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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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弑神之战后,天下虽格局初定,局势却并不稳固,洪荒余孽逃窜在外,各派斗争纷杂交错。武帝并不停歇,宁玄二人随之镇压蛟龙余党,平定各方霍乱。

    武帝对外手腕强硬,毫不留情诛杀洪荒余孽,对内开德治,施仁义,若仍是不服管教便武力镇压。即便如此,仍是赢得一片赞誉。

    云顶八荒,五境四城,天下来朝,四海归一。

    宁长渊与玄思二人在珈蓝重建初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又因二人时常形影不离,世人称之为九天双璧。

    恰逢洪荒恶兽中的落网之鱼蠃鱼在东海兴风作浪,那蠃鱼上能飞天下能潜水极为狡猾,极擅潜海作战,不少仙家被它引诱困在深海被其所食。纵眼仙道,长居东海的岳氏一族擅长水性,却自诩珈蓝旧神一裔,自视甚高,不听武帝诏令,情急之下,宁长渊与玄思奉命前去东海诛杀蠃鱼。

    激斗过程中,蠃鱼不敌宁玄二人,负伤逃入深海,宁长渊不管不顾直追上去。那日东海海面激浪翻腾,雷电交加,十分恐怖,谁也不知大海深处究竟进行了一番怎样惊天骇浪斗争。

    玄思在海平面上无法辩清宁长渊的方向,无从下手。直到当日傍晚,汹涌的海浪平复下来,宁长渊身负重伤用尽最后一口力气爬上礁石。

    那晚原本已经沉入暗夜的珈蓝灯火在玄思的喊叫声中骤亮,思无邪脚步匆匆,来往人流几乎踏破门槛。月桂池水在慌乱中无风自动,焦急的议论声震的月桂碎花纷纷。

    ·

    一个月后。

    “神君,今日又有人将药送来了。”思无邪的女仙官手里捧着一碗煎好的药服侍宁长渊喝下。

    吞咽下苦的能呕出胆汁的黑色药汁,宁长渊整张脸都皱的不成样子。女仙官见状赶紧给他递了一盏漱口茶,用瓷盆将他吐出来的茶水接好。

    见宁长渊神色缓和过来一些,女仙官收拾东西退了下去,走到廊中正遇见其他姐妹,声议论道:“也不知是谁连姓名都不留天天给神君送灵药,我听李医仙这种药草长在绝壁之巅,几千几万年才长上几棵,不知道多稀罕,用再多的钱买也买不到。”

    “这有谁能准,神君年少有为,英勇不凡,保不准是哪个爱慕者送的呢。”

    议论声渐渐远了,宁长渊靠在床头,胸口到腰腹还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绷带。虽然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但是要是动作大了腹部被蠃鱼穿透绞烂的伤口还会隐隐作痛。从前肆无忌惮地拼死一搏,极大程度上仗着无形密钥的庇护,只要他还能撑着一口气,在无形密钥的庇护下伤口恢复的速度也比常人快上许多。弑神之战后,他托人将无形密钥送回了昆仑山,可是直到他封神那日,也未收到道华的任何消息。

    外头有雪梅花瓣随风飘入房内,落了一室盈香。宁长渊靠在床头,看着空荡荡的手腕出了神。突然,窗外飞进一只大白鸟,哐当一下撞在了床柱上,立起身子来的时候两只爪子踉踉跄跄,像是支撑不住它圆滚滚的身子。大白鸟站起身向外走,宁长渊被它蠢得笑出了声:“这儿呢,你这只笨鸟怎么连方向也找不对。”

    听见宁长渊的声音,白的羽毛抖了抖,这才又挺着胖胖乎乎的身子转了个方向,半飞到宁长渊膝上:“又胖又蠢,也不知道傅云遥当初养你来做什么。”他对着白柔顺的羽毛一顿狂撸,掀开它的羽毛将鸟翻过来去揉它胖乎乎的肚子,半开玩笑半威胁道,“瞧你最近胖的都要飞不动了,肉这么肥,烤起来滋味应该不错,刚好给我补补身子。”

    白虎躯一震,撒娇似的用那圆滚滚的脑袋去蹭宁长渊的手中,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乖顺地任宁长渊解了它脚腕上的信,而后赶紧扇着翅膀逃开了,飞走的时候又哐当一声撞到了窗柩上。

    “傻鸟。”

