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阳光福利院的作息时间很规律。
九点一过,?孩子们自觉排队去洗漱,收拾好自己,乖乖躺在床上。到了十点,?生活老师准时关灯,?大家一起陷入绵长黑甜的梦乡。
夜深,榕树上的蝉也纷纷停歇。
白色楼安安静静、一片漆黑,只有二楼某个窗口透出一点被窗帘遮住的暖黄。
喻见学业繁重,?自然不会和豆丁们一同作息。
和往常一样,?她把今天才在书店买到的习题拿出来,?准备做五十道选择再睡。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到几声狗叫突兀地在巷中响起,?喻见笔尖一顿。
她抬头看了眼闹钟,?时针已经快走到十二点,?而手上的这本语法单选仍然停留在第一页,?离五十道还远得很。
喻见深吸了一口气。
没再做题,?她把习题合上,无意识拨弄着笔帽。
傍晚少年离开得太过匆忙,她甚至没有机会拦下他。回来仔细一想,?越琢磨越不对劲。
要是真的有急事,?一开始在院里就该了,?何必等到从派出所出来才开口。
他到底去做了什么?
喻见心里有事,?手上力气不免重了些,笔帽一下飞了出去,?骨碌碌滚落在地。
她弯下腰去捡,?再起身时,窗帘上映出红蓝交错的闪烁光芒。
“叩叩!”同时出现的,还有大铁门被敲响的声音,?以及刻意放缓的呼喊,“程院长,我是派出所刘!“
“我去看一下,奶奶你别着急。”
程院长睡眠浅,听到声音开门,喻见已经轻快的跑向楼梯,她只能在后面喊,“见见慢点儿!心摔了!”
“慢点儿跑!不着急!”喻见一口气跑下楼,敲门的是下午在派出所见过的民警,“今天和你一起来报案的男生是你同学吧?你有没有他家长的联系方式?”
喻见的心骤然磕了下:“池烈出事了?”
她声音有些发抖,下意识攥紧手心。
“没有没有。”刘连忙摆手,仔细想了想又头疼,“你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
派出所,休息室。
一张长方形会议桌摆放在中央,最长的那根对角线两端,分别坐着池烈和今天晚上值班的老民警。
“你这件事从头到尾和你压根没关系,这也算是帮助我们抓嫌.疑。人。有什么不好意思让家里人知道的?”
老民警一连做了两个时工作都没做通,又好气又好笑,“个电话把你爸妈叫来就成,我们还要表扬你呢!”
跷着二郎腿的少年挠了下眉骨,不为所动:“我没爸妈。”
嗓音很是冷淡。
“好好好。”老城区这一块的情况复杂,派出所每年遇上缺失监护人的孩儿至少有两位数,老民警没在意,“那你总有认识的人吧?电话叫他们来接你也行!”
池烈虽然和红毛的案子无关,毕竟是未成年人,不好让他一个人离开。
少年偏了偏头,不耐烦地啧了声:“没有。”
老民警顿时无话可:“你这孩子脾气怎么这么犟!”
没爹没妈的他们见得多了,没熟人的还没见过。
既然生活在这里,多多少少都有一两个认识的人。
池烈自己也知道这是彻头彻尾的假话,所以没反驳,继续盯着天花板出神。
虽然是不假思索的谎言,但四舍五入一下,倒没什么太大的出入。
池烈来平城有十年的时间,认识的人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已经离开岑家,他不可能去找和那个地方沾边的人,也不可能给老城区的吴清桂或者郑建军电话。
认识归认识。
他和他们的交情还没好到大半夜喊对方来接自己。
“那……”老民警实在没辙,最后一拍脑袋,“我听刘今天有个姑娘和你一块儿来的,你总认识她吧?她爸妈——”
话到一半,老民警想起陪同过来的大人是福利院院长,自己被自己噎住。
坐在对角线那端的少年一顿。
想起那碗撒了满满一层糖桂花的木莲冻,他嘴角下意识勾起,露出一个很不明显、近乎于无的笑容。
视线在蓝白短袖残留的脚印上掠过,那点笑意又淡了些。
“别费事了,你们又不能长时间留我。”池烈伸手掸了掸校服,“我真没人管。”
他这话时语气很平静,甚至有几分吊儿郎当的无所谓。
看不出半点难过伤心。
“行吧行吧。”老民警不禁叹了口气,“那你过来和我签个字,等刘回来,我让他把你送回去。”
池烈垂下眼,淡淡道:“用不着。”
他察觉到了对方眼神中暗含的情绪,但池烈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可怜的地方。
不过是没人管而已。
从到大,这么些年,他早就过惯这样的生活了。
老民警起身,池烈也跟着站起来。
腹部被踹到的地方现在已经不怎么疼,但今天先是在水渠里滚了一圈,后面又和红毛在巷中成一团。方才坐在椅子上还好,一站起身,止不住的疲惫顿时漫上,潮水般汹涌地扑来。
池烈皱眉,下意识挺直了背。
他不习惯在外人面前表露出任何软弱的模样。
老民警从长桌的另一头绕过来,池烈的位置离门近,先走向门口。
手还没来得及落在金属拉手上,呼啦一声,门从外面被直接拉开。
夏夜晚风从走廊灌进来,微凉的。
池烈毫无防备,径直对上一双明澈干净、透着薄怒的杏眼,不由一怔。
对视几秒后。
少女咬着牙,伸出手,往他停顿在半空中的手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
*
“大晚上还让你跑一趟,真不好意思。”
阳光福利院门口,程院长对已经上车的民警刘挥手,“谢谢你送我们回来,路上注意安全!”
