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喻见本来强忍着,?没想掉眼泪。
但当他紧紧抱住她,哑着嗓子,稍显哽咽地出那句“我回来了”,?就是那么一瞬间,?这些年一直藏在心底、不为人道的委屈和难过都席卷上来。
汹涌的,浪潮般过来,尽数将她吞没。
七年过去,?池烈比以前成熟了很多。
最明显的,?他不再像曾经那样单薄,?尽管还是偏瘦削,?西装下的身躯却结实有力。手臂牢牢扣住喻见的腰,?将她抱在怀中。
密不可分,?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可喻见被这么紧紧拥住,?就像是回到了高二那一年,?那个冬日的早,?失踪半个月的池烈站在福利院门口,展开双臂,温柔地对她:“见见,?我回来了。”
仿佛两千五百多天的分隔只是一瞬。
一别数年,?再次相遇时,?面对她,?他仍旧是从前那个眉目锋锐、眼神璀璨的少年。
“你真的不走了吗?”
方才在院墙外,喻见骤然见到池烈,?一滴眼泪都没掉,?此刻一开口,嗓音不可避免地带上颤音,“你不要骗我,?你真的不走了吗?”
池烈把头埋在少女的颈窝处,感觉她瘦弱的双肩微微发抖,有灼热的泪珠断断续续掉下来,落在他后颈上。
炽热的、滚烫的。
烧得他也眼角发酸,心口一阵一阵的疼。
“对。”池烈抱紧喻见,“我不走了,我再也不走了。”
终于重新与她相逢,这一回,他不会再离开她。
*
两个人在巷里纠缠了好一会儿,最后,喻见红着眼睛,从池烈的怀里退出来,就看见兔子和大虎远远躲在巷口,伸出头悄悄偷看。
对上她的视线,兄弟俩一起嗖地躲到青砖墙后。
喻见甚至还听到了,大虎欲盖弥彰、此地无银的超大哼歌声。
“你快把他们都带坏了。”
喻见哭得眼睛闷闷的疼,却还是笑着拍了把池烈的手臂,“奶奶知道肯定要训你。”
姑娘一改先前吃饭时的生疏和局促,那一下拍得挺不客气,即使隔着面料厚实的西服,也有点儿疼。
池烈看着她眼角泛红,还要咧嘴直笑的模样,不禁也跟着一起笑:“这算什么?以后他们不是早晚也要谈恋爱。”
男人语气促狭又戏谑,伸手过来替她擦眼泪。
冷白指尖轻柔落在眼角,喻见的脸就一下有点儿烧,她咬着唇,瞪了他一眼:“谁和你这个!”
她的,明明是刚才他乱教兔子的事好吧。
少女眼睫上沾着泪,一双杏仁眼蒙着水光,娇嗔地瞪过来。
池烈心念微动。
顾及到这里毕竟是时常有人走动的巷,他没做什么,慢条斯理替她擦过眼泪,又顺势揉了把乌黑柔软的发顶:“我看你就是想得太多,所以这个头才一点儿不长。”
算着年纪,喻见如今也该读研。
身量却还是和他当年第一次见她时一样,单薄纤细,瘦瘦,比起研究生,更像个还没发育完全的初中生。
男人掌心宽和,落在头顶动作温柔。
喻见眼睛又有些发烫,最后还是忍住,轻轻抽着鼻子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不提前给我电话?”
“就今天。”池烈低低地笑,“一下飞机我就往这边赶,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这不,墙还没翻过去呢,就让那子给我拽下来了,差点儿没把衣服也给我拽坏。”
声线还有些哑,他笑起来尾音懒散,漫不经心,和从前别无二致。
喻见不由抬头看他一眼:“你怎么穿这么正式?”
从前,少年大部分时间穿的都是校服。蓝白短袖洗的干干净净,风一吹,勾勒出笔挺瘦削的身形。
宽肩窄腰,如今他穿西装也好看,肩线挺括、双腿修长。
只是喻见从来没见过这副模样,多少有些不习惯。
“你们敲代码的不都是……”
喻见原本想多几句,意识到池烈这几年参加的都是涉密项目,眨了眨眼,伸手捂住嘴,“好了好了,我不问了,你就当什么都没听到。”
姑娘自己乖乖捂嘴的模样实在过于可爱。
池烈简直想把人再按在怀里揉一回,抬眼看见巷口处探头探脑的兄弟俩,最后还是消了这个念头。
接着往福利院的方向走。
大虎虽然不记得池烈是谁,但看见自家姐姐和对方抱在一起,一路上兴奋得脸手舞足蹈。
还没回到院里,离大门十几米远,就开始扯着嗓子喊:“姐夫回来了!姐夫回来了!”
