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下棋
“长渊!好子,我刚刚还与子陵你呢。”彼时已是弑神之战结束九个月后。
遥想天罡七星阵启阵那日,他们七人险中求胜冲破了屏障,强攻入天门后与蛟龙进行一场血腥恶斗,太昊与蛟龙大战七日七夜,终于将其拿下。
而后,在众人的拥簇之下,太昊不负众望入主珈蓝,称武帝。并将人间划分为四城,分别交由四位师兄弟管理。其余人等论功封神,宁长渊凝琉璃珠入珈蓝,获武帝赏赐思无邪。
思无邪桂月池前,李宣阳一手揽着徐子陵的肩膀与宁长渊遥相招手道。
双方向彼此走去,宁长渊含笑道:“我什么了?”
行至跟前,徐子陵阴阳怪气地拱了拱手:“长渊神君这厢有礼了,在下还有事,便不奉陪了。”
话音一落,还不给宁长渊开口的机会,徐子陵就转身走远了。
宁长渊不悦道:“他这又是耍什么脾气。”
李宣阳拍拍他的肩膀,道:“哎老兄你应该知道的啊,这回你封神,名震三江四海,你现在去大街上随便找个人问问,谁不知道你宁长渊的大名。你现在这样尊贵的身份,和我们这群混日子的天差地别,子陵这是怕彼此之间生分了。”
宁长渊觉得简直莫名其妙:“不过是一个上神虚名,我还是我,有何生分的。”
李宣阳哈哈笑了两声:“我也是和他这样的,咱们三是什么关系,哪能变就变!你要真像那些个平步青云就翻脸不认人的人一样,那就算我们瞎了眼!可我这眼睛明亮着呢。不和你了,我和我爹一块来的,抽空来看你,还得去见武帝呢。话你这思无邪可真是够气派的,改天我来做客,你可不能气了。”
宁长渊笑道:“那是当然。”
李宣阳得了保证,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珈蓝仙境高悬九天之上,覆压上万余里,奇观建筑,宫殿宽广如群山连绵,终年浸没在缥缈云雾之间。漆红大柱之上飞龙舞凤,四海发光贝石镶嵌,钟神造化,富丽堂皇。
长廊之中人潮涌动,触目之处皆是熙熙攘攘。武德殿内外更是人头攒动,摩肩擦踵。来往仙客神色泰然,谈笑风生,往日阴霾一扫而空。
今日是元月十五日,八年前洪荒恶兽血洗珈蓝的日子。
宁长渊抬起头,满目辉煌灯火映入眼帘,明光耀耀,一派祥和的盛世之景。七年鏖战,无数次的绝处逢生,他们几乎失去了一切,义无反顾的孤注一掷终于叫他们挺了过来,淌过流血漂流,跨过尸山血海走到了这里。
为纪念这得来不易的胜利战果,武帝将每年的元月十五定为公祭日。每到这时候,东南西北中五境、五湖四海的仙人都会前来珈蓝参宴,琴川谷、桃源皆在应邀之列,所以今日李宣阳与徐子陵才会来此。
盛世之下,烟花齐绽,四散的烟火时不时照亮整个思无邪。
众人都去瑶清池参宴,此时的思无邪冷清了一些。宁长渊最爱热闹,总在月桂池前的月桂树下设宴,来往仙家络绎不绝。
宁长渊在月桂树下擦了剑,上邪的剑光锐利寒凉。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宁长渊回过头去,身着金线紫衣的青年,华服美冠,长身而立。他神色淡淡,却是丰神俊朗,叫人看一眼,便不能轻易移开目光。是玄思前来找他一起前去瑶清池参宴。
宁长渊擦了剑,手指轻轻一推,铮一声响利剑回鞘。
“你要去何处?”