    宁长渊开信,看清上头的内容,原来是琴川谷的来信,李宣阳约他去人间聚。

    恰好西门雪彻的婚事定在了一个月后,前几日给他送来了请柬,李宣阳见识的花样不少,他刚好去问问他叫他帮忙挑个贺礼。

    漫步在九霄街头,高楼飞檐栉鳞次比,十里长街人声鼎沸。街上行人熙熙攘攘,道路两旁商品琳琅满目,叫卖之声不绝于耳,宁长渊还从一个摊子上看到几样东海才有的奇珍。

    宁长渊这些年也有过一些耳闻,东航接手九霄城后励精图治,重建家园,恢复生产。统一货币,广修道路,接连九霄城境内各大城池,并在各条官道增派人手保护来往各地之间贸易的商客,营造了良好的贸易条件,也吸引来其他东西南北境的商人带着当地特产前来。

    宁长渊见着一街祥和之景,百姓生活虽并非人人富足,可是脸上却带着蓬勃向上的微笑,心中不觉对东航赞叹几分。

    他走到一处,李宣阳在酒楼二楼远远冲他摆着手,冲他高声喊道:“长渊!这里!”

    宁长渊上了楼,瞧见坐在李宣阳隔壁神情闪躲的徐子陵。

    李宣阳一手拉过宁长渊一手揽过徐子陵的肩头,神神秘秘的笑道:“咱们三难得聚一趟,我带你们去个好地方。”

    “中午不是在这吃饭吗?”

    李宣阳挑挑眉,一脸坏笑道:“在这吃饭多没劲,要去就去刺激一点儿的。”

    约莫两柱香后,三人坐在当地有名的风月楼中。李宣阳是这儿的常客,嬷嬷直接给人领进了包间。包间四面飘着粉色轻纱幔帐,空气中带着一股胭脂特有的香气。

    徐子陵就逛花楼,对这场景见怪不怪,进花楼就像就自家后花园似的,索然无味道:“这有何刺激的?”

    李宣阳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装模作样道:“此刺激非彼刺激。瞧瞧你那副猥琐的样子,整天脑子里装的什么脏东西,我你最近是不是被你爹关久了欲求不满呢。”

    徐子陵横他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李宣阳扭头对宁长渊道:“听你前些日子去东海杀蠃鱼受了伤?”

    宁长渊自顾自抿一口茶水,云淡风轻道:“伤罢了。”

    李宣阳开玩笑伸手去摸宁长渊的身体,要看看他的伤势。宁长渊连连撤身,躲过他伸过来的狗爪。

    徐子陵嘁了一声,酸溜溜地道:“还受伤,我看他这不精神着嘛。长渊神君还是厉害啊,下能屠穷奇上能斩蛟龙,还能杀的了又飞又游的蠃鱼,现在天下间谁能比得上他一般的威风。”

    他话音未落,一侧的李宣阳手指一勾解了宁长渊的腰带。宁长渊阻挡不及,身子半磕倒在桌角,只见半身的白色绷带即刻浸出一片血色。

    李宣阳匆忙愣住,徐子陵神色慌乱一瞬,身体比头脑行动的更快,半站起身时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愣了片刻后,僵着一张脸又坐了回去。

    宁长渊把腰带系上,将那一片刺目的血污盖住。神色淡淡,像是只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

    李宣阳追问了几句,都被他应付过去。李宣阳也听过他在弑神之战的时候是多么的不要命,但从前只是听,直到今日亲眼所见,方才惊悟以他的性子恐怕于传言有过之无不及。

    李宣阳仰头给自己灌下一口酒,借着酒劲道:“我看你这神君也别做了,这么要命的活咱不做了!整天出生入死的半个脑袋悬在剑上不提,还得罪人!我们琴川谷虽然不上特别富裕吧,但也养了不少闲人,你看我就典型的闲得慌,你来我这儿。我也不叫你干什么,你就和我一样做个闲人就行。”

    宁长渊望见他眼底的真挚,听他这一番话虽然有些好笑却也触动,方要开口,就听见一边的徐子陵冷冷插话道:“你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人家现在可是九天上神,怎么瞧得上区区一个琴川谷。”

    宁长渊的脸一点点拉了下来,徐子陵见他瞪自己,也不甘示弱地回瞪他,嘴上阴阳怪气道:“长渊神君这样看着人,人腿都要吓软了。”