警车缓缓驶离巷。
引擎声逐渐消失,月亮安静地挂在天空上,将站在门口三个人的影子拉得细瘦纤长。
程院长转过身来,喻见低头:“我去厨房。”
完,她没搭理站在一旁的池烈,直接掉头走了。
“今天太晚了,就在这儿住吧。”程院长没管喻见,笑眯眯地看向池烈,“晚上是不是还没吃饭?让见见随便给你做一点先垫垫,吃完再去休息。”
池烈喉头动了下:“不……”
拒绝的话到一半,程院长用手掩住哈欠:“老了老了,没你们年轻人精力多,熬不动夜了。钥匙给见见了,待会儿让她领你去房间啊。”
一边着,程院长一边往楼上走。
很快,院里只留下池烈一个人。
夜渐深,福利院里安安静静,连风都悄无声息。少年在老榕树下站着,把手举到面前,盯着已经瞧不出痕迹的手背看了一会儿,最后轻嗤一声。
这脾气。
还真是挺记仇的。
*
福利院的厨房在一楼最里面,连带杂物间,一共二十多平米。
大半夜的,没人用厨房,喻见只开了一盏灯。
她经常帮生活老师下手,对做饭并不陌生。利索地洗了两个番茄,把鸡蛋敲在碗里散,炝炒后盛到一边,再从橱柜里翻出一包挂面。
其他菜做起来都太麻烦,番茄鸡蛋面又快又简单。
水滚起来,喻见把面下到锅里。
身后传来熟悉的、稍显拖沓的脚步声,她没回头,举着筷子,专心致志盯着锅。
离她几米远,脚步声停住。片刻后,少年嗓音闲散着,透着种懒洋洋的劲儿:“啧,你手不疼啊?”
喻见下意识攥紧了手。
方才在派出所,她用力拍在池烈手背上那一下很重。他骨头硬,硌在她掌心里一阵生疼。即使已经回到福利院,手心里还是有种又麻又痛的感觉。
但喻见现在一点儿都不想搭理池烈,松开手,默不作声地用筷子搅了搅锅里的面。感觉差不多了,捞起关火。
然后把两个碗一同放在桌面上。
只开了一盏灯,厨房里光照有限。
稍显朦胧的光晕下,少女抿着唇,向来温柔绵软的眉眼透出几分清冷,眼睫微微颤着,低头一动不动盯着地板。
一幅很不高兴的模样。
于是池烈就笑了。
他没着急吃饭,双手插兜,吊儿郎当地靠在桌边:“不是吧,这么生气?”
这姑娘发起火来挺有意思,居然敢直接动手拍他,可见的确被气得不轻。
喻见捏了下手。
“我没生气,我只是觉得你……”她在心里提醒自己,尽量心平气和。一开口,嗓音却不由自主带上几分恼怒,“……有点毛病。”
再找不出第二个跑去堵贩.毒.人员家门口的疯子。
即使红毛只是下家中的下家,掀不起什么太大的风浪。可谁知道那帮瘾.君.子被逼急了能做出什么来。万一出点事,一辈子就算毁了个干净。
但池烈就真去了。
而且还偷偷瞒着她。
“你……”喻见越想越恼火,抬头看见少年噙着笑意的眼眸,心口简直堵得慌,“你先吃饭吧。”
深知和这家伙讲不通道理,她低头去拌面。心里窝着火,手上动作挺重。
一碗好好的番茄鸡蛋面被搅了一会儿,开始逐渐往番茄鸡蛋面糊的方向发展。
池烈不由挑了下眉。
但他没阻止喻见,抱臂瞧了片刻,倏忽笑了起来:“嗯,这次是我不好。”
夜很安静。
少年嗓音一贯慵懒散漫,尾音哑着,透出十足的漫不经心。
所以喻见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又用力搅了好几下碗里的面,才后知后觉地停住。
他刚才什么?
