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约定
“姑娘,那位公子在楼下站了一天一夜了,你真的不去看看吗?”
屋阁之内,泛黄铜镜映出女子姣好的面容,只是一双眼睛空洞无神,是个瞎子。
盲音放下手中的木梳,静默片刻后摇摇头道:“他要见的人不是我,是当年鬥游巷那个阿音。当年那个阿音,早就死在了去昆仑的路上了。”
吴嬷嬷看着盲音心事重重的模样,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她在这风月楼呆了二十多年,手底下带过不少姑娘,上一届花魁是个大家闺秀,被爱情冲昏头脑与人私奔,却被负心汉卖到了此处。
盲音便是在那个姐正当红时被人贩来的,她来的时候不过十三,虽然是个瞎子可是生的一副我见犹怜的好皮相,若是再长开一些必定是朵牡丹花,只是性子倔强宁死不屈。也了骂也骂了,十三岁的姑娘宁死不从。几次三番的寻死,被人从鬼门关拉回来,老板不愿花这个冤枉钱想再把她卖了,却被正当红又性子孤傲的姐拦下,收她做了贴身丫鬟。
姐无事时爱靠在琴阁窗旁远眺,盲音就侍候在一旁.某日,姐突然来了兴致,要教盲音弹琵琶。她虽然眼盲,却在音律方面展现出惊人的天赋,但凡听过的曲子竟是过耳不忘。
姐悉心教导她,甚至自作主张让她开始在楼里弹琴。老板自然怕被一个瞎子败了名声,可他拗不过脾气古怪的姐,与姐开出条件要她去陪性/癖古怪的孙大爷,这才许了盲音弹琴。
后来,盲音的曲子越弹越好,亦有宾客为她的琴艺慕名而来时,姐在一个晚上沉江自尽。楼里一时半会儿捧不出新头牌,便将盲音推了上去。
“你名叫阿音,可惜又眼盲,不如,日后就叫盲音吧。”这是姐为她取的花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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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轮夜幕降临,贩收了摊子,商铺关上门,就连白日里人声鼎沸的茶馆也只在门口点上两只灯笼。步履匆匆的挑夫赶着回家,脚步在石板上发出声响。家家户户亮起一盏盏昏暗的油灯,一家人围在桌旁吃饭。一阵敲门声响起,挑夫的妻子开了门,稚幼的孩童从院子里奔出投向父亲的怀抱。
与城中一番祥和的静谧与众不同,风月楼中灯火盛名,喧嚣之声远胜白日。这里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样华光瑰丽,纵情声色的嬉闹之中,却又进行着人世间最肮脏的皮肉买卖。
夜间狂风吹舞,檐角铃铛疯狂作响,百草呜咽,枝干细嫩一些的树木都被吹弯了腰。地面上旋起风卷,裹挟着细沙乱转。天际闪过一道无声白电,空气之间一片窒息的沉闷。
盲音静坐在窗边,一双眼睛对着窗外,一声沉闷惊雷在天际炸裂,顷刻之间,天界好似放了水闸,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楼内的琴声、箫声、筝鸣,还有污秽不堪的□□在那一声雷响后尽数消声。
残风吹起盲音鬓角的碎发,瓢泼大雨中宁长渊一声声的嘶喊将她的思绪裹挟到多年之前。那时候她还不盲,只是晋城里一个无父无母的姑娘。
那年盲音六岁,因双亲在地震中去世寄宿在晋城舅舅家中。某日深夜时分,外头又是雷又是下雨,吓得她心惊胆战睡不着觉。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实在害怕,却还是壮着胆子搬了条板凳站在上头,透过一方窄窄的窗户看向外面——
一闪而过的电光照亮屋檐一角,有一个身影蜷缩在外面,在寒风之中瑟瑟发抖。
她认得这个人,她刚来那会儿就有其他的孩子告诉过她。鬥游巷里有个叫宁长渊的,他娘是个暗娼。
阿音曾路过宁长渊家门口,瞥见了那个坐在院子里的女人,女人穿的朴素,因常年卧病的原因身形有些消瘦,可是一张脸长得极为美丽,浑身上下却散发出一种清绝孤傲的凌厉之感,这样一个美艳的女人,与她对视都会在目光中败下阵来。
阿音并不懂暗娼是什么意思,透过周遭人的敌意,她只能模糊猜到不是什么好词。她看见鬥游巷的女人们总聚在一起咒骂那个美丽的女人,鬥游巷的男人们总在女人家附近晃荡,想要看上女人一眼。
巷子里的孩子成群结队,在宁长渊经过的路口冲他扔牛粪扔石子,年仅九岁的孩子背着采药归来的背篓,沉默着走过。
他这样冷淡的反应,让那群毛头子更是变本加厉,一个个跳上前去抢他的背篓。宁长渊紧紧拽着背篓,却被他们你一拳我一脚踹开。
宁长渊吃痛地从地面上爬起,厉声喊道:“还给我!”
一群顽童里,年纪最大的郑义一股脑将背篓里的草药倒出来,一群人笑着去踩,两个人拦着宁长渊不让他上前,直到同伴将草药踩成一团烂泥。
宁长渊双拳紧攥,怒从心起:“你还我草药!”