    见二人之间气氛不妙,李宣阳赶忙圆场道:“哎哎哎,你们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天鹭山那会儿,子陵追过的那个若江谷的殷梨,她原本定亲的那位入珈蓝后就把她给甩了,这事儿传出来,啧啧啧.......若江谷脸面都挂不住了!我估摸着,殷梨现在还躲在若江谷里哭呢,想当初子陵那么追她,还挨了一巴掌,嘿嘿嘿,可真是报应不爽啊。”

    宁长渊闻言嗤笑一声:“报应?谁的报应?变心的又不是殷梨,为何要她一介女流蒙受非议,要我看那薄情寡义的男子才是个畜生。”

    李宣阳这话题没找对地方,略微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不由自主看了徐子陵一眼,徐子陵并不算救场,没好气道:“看我做什么?那都八百年前的事儿了,你不提我连她名字都忘了。”

    李宣阳见两边都不讨好,又不死心地与宁长渊拉起家常来:“最近我爹娘都开始给我张罗相亲的事情了,上个月见了两个,灵泉那个长得倒是水灵,对我胃口,可惜是个姓岳的。”李宣阳此前从徐子陵口中听过宁长渊与岳不颠的恩怨,再加上此次宁长渊身负重伤的事儿,李宣阳私心一并算到了姓岳的头上,“不过女人好看的多了去了,兄弟就一个不是。你你终日和玄思腻在一切东奔西跑的我看你再这样下去啊,媳妇儿也别想找了,嫁给玄思得了。”

    宁长渊漫不经心地摇晃手中那杯清酒,突然开口道:“有何不可?”

    李宣阳被酒呛到一口,惊得徐子陵也抬头看向他。

    李宣阳咋了咋嘴,感觉自己好像又错了话。

    “你们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天鹭山那会儿。咱们三在考场上作弊,我用了一宿的时间,把答案缝在衣服后,长渊就坐在我后头拼命抄答案,结果他因为有一个字不认得,瞧了半天,最后被陈老头抓到。哈哈哈哈哈,读了这么多年书,竟连臻字都不会写!我看你平常喊傅云遥,傅臻傅臻不是喊的可顺口了吗!”

    提起以往的事,宁长渊的脸上也浮上一丝笑容,他用手指蘸了清酒,在桌面上一笔一划写了“臻”字。

    李宣阳诧异道:“好家伙,你什么时候学会这个字的。”

    宁长渊不以为意挑挑眉:“多写几遍就记下来了。”

    一旁的徐子陵阴阳怪气地嘁一声。

    夹在这两人中间,李宣阳压力巨大,脸上实在有些绷不住了,捂着肚子喊道:“哎哟我这肚子怎么回事,你们先在这儿等一等,我先去解个手。你们谁都不准走啊,谁都不准走。长渊,你不许喝酒,你伤都没好呢。子陵,你看着他,可不准让他喝啊。”

    李宣阳走到门口还苦口婆心的交代着,生怕这两人没等他回来就一拍两散了,他苦心积虑将这两人叫在一起,就是希望他们能好好谈一谈,多年来的兄弟情谊不能散就散。

    李宣阳一走,房内突然只剩下宁长渊与徐子陵两人。

    宁长渊不话,徐子陵也不话。

    宁长渊没了管制,一杯一杯给自己斟着酒,一杯又一杯的酒入肚。旁边的徐子陵总瞥过眼来,欲制止不制止,甚至有些赌气地想着:他要喝便让他喝,反正事先警告过他不准喝酒,他这么不要命,他又能顾个什么劲。

    坐了一会儿后,外头飞来一只大白鸟,哐当一声撞在了房梁上,正好掉在桌上,在桌上晕头转向转了一会儿,跌跌撞撞走向了徐子陵。

    宁长渊咕哝了一句:“这只傻鸟。”而后伸出手去拽着它两条大肥腿它拖了过来。解下绑在白脚上的信件,那信纸乃是一张传话符,自动悬到半空中,玄思的声音传出。

    “伤势未愈你又去了哪里,李医仙嘱咐你不要胡乱走动你又当耳旁风,收到消息速速回来,我在思无邪等你。”

    符纸哗啦自燃,顷刻间烧成了一团灰烬。

    徐子陵道:“长渊神君可真是够忙的,和故友喝杯酒也不能消遣。哦,差点忘了,您不仅是赫赫有名的珈蓝战神,还是某人的贴心奶妈呢。怎么,你的好竹马在等你,你还不快去找他?”