五月里的风还不太热。
喻见脸上的薄红好不容易褪去一些,听见大虎这一顿没心没肺的大喊,额头和耳尖直接唰地滚烫起来。
抬起头,对上池烈似笑非笑的眼神,她脸颊更烧,慌乱无措地辩驳:“我、我没这么教过他!”
这糟心孩子。
惹起麻烦来怎么比兔子还让人头疼!
少女眼神躲闪,咬着唇,细白脸沁出一层羞恼的粉,池烈就笑:“脸红什么。”
“我觉得挺好。”他挑眉,唇角上扬,“大虎倒是比时候懂事。”
以前只会往他手里塞大青虫,现在都学会助攻了。
喻见本意是想解释,却没想到池烈会这样强词夺理。
眉眼弯着,他唇边那点笑容有些坏,玩味的,透着几分故意的促狭和散漫。
喻见脸顿时更热,声嘟囔了句:“过分。”
好在没过多久,听见大虎呼唤的董老师从楼里跑了出来,替喻见解决了这个问题。
七年过去,董老师也不再年轻。
但她行动间依然风风火火,利索冲到门口,看见池烈,眼眶霎时红了:“你……你……”
池烈冲她颔首:“董老师。”
这些年,深夜难以入眠时。他躺在床上,除了回想少女那双漂亮温柔的杏仁眼,也会逐一想起,离开岑家后搬来老城区,遇到的这些人。
和他人生前十七年遇上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们只是老城区里最常见、最平凡的普通居民,没有太大的理想抱负、没有长远的见识眼光。会为了只有一两块钱的东西斤斤计较,也会站在巷口和人无所顾忌地大声吵嚷。
但就是这样一群人。
在他几近黯淡无光的十七岁,和身旁笑意温柔的少女一起,为他留出了一个干净温暖、遮风挡雨的地方。
池烈至今都记得,第一次在阳光福利院留宿,尽管那晚一整夜没合眼,第二天,他还是早早就醒来。
趴在走廊窗边,朝楼下看去。
院里是疯跑疯玩的孩,耳边是吵吵嚷嚷的笑闹。那一瞬,不知道为什么,他莫名有种家的感觉。
池烈心口微酸。
眼眶有些热,他努力克制着自己,正想露出笑容,就看见董老师顺手抄起了放在大门口的笤帚。
“你个兔崽子!没良心的!”
董老师毫不手软,一边红着眼眶,一边拿笤帚往池烈身上招呼:“这都多少年了!你还知道回来找我们见见啊!”
*
时年二十四岁的池烈,被董老师拿着笤帚,在院里追着了一圈。
从前院到后院,从后院回前院,最后还是喻见看不下去,拦下董老师:“行了老师,再这笤帚就要断啦!”
“我这是为了谁啊?”
董老师没好气地瞪喻见一眼,把笤帚往地上一扔,“是谁不许我们动他住的房间,逢年过节自己进去收拾,有时候还偷偷一个人抹眼泪哭鼻子?”
池烈离开后,他住过的那个房间并没有分给其他人,依旧保持着曾经的模样。
每过一段时间,喻见就要扫一遍,偶尔也会对着少年留下来的东西发呆。一本书、一支笔,哪怕是还没使用的崭新草稿纸,都让她想起从前。
他给她讲题时低沉的嗓音,捏紧碳素笔的冷白手指,和着蝉鸣的风从教室窗口吹进,拂动少年额前细碎柔软的黑发。
喻见哪里想得到,董老师居然会当面拆自己的台。
她都不知道该什么,面红耳赤地站在原地,支支吾吾半天,狠狠瞪了眼已经开始抿唇的池烈。
然后冲大虎伸手:“笤帚给我。”
她看他就是欠收拾!
池烈立刻收起了笑容:“别别别,够了,这么多孩儿还看着呢。”
刚才那一场追逐闹得动静不,大虎又在一旁不嫌事大地替两边呐喊助威,除了腿脚不方便的孩,院里的孩子都跑出来看热闹。
被一群豆丁围着,喻见要保持姐姐的良好形象,最后忍了忍,没有真动手。
董老师也终于给了池烈面子:“既然回来了,今天就在这儿吃晚饭吧。”
池烈笑着点头:“那太好了,我想吃您做的红烧鱼块。”
董老师红着眼睛瞪他:“把你美的!”
接着转身往厨房那边走,还不忘带上闯祸的兔子:“你是不是又搁外面架了?过来!给我收拾鱼!”
