着声音问，心跳急促得几乎要从胸前内炸裂出来。

    昨夜鬼作祟，他那对冰雪聪慧的宝贝双生子惨遭杀害，当时一怒之下打杀了两名乳母，又在府中搜查了一整夜，及至晨曦初现，他连儿子们的尸首都未曾好好整理，便将他们装殓入棺，急匆匆赶进宫告御状去了。

    可是，在金銮殿上哭诉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太鲁莽冲动了。

    这世上没有后悔药，他好端端的又不曾失忆，自然明白，儿子为何会被人肢解割舌。冤孽啊，一切源头，竟都来自于二十年前，自己犯下的罪过。

    但，那怪得了他吗？前朝末期奸佞当道，宦官专权、百姓遭殃，而突厥等部连年来犯，加之洪涝旱灾不断，天灾人祸面前，民间早以开始易子而食，他作为一个人，也得活下去啊！

    原本就是人吃人的世道，自然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且，当初他并非冲着双生子去的，他在那附近晃悠，乃是想偷偷潜入富商府邸行窃。

    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满大街都是饿死之人，那富商家却锦衣玉食，顿顿都从宅院中飘出肉香。

    肉香啊！在那样的饥荒战乱岁月，富商家如同一只狼群中不谙世事的肥羊，迟早都会被人撕碎啃噬，与其便宜了别人，倒不如他先下为强。

    蒋志高其实有点记不起来，当时自己为何会放弃偷窃，抱走双生子了，似乎是他上前乞讨，被乳母出言讥讽，双生子还冲他吐口水，又似乎，是双生子身上挂满了金玉饰物。

    他觉得，他还算有些良知，那样肥胖的一对双生子，若当日他摘下他们身上的金玉，将人随意丢在街头巷，估计双生子，早已成了饥民们裹腹之物。可他没有，便是自己都吃了上顿没下顿，他还是带着双生子，打算将他们卖给好人家，让他们能健康长大。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在那如同人间地狱的年月，谁家还有余钱买两个活生生的人去养活？他将双生子卖来卖去折腾了数月，非但一无所获，还被两个讨债的夜叉寻衅找事，尤其是那弟弟，明明只是个四五岁稚童，却人鬼大，竟趁他不注意，向行人哭诉，道他乃人牙子，拐带虐待他们。

    人在饥寒交迫的绝境中，最易生出歹念，而他，便是在特殊时期，被歹念吞没的可怜人。

    他犹记得，自己经常因为饥饿，鞭笞殴打那对双生子。而有钱人家的少爷，脾气也忒大，不管他打多少次，都学不乖，但凡寻着一点点会，就会逃跑。

    那年冬天极寒，他带着双生子沿街乞讨，几乎每走几十步，就能看见一人倒下。他怕下一个倒下的会是自己，更怕自己死后，变成他人口中的食物，每日都心惊胆战、坐卧不安。

    就在那时，他看见了人彘。那是几个流民，背着两只竹筐，那筐似瓦罐，内里装着两个又瞎又聋，没有足、口不能言的孩子。流民见人便哭诉，道孩子乃是受战乱殃及，恳请路人可怜可怜，赏口饭吃。到底人心都是肉长的，看见那么的孩童蒙难，但凡还有一口吃食者，都会省下半口赠与流民。

    此事大大触动了蒋志高，他专门去死人堆中捡回一柄锋利的横刀，打算效仿流民，将双生子做成人彘，度过灾年。

    然，连他自己也没料到，斩掉那弟弟的双臂、割其舌，他会死。蒋志高分不清那弟弟究竟是失血过多而亡，还是被活活疼死的，却学乖了。在斩哥哥腿时，未敢齐根剁下，还及时止血，给哥哥服下了止疼药丸。

    只可惜，哥哥也死了。他觉得晦气，当夜就丢去了乱葬岗子。

    后来他时来运转，救下了被灾民围攻哄抢的博陵崔氏旁支家中的大姐，得了一大笔赏钱。他用那些钱捐了个官儿，神不知鬼不觉摘掉了自己贱民的帽子，摇身一变，成了贵人。

    再后来，崔氏旁支做生意缺个依仗，家主便想到了他。双赢的买卖，两方一拍即合，他迎娶了崔家大姐，崔家出钱，资助他官运亨通。也是他命中该有贵人相助，在仕途上摸爬滚打了两三年，便遇到今上夺嫡。