    手中杯盏重重放在桌面上,宁长渊抬眼看向他,正色道:“子陵。”

    徐子陵道:“的可配不上您这一声。”

    宁长渊隐忍怒气:“你心中若有什么不满,大可以与我开诚布公,何必话里带刺。口是心非!”

    他这一番诘问,惹得徐子陵像是炸了毛的刺猬,忙反驳道:“谁话里带刺!谁口是心非!”

    宁长渊站起身指着他咬牙切齿道:“的就是你,徐子陵!”

    徐子陵对上他的眼神几秒,凶巴巴地拍一拍桌子,恶狠狠咬牙偏过头去。

    身侧传来声音,徐子陵以为他要动手,从前他要是这么招惹宁长渊必定是要挨一顿揍的,不自觉缩了缩脖子。其实他是真有些怕宁长渊,他自家境优渥,母亲更将他宠的没边。就算走出家门,放眼整个仙道,谁敢不给桃源几分面子。徐公子自众星拱月,备受优待,就算在天鹭山那也是能横着走的,直到他遇到了宁长渊。

    按照传统,每当新弟子入门时,徐子陵和他那群狐朋狗友总要去给这些后来的一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道这里头谁是不能得罪的,往后三年要听谁的话。在见到宁长渊之前,他就听过他。昆仑山道华真人收的唯一一个徒弟,早年徐子陵一直都想拜入昆仑山门,可道华看不上他。因此,得知道华真人收徒的消息时,他心里就暗暗记下了这个名字。

    初见宁长渊时,见他生的还算好看,配做给他提鞋的跟班。可是他那双眼睛总透着无法驯服的锐气,徐子陵见到这攻击力极强的眼神就讨厌。

    他派人将方参加开学典礼回来的宁长渊与玄思拦住,他十分清楚的看见若非那个穿紫衣的少年拦着宁长渊居然还想和他们动手,他心中嗤笑,而且也确实嗤笑出了声:“不知道哪个□□养的竟也敢在爷我的地盘上撒野,我看不给你一点厉害,你连你亲爹是谁都不知道!”

    他话音刚落,就见白衣少年扑了上来,还不待他反应,一个个强有力的拳头就落了下来。仍凭身侧的同伴如何拉扯厮,都无法阻止少年对他的暴行,他平白无故挨了十几拳,牙都掉了两颗,一开口就有血往喉咙里咽。幸亏紫衣少年及时拉住了他,否则徐子陵现在还不知道在哪儿。

    身侧有数个声音在喊他,可是他被的一震耳鸣什么也听不清,眼前虚影重重,明明灭灭好几轮方才看清了眼前少年气愤的模样,那双锐利的眼睛涨的通红,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像是随时会再扑上来将他咬碎。

    然后连徐子陵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样的场景下,他居然笑了。

    他的笑声再度激怒了血气方刚的少年,那日,他们一行七个人,竟然都没得过一个宁长渊。

    事发后他们七人被罚关禁闭一月,宁长渊单独被罚了三个月,板凳都还没坐热就先进了寻常外门弟子三年都摸不到边的禁闭室。徐子陵和他那六个狐朋狗友先是被抬进了病房,又按照伤情程度从病房移送到禁闭室。七人中徐子陵被揍得最惨,足足躺了一个月才勉强从床上起来去禁闭室思过,还没在禁闭室关几天,之前被送来的朋友们接二连三禁闭期满出去了,独剩他与被罚三个月的宁长渊。

    徐子陵至今也想不明白,可能他真的天生犯贱,人把他揍了,还那么瞧不上他,可他就像是脑子抽了似的非要往宁长渊眼前凑。徐少爷本来也是个暴脾气,可是一到宁长渊面前就什么脾气都没了,天天舔着张脸哄他,把人哄高兴了,日子一长,两个人还真就做了朋友。

    徐子陵见怎么半天没动静,扭头一看,宁长渊并非要揍他,而是从怀中摸出一个钱袋来,抛到他面前。

    徐子陵蒙了一下,给他这个做什么?

    宁长渊道:“这是我这些年攒的,还你。”

    徐子陵后知后觉,这是当年宁长渊在天鹭山时欠他的。他惯来空口白话,四处借账。每次的好听,下回就还,下回就还。可是这个下回往往遥遥无期,旁人都不再借钱给他了,就他徐子陵像个冤大头一样。明知道他还不起,还回回借钱给他。从前他与自己好的事情,也一而再再而三违约,从没兑现过。

    如今,宁长渊了不起了,成了珈蓝上神了。欠的银子也都能还上了,他这意思,是要与自己一刀两断,两不相欠了!