宁长渊回头一笑,神秘道:“我有一件事要做,做完再回来告诉你。”他撂下这么一句话,便遁光消失无踪。
他惯来自作主张,就算封神之后脾气也见改。望着那道光芒消失的方向,玄思颇感无奈地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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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北西门家,北风呼啸,大雪凛凛。鹅毛大雪洋洋洒洒,铺天盖地,整个域北入目皆是苍茫一片。
西门雪彻一手握锤,举手重重一击,向灵柩内楔入最后一颗木钉,他为自己了一副棺材。
想他负刀离家去找伐神队伍那年不过十九岁,他的父亲、祖父、太祖父......在他那个年纪已经娶妻生子,他们西门家人世世代代遭受诅咒,男丁皆活不过二十五岁。也许也是天意注定,西门家人世代独苗,母亲一直催促他早日娶妻延续香火。
他的心里一直记挂着那个每日都路过院门前水的姑娘,他早就知道了她的姓名,也知道她尚未婚配。可是西门雪彻同样知道,他无法摆脱西门家被诅咒的宿命,他不愿耽误那个姑娘。
九个月前蛟龙一死,天下震动,原本投靠洪荒恶兽的那些仙门仙家皆向武帝称臣。众人沉浸于喜悦中时,西门雪彻的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当日,他便御剑而行,策马狂奔回到了域北,见到了阔别已久的老母亲,同时,他还默默听到了一个消息。这些年那姑娘家的门槛都要被提亲的踏破,可是她却大门紧闭,谁也不应。
得知西门雪彻回来的消息,姑娘家的大门又重新敞开,任谁都知道了她的心意。
那一晚,西门雪彻立在门外整整一宿。任由寒风吹拂,大雪簌簌落在肩头,几乎将他堆成了一个雪人。可是,他终究没有跨进那道门。
钉入了最后一根木钉,西门雪彻用衣袖轻轻拂去棺木里的灰尘与木屑。太阳初升之时,他便会躺在这里。
西门家母伏在堂上哭晕了好几次,堂前点了上百盏烛火,火光摇曳。穿堂风无名透着几分凄哀,带进几丝毛毛雪花。
西门雪彻跪在堂前磕了三个响头:“生死有命,母亲切勿悲戚,日后望林妈多多照顾母亲。”
这个林妈乃是西门雪彻的乳母,自看着他长大,她眼含泪水,目光依依看着眼前年轻的家主,哽咽着点点头。
西门家母悲切万分、不能自已,几步冲到雪地中,面对着苍茫天穹、漫天飞雪,失声痛喊道:“天呐!西门家究竟造了什么孽啊!上天啊!你开开眼,救救我的孩子吧!”
西门雪彻本不想流泪,可是情至此处,依旧是红了眼眶。他冲上前,猛地跪在西门家母膝下:“母亲,你别这样,你这般难过,我走的不安心。”
青丝白发,转眼便是诀别。
西门家母手指颤颤抚摸着西门雪彻的面庞,撕心裂肺、悲痛难言:“雪彻!雪彻!我的雪彻啊!老天啊,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夺走了我的丈夫,现在又要夺走我的孩子!老天啊,你怎么不带我走啊!”
“母亲,母亲,你别这样。”
西门家母子抱成一团,哭的不能自已。
一道青白光影从天而降,落地之处震起积雪纷纷。半明半暗的光影掺在漫天风雪之间,一道提剑的人影越走越近。
西门雪彻嗅到了浓重的血腥气味,顿时警惕起来,挡在了母亲面前。
彼时漫长冬夜即将过去,微微绽开的天光之中,宁长渊的身影在风雪之中越发清晰起来。
只见宁长渊一手提剑,另一只提着什么东西,身上衣裳破败,发冠散乱,浑身上下数道触目惊心的伤口。
“长渊大哥。”
虽然他此下狼狈不堪,脸上也满是血痕,西门雪彻却是认清了来人,他几步跑上前去:“长渊大哥!”他跑到一半突然想起来宁长渊如今的身份,改口道,“长渊神君!”
见青年就快奔到他身前,宁长渊将另一只手上提的东西随手一抛。那东西从雪地间滚到西门雪彻眼前,涎出一道细长的血迹。西门雪彻这才看清,宁长渊提着的竟是一颗血淋淋的脑袋。而那脑袋硕大无比,面相更是丑陋不堪,这竟是一颗妖兽的脑袋!
西门雪彻心中一震:“这......这是......”
那日荒山之上,少年们围坐在火堆旁许下的誓言恍然掠过脑海:今日杀出去,我昆仑宁长渊向你保证,一定手刃妖兽破除诅咒。到时候,你可得去向她表白!
这样一句痴人梦的承诺,他并未放在心上。可是眼前这人,却不曾食言,将它亲手实现。
彼时,随着一声鸡鸣,天边泛起天光。海天一线上的鱼肚白越来越亮。
宁长渊抓起一把大雪擦去了剑上的血迹,见西门雪彻一副呆呆傻傻半天没有反应的模样,不由得眉心一蹙:“你还愣在这儿干什么?”
西门雪彻尚未反应过来:“......啊......啊?”
宁长渊挑眉正色道:“我你怎么还不去向那位姑娘表白,莫不是变心了?”
西门雪彻还没从这震惊中回过神来,宁长渊眼睛一眯,毫不留情踹了那呆滞的人一脚。
西门雪彻猝不及防跌进雪地,吃了一嘴巴的雪。这一脚却叫他清醒过来,连忙从雪地里爬起身,转而欣喜若狂,话也不完整了:“没有……没有变心,我没有变心!我这就去找她!”