    蒋志高乃乱世中走出来的人精，自然知晓其中利害，故，当满朝堂皆是一片弹劾今上的讨伐声时，他却坚定地站在今上这一方，以区区七品之职，向先帝进言项。果然事如他所料，他被捕锒铛入狱，没几日，今上便发动玄武门兵变，杀父弑兄、篡权夺位，成功创建了后唐，而他这个因拥护今上，承受牢狱之灾的七品芝麻官，这因从龙有功，受到褒奖，直接官升两级，还被今上委以重任，调到了户部。

    这二十年的奋斗历程，蒋志高一直引以为傲，只是，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妻子，也会给他生一对双生儿子。

    五年前，当双生子降临人世时，他差点被吓死，只道那两个鬼已托生自己儿子们身上，生怕自此永无宁日，故，双生儿子甫一出生，就让乳母抱去西院养育。

    五年来，他从不用自己的大握一下儿子的，他怕儿子们的，怕看见儿子们白嫩嫩的脚丫，怕黑，怕听到孩子的啼哭声，因此，专门在卧房摆一盏长明灯。可即便如此，每每午夜梦回，那对双生子依旧会变成厉鬼来找他索命。

    今日并非大朝，早朝时间从寅时半至巳时左右，他因幼子被杀，皇上怜惜，允他提前下朝，他记得，从宫里出来时，不过辰时刚过，然此刻，他却隐约听到未时的更鼓声。

    三个时辰了，他已经被掳来三个时辰了，全身五花大绑，像只猪般，被随意丢在地上，可对方却不言不语，就这么悄无声息坐在他对面，定定瞧着他。

    没错，尽管眼睛被黑布蒙着，但他就是能感觉到，自己对面有人。此人距离他不足三尺，呼吸，都能轻轻浅浅喷溅在他脸上，却一直不话，他到底要做甚？

    沉默，比死寂更加令人窒息的沉默，人处于这种沉默之中，总会抑制不住情绪爆发。

    再度沉默了大约一炷香工夫，蒋志高终于崩溃，“你究竟是谁？为何要绑架我？话啊？狗鼠辈、市井奴，是不是你杀了我两个儿子，是不是？天杀的！老天为何不开眼，为何不收了你这丧尽天良的东西？为何”

    “哇”蓦地，一道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嚎猝不及防响起：“耶耶耶耶求求你别打我们了，我们不跑了，再也不敢跑了，求求你别打我们了”

    蒋志高先是愣了愣，继而，记忆如同沸腾的开水，瞬间冲破尘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充斥进大脑。

    双生子，是二十年前那对双生子的声音，这是弟弟的哭声，对，是弟弟，他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个鬼的哭声，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日他一刀剁下去，弟弟那双含怒喷火的眼睛，以及，那令人窒息的哭嚎。

    仿佛嗅到了死亡气息，蒋志高咽着唾沫道：“别过来，我我不认识你，你别过来，我”

    “哇”又一道哭泣声骤然响起：“耶耶，求求你耶耶，不要割掉我弟弟的舌头，也别砍他的腿，你割我的吧，割我的舌头吧”

    “啊啊鬼啊鬼啊！”蒋志高歇斯底里喊起来：“不要找我索命，不是我的错，且找你们爹爹去，是他的错，都是因为他会赚钱。对对，是因为他太会赚钱，那样的饥荒年月，战火纷飞，那么多人都饿死了，他们要吃我，我不想死，不想让自己变成他们的口粮，我也要活下去，我”

    “所以你就拐走我的儿子们，残忍地将他们肢解、割舌杀害？”一道苍老，却异常熟悉的声音猛地打断他。

    蒋志高一愣，下一刻，他便睚眦欲裂地扑上去，“混蛋！原来是你，管家，居然是你。老爷我这么信任你，将半个家都交给你管，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吗？你还我儿子，还我两个麟儿！”

    只可惜，他人被绑成粽子，四肢俱无法动弹，一扑之下，只是重重摔趴在地，反倒显得更加狼狈。

    “嗤！”管家发出一声冷笑：“那谁来还我的儿子们？你吗？蒋志高，五条人命，你欠了我家五条人命，我爹娘、我娘子，还有我两个可怜的孩儿，他们有什么罪，要被你这丧尽天良的人间恶魔算计？”

    “啊啊闭嘴！”蒋志高彻底癫狂了，他无法忍受，自己居然落入如此境地。

    管家啊，那只是他府里一个贱奴，是他豢养的一条狗，现如今，这条狗却反过来咬主人，怎么能忍，完全不能忍，他要杀了管家，要将管家碎尸万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