    徐子陵心里有些委屈,他甩了那些银子,赌气道:“我们桃源不差钱!”

    宁长渊道:“从前那些旧账,我都已经还上了。就剩你这最后一笔。”

    徐子陵听他的话,心里的委屈与愤怒越积越多。自己这是最后一笔了,他现在了不起了,去了九重天做了上神了,要与过往种种做切割了!

    徐子陵从他手中夺过银钱恶狠狠掷在地上,还泄愤似的踩了好几脚:“爷稀罕你这些钱,谁爱捡去谁就捡去!我不稀罕!我不稀罕!”他连好几句我不稀罕,好像这样连同过往那些情谊都能不再稀罕。

    宁长渊头一回好脾气地捡起钱袋,苦涩地笑一笑:“看来,我们真的不能再做朋友了。”

    徐子陵一听恼了,心里的愤怒与委屈积攒到了极限:“我就知道你这个无耻之徒,背信弃义!这世上我就没见过比你脸皮更厚的人!成了珈蓝上神了不起了,我们这群狐朋狗友也成累赘了!枉费我当年省吃俭用给你凑钱,冒着被陈老头抓的风险帮你作弊,傻乎乎的帮你挡你师父的…….”

    他着着,竟然伤心的掉下眼泪来。

    宁长渊就立在一侧,无动于衷的看着他,徐子陵更是气恼:“去你的宁长渊!你这个死没良心的王八蛋!”

    宁长渊见他哭的实在伤心,走到他身前,从袖中扯出一方手帕给他擦眼泪,徐子陵别过脸去:“不要你管。”

    宁长渊道:“你哭什么?”

    徐子陵顶嘴道:“你放屁,爷才没哭。”

    宁长渊一本哄他道:“嗯,你没哭。”

    徐子陵又哭喊起来:“老子都哭成这样了,你他妈睁眼瞎!”

    宁长渊实在有些无语:“......这段时日的蔓雪草是不是你送的?”

    徐子陵一听这话,哭腔顿了一秒,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口是心非道:“哪个傻子眼瞎会管你死活。”

    宁长渊直白道:“你。”

    徐子陵正要发火,宁长渊赶忙又道:“除了你这个傻子,还有谁会管我。”

    听他这么一,徐子陵方才止住发作。

    宁长渊见他眼泪半挂在脸上,脸蛋红扑扑的模样,用手指抹去他的泪水,好声好气地哄道:“不生气了?”

    徐子陵见他态度还算诚恳,心情也好上一些,后知后觉这宁长渊还是在骂他呢。他鼻子一蹬,反唇道:“你才是傻子!除了我谁还会管你这么个大傻子!别人都不去,就你上赶着去送死!你这么不要命,还指望武帝给你立块永世流传的金碑呢!”

    窗外哐当一声响,白又撞到了窗柩上。

    一看便是来催宁长渊过去的,徐子陵本来好一些的心情又坏到了几点,恶狠狠道:“快找你的玄思去吧!”言罢,还极为忿忿不平的“呸”了一声,“反正除了玄思你眼里也没别人了,弑神之战那么危险你都眼巴巴追着他去,自己在前面送死也不肯告诉我们一声,我们这群朋友就是个笑话!”

    宁长渊认真看他几眼,从袖间挥出一张符,于虚空写下几行字,写的什么徐子陵看清了。

    他错愕道:“你放玄思鸽子?”

    宁长渊将传信绑在白的脚上,拍拍它圆不溜秋的脑袋:“我这不是还得陪朋友吗?”

    从前只要玄思一有什么事,宁长渊屁颠屁颠就跑过去。只有他为玄思丢下他们哥几个,还没有为他们丢下过玄思。

    徐子陵心里有些高兴,面上不显。

    宁长渊看他脸色有所缓和,只是哭的太伤心,还一抽一抽的,试探着道:“不生气了?”

    徐子陵道:“谁生气了。”

    宁长渊道:“我生气了。”

    徐子陵道:“你生什么气!”

    宁长渊道:“见了面被人阴阳怪气的嘲讽,无缘无故被人骂厚颜无耻,背信弃义。上人家门还被冷嘲热讽赶出来,怎么还不能生气了?”