喻见不可思议地抬头。
完全不敢相信,向来强词夺理的池烈竟然能主动出这种认错的话。
少女脸上依稀有几分怒意,偏偏眼角眉梢又露出止不住的惊讶。两种情绪杂糅在一处,一瞬间看起来有点呆。
池烈就有点想笑。
他清了下嗓子,怕她再生气,最后还是忍住:“我没想到真能碰上那家伙。”
池烈倒没骗喻见。
他一开始原本只想过去看看,确保红毛落网,谁知道居然真的在路上堵到了对方。既然已经遇到了,肯定没有放跑红毛的道理。
只是过程稍微费了点劲儿。
池烈干脆利落地承认错误,喻见就有点儿懵,没想好该怎么回应,少年把手撑在桌面上,朝她稍稍倾身。
两个人之间隔着一张桌子。
他俯身过来,向来锋利的眉眼浸在暖黄灯光下,褪去平日的冷漠,难得柔软几分。
距离很近,温热呼吸细细扫在她脸颊上,有些发痒。
“还生气呢?”他哑声问她。
离得太近,喻见下意识摇头,几秒后反应过来,愣了一下,又迅速点点头。
池烈这回是真的被逗笑了。
“行了,多大点事儿,值得你气成这样。”他嗓子里笑声低沉,刻意压着,有些含糊,“姑娘家的,别一天到晚总生气。”
喻见不由瞪圆了眼。
不是,这人怎么乱呢?
他们俩之间到底是谁动不动就不高兴啊。
她正想开口反驳,池烈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指了指桌面:“那你给我做的是什么?”
这还需要问吗?
喻见莫名其妙,不能理解这世界上居然还有人不认识番茄鸡蛋面:“这当然是……”
她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清碗里盛着的东西,直接愣在当场。
“瞧你这脾气。”少年低低笑出声,喟叹一般,“我都怕了。”
*
最后,尽管喻见强烈要求重新再给他做一碗,池烈还是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地吃完了那碗伤眼睛的番茄鸡蛋面。
一点儿没剩,干干净净。
“味道还行。”他甚至一本正经地评价,“主要挺养胃的,不错。”
喻见:“……”
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吧。
这么一闹,她也不好再和他继续生气。上楼收拾出房间,把钥匙放在桌上。
离开前,喻见想了想,还是多了一句:“你以后不要再乱来了。”
池烈正跪在床上套被罩,闻言瞥了眼喻见:“你在管我?”
略显嘲讽、很是不善的语气。
喻见已经被噎出了经验,这一回没被将住,干脆地点了点头:“对,我就是在管你。”
照池烈这种有事直接硬抗,没事也要创造条件找事硬抗的脾气,再不管的话,等下一次派出所民警找上门,大概就没有这次这么轻松简单了。
这么大的人,竟然还没有福利院里的孩听话懂事。
喻见原本以为,按照池烈的性格,听了这话多少得刺上两句。
但或许是那碗番茄鸡蛋面的功劳,听了她的话,少年愣了一下,似乎想到什么,面上露出几分古怪的神情。
他没吭声,更没嘲讽,低头和手里的被罩较起了劲。
喻见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你早点睡吧,晚安。”
轻轻关上了门。
池烈套好被罩,铺好床铺,关灯上床。
他躺在黑暗里,双手规矩地放在胸前,盯着天花板,毫无睡意。
倒不是池烈不想睡,而是还没太习惯眼下的状况。
正是最蹿个头的时候,他平时吃得有一顿没一顿,白天还不觉得如何,到了夜里,安静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胃空荡荡的,身体每一寸骨骼都嘎吱作响的酸疼。
而现在,身下的床垫柔软,盖在身上的被子轻盈。吃过那碗微烫的番茄鸡蛋面,胃也不再一阵一阵作痛。
很不真实。
像是在做梦一样。
慢慢的,疲惫感逐渐涌上。少年却仍旧执拗地盯着天花板,一动不肯动。
意识有些混沌,他分不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幻觉,只能努力睁大眼,希望在这场难得的美梦里多停留片刻。
直至天光破晓。
第一缕阳光从窗帘缝隙间透进,池烈终于闭上眼。
仅仅一秒钟,他就坠入了绵长黑甜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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