他即刻在雪地里狂奔起来,一颗心跳的极快:“慕容姑娘,慕容姑娘!”
过了半晌,西门家人也回过神,西门家母跪在宁长渊跟前,泪眼婆娑地磕了一个响头:“多谢......多谢神君救命之恩。”
宁长渊赶忙将人扶起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是我当初答应过他的,自然到做到。只不过——”他停顿一瞬,西门家的人一颗心都吊了起来。
宁长渊有些犹豫道:“那魔兽实在狡猾,它本是双头,被我砍下一半脑袋,另一半逃了。可它已经被我伤了元气,诅咒已经破解,但是怕也有影响。我来时问询过,成活百年不是问题。”
或许对修真之人而言,百年寿命不过弹指一挥间。可是对于西门家而言,短短二十五载寿命能延续到百年,已是上天恩赐。
对于这个结果,西门家母已经心满意足:“这或许便是西门家的命,神君不惜涉险相救,这份恩情西门家永不会忘记。”
宁长渊最怕你来我往的这一套,忙道:“报恩就免了,若是人人都向我报恩,我岂不是要忙死了。”
他这般着,随即又火速遁光离开,临走时留下一句传音:“提醒西门雪彻别忘了,婚礼时给我发封喜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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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宁长渊回到珈蓝时,晚宴早就散去。走回思无邪的路上,沿途见着几个醉倒在路旁不省人事的仙家。听见脚步声,伸出手去拖着宁长渊的大腿,醉意朦胧:“喝。”
若是寻常宁长渊定一脚将人踹开,今日他心情不错,竟好心好意地弯下腰把人手掰开。
回思无邪时,远远见繁星点点的月桂树下,有人影长身而立。他兴冲冲喊道:“玄思!”
待他向月桂树奔去,走近了,方才看清,不仅仅是玄思,傅云遥竟也在。
宁长渊此前有过听闻,此次论功行赏,不提他们这些出生入死、奋战到底的,包括临阵倒戈的郑家、中途退出的鬼族,甚至于什么都没来得及干的琴川谷、桃源都得到了嘉奖。
天鹭山应当也在其中,上回大典天鹭山也派人来贺过喜。此时此刻傅云遥会出现在珈蓝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武帝宴客的瑶清池距离思无邪甚远,傅云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知道为什么宁长渊一见他就总忍不住将人调戏一番,他笑道:“哟,什么风把傅道长吹来了。”
傅云遥望过来,见他一身血污,几不可闻地皱了皱眉。他并不理会宁长渊的戏谑,与玄思辞别。
自己一来他就走,方才那个皱眉的细微表情也正好被宁长渊捕捉,傅云遥就这么不待见他?
宁长渊伸手将人拦下,还探出脑袋在他身上嗅了嗅,傅云遥眉心蹙的更厉害,连忙后退一步,却被宁长渊一把握住手腕。眼见着对方脸色越来越难看,在他发怒前夕,宁长渊撤回鼻子,松了手,嘿嘿笑道:“今日这么大好的日子,道长前来参宴却不饮酒。”参加晚宴竟连酒也不喝,实在没劲!
傅云遥瞪他一眼,一副与你何关的表情,道一声:“告辞。”
宁长渊却不将人放过,在他就要经过自己身侧时,伸出胳膊将人拦住,眉梢一挑:“傅学弟既然来了思无邪,我总该尽些主人之道。”
傅云遥投给他一个你又要玩什么花样的眼神。
宁长渊不由分将人摁坐在月桂树下的石凳之上,又招手叫玄思一起来坐。
宁长渊道:“你不是爱下棋吗?前些日子有人送了我一副珍珑棋局,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哪儿会下。”
他拍拍手,侍候在一侧的仙官随即捧来了一副棋盘,端放在石桌之上。
宁长渊盘腿坐在一侧,傅云遥与玄思各坐棋盘一边:“我看你们下。”
过招之间,暗藏我进你退的凶杀之气,区区一盘棋局,竟好似风云变幻,生死对决。
诚如宁长渊所言,他的确不大会下棋,从前学过几天,也都是为了能陪玄思解闷。反正他次次都输,棋艺从未精进过。
从前看道华与启明真人下棋,他就总忍不住瞌睡。只是今天这盘棋他看得认真,棋盘上的你死我亡、寸土不让的肃杀之气让他也专注进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仙官在月桂树上放了几盏灯笼,星星点点远远看去像个熟透的柿子,整棵月桂树笼罩在一层浅橙色的光晕之中。
宁长渊坐在玄思一侧,激动喊着:“玄思,吃它!吃它!”