    徐子陵闹道:“你不准生气!”

    宁长渊好脾气道:“行,我不生气。那你呢?你还生不生气?”

    徐子陵死鸭子嘴硬道:“我没生气!”

    宁长渊道:“那你为什么不理我?”

    徐子陵抬起头,两相对视间,彼此突然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宁长渊用绣帕擦了擦他发红的眼眶:“徐大少爷,长渊上神与整个思无邪够不够入您的眼?”

    徐子陵道:“我姑且考虑考虑。虽然我还是喜欢昆仑山宁长渊多一些。”

    宁长渊道:“看来想要做徐少爷的朋友,我还削去神职,回昆仑山放羊去。”

    昆仑山哪里来的羊,他还像从前一样,张口就来,胡八道。眼前的友人身份今时不同往日,可是言辞之间,好像又没有变。

    既然他给了自己台阶下,徐子陵在心中宽慰自己,那就姑且原谅他好了。

    这时候,一直在门外偷听的李宣阳破门而入,拉起二人的手笑道:“兄弟之间哪有隔夜仇!你你们,这些日子可把我愁坏了!”

    三人重新坐定,李宣阳给二人的酒杯全部满上,杯盏相撞。解决了这二人别别扭扭的冷战,李宣阳心情妙不可言,与徐子陵撞杯时突然想到:“哎哎哎子陵,我突然想起来,蔓雪草那么珍贵,我叔叔之前花大价钱都求不来,你是从哪里搞到的?”

    徐子陵口吻傲慢道:“桃源里可没有用钱买不到这一法,别人买不到,那是他们给的不够多!”

    仙道之中人尽皆知,桃源地跨千里,平地开阔土壤肥沃,更有绵延不尽的丘陵,丘陵之下埋藏着无数灵石。五境之内的所有贵族财富加在一起,也抵不上一个桃源。徐子陵出这样的话,听着欠揍,却又无可反驳。

    李宣阳连连啧声道:“哟哟哟!瞧你得意的,俗俗俗!简直俗不可耐!”

    杯盏相叩,三人有有笑。

    李宣阳问道:“哎长渊你你这次来还有什么事来着?”

    宁长渊道:“雪彻要成亲了,给了发了请柬,我算挑个贺礼。”

    徐子陵又阴阳怪气道:“雪彻,雪彻,叫的可真亲热。”

    宁长渊觉得莫名其妙,刚刚还好好的,这又是怎么了?

    李宣阳嘿嘿一笑,低声对宁长渊道:“他这是吃醋呢。你去西境为西门雪彻斩魔兽那事儿传到他耳朵里,可把他气得。是你从前答应他的事儿一件也没做,到了西门雪彻这里倒成了个诚信君子了。他是怕你喜新厌旧,有了新朋友,就不要老朋友了。”

    宁长渊觉得自己听了个笑话:“我是这种人吗?”

    李宣阳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可你又不是不知道,子陵这家伙,心里总爱闹别扭。”

    过了一会儿,徐子陵突然开口问道:“你真不去?心玄思生气。”

    宁长渊道:“玄思不是你,他不会生气。”

    这样显得自己多心眼似的,徐子陵又一想,从前他为了玄思放了他们多少鸽子,这又算得了什么。

    想到宁长渊居然为他们放玄思的鸽子,心情不由得好了一点,连带西门雪彻的事儿听着也没那么刺耳了。

    他大度道:“你想买什么贺礼?”

    宁长渊如实道:“没想好。”

    他无父无母,也无亲人。除去太虚真人的寿诞,他从未参加过什么喜宴。自然也不知道该买什么东西,本想送一些珠光宝器,又觉得太俗。于是就想着来人间看看。

    几人又闲谈几句,言语之间,李宣阳突然提起顾拂月来:“听闻弑神之战时,顾拂月冲锋陷阵,攻破天门,斩杀了毕方!可我看这回封神名录里没她,这是怎么回事?”

    宁长渊抿一口茶水道:“她回青门去了。”

    李宣阳奇怪道:“她回青门做什么?”李宣阳与顾拂月不上熟,多数事情都是从徐子陵口中得知的。与诸多氏族一般,青门顾氏重男轻女,只有男丁才有资格求仙问道继承家业,执掌一方。顾拂月生性好强,当年入云梦泽几乎与家族撕破脸面。顾家人十分不待见顾拂月,特别是她那个弟弟顾摘星不知礼教,恃宠而骄,对自己的姐姐出言不逊,还处处诋毁当着外人的面恶意中伤,简直就不是个东西!