兔子灰溜溜跟上,顺便拐走了还想继续看热闹的大虎。
午饭刚过,现在还不到饭点。
和从前一样,喻见搬了两个凳子,分给池烈一个,两个人并肩坐在榕树下。
七年的时间,大榕树生长得更为茂盛,树影绰绰,几乎能覆盖一整个前院。
而当年坐在树下,穿着蓝白校服的少年少女,也已经慢慢长大。
回到福利院,池烈就恢复了从前那幅懒散恣意的模样。
他也不在意身上做工考究的西服,懒洋洋往树干上一靠,瞥了眼身侧的少女,倏忽笑起来:“你怎么光看着我笑?不话啊。”
已经在树荫下坐了好一会儿,喻见什么都没。
她只是偏头看着他,眼尾还带着一点儿薄红,眸子落着细碎的光,亮晶晶的。
听到池烈这么问,喻见笑了笑。
并肩坐着,她的手被他抓住,他一如既往体温低,掌心相触的地方却滚烫。
想了一会儿,她:“我过得挺好。”
通常情况下,久别重逢的时候,应该问对方过得好不好,但喻见并不问这个问题。
她只是轻声了句,然后又慢吞吞重复一遍:“真的很好。”
抛开等待池烈不谈,这些年,喻见过得确实很不错。
即使在人才济济的平城大学,她也是四年绩点第一。本科毕业后跟了现在的导师,导师能力强脾气好,又关心学生,喻见的学业可谓一帆风顺。
算是完成了程院长让孩子们好好学习的嘱托。
少女得平静,温柔的,云淡风轻。
池烈垂在身侧的那只手瞬间收紧,停顿片刻,才若无其事放松。
“吃完晚饭我有事,今天不能在这儿过夜。”
他不他过得好不好,也不继续追问。先抛下这一句,又,“明天,明天我去平大报道。”
项目归项目,当年高考时,他也被专门送出来参加考试。
喻见的眼睛顿时更亮。
池烈涉及的东西太多,她不好详细问,只能坐直了看他:“真的?”
姑娘一双杏仁眼看过来,眼尾上扬,微微翘着,又干净又漂亮。
池烈含混笑了声,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嗯,真的。”
喻见在脑海里算了下年份和时间,如今不是入学的时候,池烈想要回平大念书,大概要比她低一级。
于是她抿唇偷笑:“那你是不是要喊我学姐呀?”
想到这里,少女眸光闪动,唇边梨涡浅浅,难得露出几分狡黠。
池烈也扬起唇。
怀了点坏心思,他没算和她详细解释,只是含糊地应了句:“随便你怎么叫。”
*
当年围着池烈转的孩,许多已经被好心人领养走,如今在院里奔跑玩耍的豆丁们并不认识池烈。
不过这不妨碍他们噔噔蹬跑过来,朝这个陌生男人伸出手,要求举高高。
池烈很好话,一个个都举了。
倒是路过的大虎驻足看了一会儿,莫名觉得这场景很熟悉:“我时候不会也这么爱撒娇吧?”
有孩子们跑来捣乱,这个下午,喻见和池烈没多什么。
其实也没太多可的。
只是坐在那里,偶尔目光对视,她和他就会一起微笑起来。
吃过晚饭,池烈叫了顺风车:“先走了,明天见。周末我再过来住。”后半句是对董老师的。
顺风车沿着巷开走,董老师拍了把喻见:“行了,人都回来了,就别搁这儿再看了!”
周围的孩子不懂她们在什么,但也跟着瞎起哄:“就是就是!”
喻见不由赧然:“我知道啦!”
明天还要早起去实验室,她看了会儿文献,就去洗漱。
洗完澡,喻见坐在床上,吹干头发,还没来得及收起吹风机,“嘟”,手机短信的提示音。
导师平时有事大多发微信语音,或者直接电话联系。喻见以为是什么垃圾短信,没有立刻理会。
她把吹风机放进抽屉,收拾好卫生间,又磨蹭一会儿,准备关灯休息,这才拿起手机。
然后一怔。
其实直到晚饭后送走池烈,喻见都有点懵。
她等待了那么久,经过好几个相似又不同的夏天,由期待变成平淡,依旧没能等到熟悉的身影。所以今天一时之间,还不太能接受池烈突然回来的事实。
整个人都像反应不过来一样。
但此刻。
喻见指尖收紧,紧紧捏着手机,无比清醒而明晰地意识到——没错,他的确是回来了。
那个眉眼冷硬、笑容散漫的少年,终于又一次出现在了她的生命里。
暖黄灯光下,手机屏幕上是一条久违的、措辞简单的短信。
跨越七年的时间,仍旧和从前一样,男人的语气即使隔着屏幕,也透出十分的细腻温柔:
晚安。
我的见见。
作者有话要: 感谢少女阿丽、41582185、吴怨吴悔的营养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