傅云遥手执白子的手指久久停在半空之中,一子落定,乌黑鸦睫遮住大半眼眸:“是我输了。”
玄思道:“承让。”
宁长渊一时没回过神来,怎么突然就输了,看场上形势他以为还能再博弈个好几轮呢。
“赢了!”宁长渊开怀一笑,与玄思击了个掌。他们惯来默契,昆仑时是,弑神之战时是,如今亦是。
傅云遥起身辞别:“告辞。”
宁长渊光顾着与玄思话,竟没听见傅云遥那声告辞。
待他转过身去,看见傅云遥独自离开的身影,蓦然觉得那身影几分落寞。
他又想到,自己真是毛病了,像傅云遥那样自就被万丈光芒笼罩的人,哪里会落寞。
宁长渊轻轻叹一口气道:“真是可惜了,若当时天鹭山不退战,傅云遥年纪轻轻、天资卓越,此次封神之中,又怎会没有他一席之地。你这天禾真人是不是脑子有病!”他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天禾真人是真的脑子有坑,坑了他们不,还坑了自己门下的弟子。此次但凡天鹭山的,无一人入珈蓝。
玄思目光凝望前方,月桂池水波荡漾,闪烁着金光粼粼:“武帝心怀正义匡扶济世,无论仙道人间他想要的是天下大同。”
宁长渊嗤笑一声:“天下大同谈何容易,为人为神皆有私心,但凡世间有强弱,有欺压,有特权,这天底下就不可能大同!”
他话音未落,却瞥见玄思看向他意味深长的眼神,突然止住话头。待他想问个究竟,紫衣的青年却已经先行离去,没有给他开口追问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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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之后。
桃源。
徐子陵因白日里与鬼族几个嚣张至极的兔崽子起了冲突,被他爹罚跪在祠堂面壁思过。
重重灯火之下,几十块漆黑的牌位显得几分阴森恐怖。徐子陵时候曾被他爹关过禁闭,对徐家祠堂阴影颇重。好不容易长大了,脸皮更厚了,胆子也大了一些。
他不敢违逆他爹的意思,心里却是半点也不服气。甚至开始有些埋怨起武帝来,若非武帝将紧邻桃源的逝川赏赐给了青轲,今日他也不会与鬼族蹬鼻子上脸的畜生动手,就不会被他爹罚跪在这里。
兀的,不知从哪儿传出一点细微的响动,徐子陵心中登时警铃大作,整根神经绷紧一线:“谁!谁在那儿!”
无人回应,那声音还在继续,时而蹬蹬蹬,时而咚咚咚,时而又轻的像是爪子在挠。
徐子陵吊着胆,颤巍巍地从他娘给他准备的蒲团上站起,顺着那声音慢慢走向摆着徐家祖宗的香案。
嘴里不住喃喃着:“爷爷,太爷爷,太太太爷爷,各位老祖宗。你们可千万别吓我。”
待他走到牌位后,见一道黑影越过,陡然吓破了胆。
徐子陵跌坐在地,那黑影落了地:“喵。”
原来只是一只猫,他拍着胸口,惊魂未定。
又觉得自己这副样子真是可笑,幸好祠堂里就自己一个,被他人看去了,徐家少爷的面子可都要丢没了。
他刚爬起身,便传来一声:“嘿!”
三魂七魄顿时丢了一半,宁长渊从木梁上一跃而下,伸出手去探躺在地上直挺挺的徐子陵的鼻息。咕哝道:“还是这么不经吓。”
认出是宁长渊的声音,吓得双唇发白的徐子陵猛地睁开眼睛,而后一个鲤鱼挺站起身,刚想动火,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有些怪异。
他重新到蒲团上跪好:“不知是什么风,把大名鼎鼎的长渊神君吹来庙了。听您前些日子刚去西境斩了魔兽,人人都夸您孤勇无匹呢。”
宁长渊听不得他这阴阳怪气的论调,蹲在他身前道:“跪在这儿做什么,这么听话呢?出去玩去不去。”
徐子陵道:“你如今是珈蓝上神,无拘无束。我可不行,跪少了,要挨我爹骂的。”
宁长渊道:“我最近学了个新法术,比天鹭山糊弄陈暨的时候好用多了,绝对能骗过。你要是不放心,我去与你爹,叫他放了你。”
徐子陵嗤笑道:“有劳长渊神君费心,桃源徐子陵全仗着我爹混面子,不像您如今是珈蓝上神,的高攀不起,长渊神君想找玩伴,还请长渊神君另请高明吧。”
他一口一个神君,好像故意恶心人似的。宁长渊被他这番无缘无故的话气到,恶狠狠道:“行,你愿意跪,你就跪吧!”
作者有话要: 心疼道长呜呜呜,真的心疼【今日份后妈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