    宁长渊道:“这你就得问问子陵了。”

    徐子陵道:“问我做什么!”在两道视线洗礼下,徐子陵方才不情不愿道,“听当年在顾家的时候,有个叫做青灯的给了她一道护身符,才使她挺过了登云梯的禁制,攀上云梦泽。不久前青灯降妖时遭遇了些事故,魂魄将散,顾拂月回青门帮他守灵修魂去了。”他起这话来时,心里多少少还有些不是滋味。当年云梦泽时,他追求顾拂月许久,都被对方冷眼相待。她看不上他是个纨绔子弟,害他吃了多少闷头气。他本以为顾拂月就是块铁石心肠的石头,无情无爱,结果她转眼就帮别的男人守灵去了。

    就算功绩再高想入珈蓝也是要凭修为凝结琉璃珠的,守灵灯是一件极为消耗功法修为之事,难怪顾拂月不在名单之上。李宣阳赞叹道:“没想到,她竟如此知恩图报,甚至不惜就在眼前的入珈蓝的机会。”

    宁长渊眉心一跳,想到自己好歹也帮过顾拂月不少忙,再看看她对待别人与对待自己的态度,看来她是真讨厌自己。

    觥筹交错间,门外响起敲门声。

    花楼中嬷嬷的声音响起:“李公子,盲音姑娘来了。”

    李宣阳忙道:“让她进来。”他低头与二人道,“保准你们没听过这么妙的曲子。”

    二人方才恍然大悟,李宣阳一番神秘,竟是要他们来听曲。徐子陵嘟囔道:“哟,你这是转了性了,什么时候培养起这么高雅的情操了?”

    李宣阳拱拱手,厚脸皮道:“过奖过奖。”

    房中两处隔着一层红色轻纱,门外进来一个曼妙身影怀中抱着琵琶,摸索着坐在纱帐另一端,从影影绰绰的身姿间辨认这必定是一个容貌姣好的女子。

    纱帐后传来温柔清澈的一声:“公子,我开始了。”

    玉手轻挑,泠泠琴音自她指尖蹦越,如怨如诉,如歌如吟。时而嘈嘈切切,时而温柔澄澈。

    初闻之时,真如仙乐妙曲洗涤心灵。

    酒过三巡,三人哄闹成一团。

    徐子陵抚掌称赞道:“妙!妙!妙!这曲子弹得,的确是妙!可是你子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我,是听曲,我看啊你就是看上人家姑娘了。”

    宁长渊虽没饮酒,却也起哄道:“就是就是,还装什么正人君子呢。”

    李宣阳被二人压倒在地,笑着推着自己身上的人:“宁长渊你还有脸我!当年花楼里你调戏过多少姑娘。浪荡之名,徐子陵有一份,你昆仑宁长渊也得有一份。”

    兀地,纱帐后的琴音一顿。

    宁长渊敏锐察觉,侧过脸去看向做在红纱帐后的那个影影绰绰的身影。李宣阳问道:“盲音姑娘怎么了?可是吓着你了?”

    盲音忙道:“没、没什么。抱歉李公子。”

    琴音复又接上,可是颤颤音弦中,透出几分弹奏着心间激荡的情绪。

    宁长渊忽的从李宣阳身上起来,他的心里突然生出一种难以言的奇妙感觉,望着纱帐后的那抹身影。他越走越近,越走越近,掀起纱帐的一刹,正见一红衣女子抱起琵琶仓促夺门而去。

    没过一会儿,嬷嬷推门进来,贴着笑脸道:“抱歉李公子,盲音今日身体有些不适,改日再向您赔罪。实在抱歉、抱歉。”

    李宣阳扫了兴,见宁长渊还立在前头,走过去道:“干嘛呢长渊?”

    宁长渊俯下身捡起那女子遗失在地的一块不起眼的石头,明明是一块质地普通的石头,面上却极为光滑,好似有人日日抚摸,摸去了它原本粗糙的材质。

    宁长渊的脑海中迅速闪过什么东西,可是闪的太快,他没能抓住,他问道:“她叫什么?”

    李宣阳身上满是酒气,后知后觉道:“啊,你盲音姑娘啊,怎么了?你们认识?”

    宁长渊用手指摩挲,在一处摸到一个几不可闻的字,他翻过面定睛一看,辨认出是个“音”字。

    他的脑海中兀的闪过一道电流,一个名字从僵硬的泥土之中再度翻出来,他的嘴唇不自觉嗫喏道:“阿音。”那一刹,他心里仿佛被千番巨浪袭过,带过一片惊骇,一种无名的思绪裹挟了他,挤压到他握着石头的手指都有些颤抖。

    李宣阳与徐子陵还未见过他这样失态,好似被五雷轰顶的表情。

    徐子陵酒醒了一半,夺门而出喊住嬷嬷,让她把盲音带过来。

    嬷嬷去请了一遭,回来贴着笑脸赔罪道:“不好意思啊公子,盲音姑娘她不见客。”

    李宣阳追问道:“到底怎么了?”

    过了许久,宁长渊才好似回过神来,他将那枚石子牢牢握紧在手心,扯出一个笑容道:“没什么,酒也喝了,曲也听了,走吧。”

    李宣阳与徐子陵虽是满心疑惑,却也不再多问什么,三人离开了风月楼。

    宁长渊拒绝原本约好一起挑贺礼的事儿,心事重重地先行一步,几人在街上分开。

    ·

    风月楼内。

    门内传出来一个声音:“嬷嬷,他们走了吗?”

    “走了走了,姑娘,你是不是认识那两位公子啊.......姑娘,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没事儿吧。”

    盲音双手扶在门框上,神情疲倦地摇摇头:“没事儿,只是人有些不舒服。没关系的嬷嬷,你不用管我。”

    “那......晚上王公子的邀约我帮你推了吧。”

    盲音道:“不用了,王公子出手阔绰,为人也正直,他只是要听曲儿而已。多接待王公子几次,我就能......离开风月楼了。”

    吴嬷嬷却是知道她的心意,做她们这一行的姑娘都是和楼里签了卖身契的,有的人运气好有人赎身,有的人一辈子都只能在风月楼中度日。盲音算是楼里的特例,眼瞎却弹得一首好琴曲,只弹琴不卖身,有时候却也免不了被人占便宜。她一手琴曲弹得极妙,不少来客慕名前来也未风月楼招揽了不少客源,因此老板对她格外高看,许诺她攒到一百两就能离开风月楼。

    盲音摸摸怀中,焦急道:“嬷嬷,你看到我的石头了吗?”

    嬷嬷道:“啊?什么石头?”

    难不成是方才掉了?

    “没事儿,你去忙吧。”她支走吴嬷嬷,摸出房间回到方才弹琴的房中。她先是立在走廊侧耳听了一会儿,确定里面什么动静也无,人的确走了。

    四下有风吹过,将檐角的铃铛吹的叮当作响。盲音静静立在走廊,心里一阵空荡。过了半晌,她流露出一个稍显惨淡的笑容,转身推门而入。

    关好门后,她伏下身子心在地上摸索。她的眼睛看不见,只能用手一寸一寸摸过地面。摸索了许久,还是没找到那颗石子。

    脑海中浮荡起方才房中清朗却又陌生的嬉笑,盲音泄气般跪坐在地面上:“难道......连这点念想都不给我留吗?”

    兀的,她突然摸到一只手,那只手手心里躺着一块石头,正是她掉下的那枚。

    一个因压抑而透出几分嘶哑的声音响起:“这是你丢的吗?”

    盲音的脸上怔愣刹那,怕对方看出什么,赶忙垂下脑袋:“谢谢公子。”

    宁长渊想搀起她,却被她推拒开,他眼睁睁看着眼前的女子一点点摸到柱子顺着柱子站起身来。他压下心头的情绪,心翼翼地询问道:“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

    宽袖之下,盲音攥紧了手指,脸上却笑道:“很早的时候就瞎了,我已经习惯了,多谢公子关心。”

    她如此着,转身离开。宁长渊在她跨出门时出声喊道:“阿音!是你吗阿音!我是长渊啊,鬥游巷的宁长渊,你还记得吗?”

    盲音尚未回过身,一双手攥的通红:“公子,你认错人了吧。我叫盲音,风月楼里的姐,不是你口中那个阿音。”

    门被带起的门风合上,檐角的铃铛碰撞作响,宁长渊立在空无一人的房中,百般心绪涌上心头。那一刻,他甚至没有追上去的勇气。

    作者有话要:  道长再过大约两章出场,下一章主要写长渊的过去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