郑义看了四周的同伴一眼,哈哈大笑道:“你们刚刚听到狗叫没?”他一脚踹翻背篓,嚣张道,“你娘下面都烂了,拿这破草药止痒吗?”
又是一阵嘲笑:“你那样看我做什么?这里谁不知道你娘是个□□,最爱勾引别人家的男人,你这个□□养的,连亲爹是谁都不知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还未停止,一个拳头便挥了过来,郑义尚未反应过来,又是接连几拳落下。郑义挨了七八拳,半边都被宁长渊肿,他怒从心起,与骑在他身上的宁长渊搏斗起来。
宁长渊年纪比郑义上几岁,身量给矮了半个头,可是这一起架来却是凶狠不已。他不躲不避全然不去管落在自己身上的拳头,只管往郑义的命门上揍,目光凶狠双目猩红,真像是想要郑义的命。
本来实力悬殊的双方,竟被宁长渊一方压制,眼见着郑义脑袋都被出血来,周遭的孩子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一个个吓得愣了神。还是有人率先反应过来,喊道:“你们愣着干嘛!还不把他给我抓住!”
他们陆陆续续扑上前,将暴走中的宁长渊擒下,十几个人围殴他一个。年仅九岁的孩童被人摁在泥泞的地面上一顿猛揍。
夕阳西下,橙色余晖铺在九岁孩童瘦弱的身躯上,他躺在地面上一动也不能动,过了许久之后,他的手指抖动一下。双肘撑着地面艰难站起身,又跌了一跤摔倒在旁边的水坑里,溅起一片脏污。
他又从水坑里爬起来,咬着牙将眼泪逼在眼眶不掉下来,抬起头时眼前突然出现一方淡黄色的手帕。六岁的女童睁着一双大眼睛正看着他,宁长渊一手拍了那帕子恶气冲冲瞪了她一眼,手帕飘落进脏污的水坑里,吓得女童帕子都来不及捡拔腿就跑。
他瘸着腿捡起那个破烂不堪的背篓重新背回肩上,停顿片刻,又转过身去,弯身从水坑里捡起了那张手帕。
而后他并没有直接回家,是绕了远路去了溪旁边。落日余光将水面照的波光粼粼,风过芦苇荡,点点飞絮飘散在风声之中。
宁长渊拖着瘸腿心翼翼蹲下身却仍旧拉扯到了伤口,疼的他龇牙咧嘴,他伸出脏污的手浸在手里,手上的伤口触水时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他洗干净手掌,鞠一把水泼在脸上,将混着泥污与血水的脸一点点洗干净。又将身上的脏衣服脱下,放进水里揉搓起来。稚嫩的手掌吃力地拧着衣物,垫着脚将它挂在高高的芦苇杆上,他又将身上的脏污洗过一遍,蜷缩在芦苇荡里。
等待临夜时分,晾起来的衣服尚未干透,可是已经不会湿哒哒往下滴水。他穿的本就是一件陈旧的灰色衣裳,破了好几个口子,不仔细去看根本看不清衣服是干还是湿,他照着溪水,将头发重新扎好,确认不会看出什么异样后才背起背篓回家去。
“娘,我回来了。”
宁长渊放下背篓方一踏进卧室,一个水壶猛地砸过来,将他砸的头破血流。
紫郡卧躺在床,厉声斥道:“我是不是叫你不要出去惹是生非!你这半天又去哪儿了!”
宁长渊用衣袖擦去额前的血滴:“我没有惹是生非,我去采药了。”
紫郡喝道:“采药?药呢!”
宁长渊咬着唇,不愿出药都被那些人踩烂了。
紫郡见他如此,心间一片失望,她闭了闭眼:“你你去采药,可不久之前隔壁的郑大婶又来告状!我看你是越来越能耐了,这次把人牙都掉了!要不是我还剩个镯子,我都不知道拿什么赔给人家!”
宁长渊抬头一看紫郡左手手腕空荡荡。这些年来,紫郡的身体越来越差,孤儿寡母全凭变卖首饰度日,生活勉强也过得去。其中,紫郡最为珍爱那只紫琉璃的手镯,总将它贴身带着。
他捏紧了手,心中一阵气愤,转身就要去找那户人家把手镯要回来。
紫郡哪里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喝住他:“站住!”
宁长渊还是向外走。
紫郡喝道:“今日你要是走出这个家门,你就再也别回来!”
宁长渊脚步骤停,这些年紫郡病的越来越重,脾气也越来越强硬古怪,三天两头都要骂于他。可是比起骂,他最怕的就是这一句:他怕有朝一日紫郡真的会不要他。
门内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宁长渊紧张地赶忙跑了回去。果然见紫郡伏在床畔脸色苍白咳嗽不止。忽的,紫郡口中咯出一滩血来。
宁长渊顿时六神无主,他慌慌张张的去院子里用水盆接了水端到紫郡面前,紫郡抬手将水盆翻。顾不上哗啦啦的水流了一地,宁长渊赶忙用手去拍紫郡的后背为她顺气,紫郡一把将他推倒在地,恶狠狠道:“不要你管!”
宁长渊跌坐在一片水渍之间,看着紫郡看向他时眼里不加掩饰的仇恨与憎恶:“你和你爹一个德行!整日就知道为非作歹!迟早有一天,我会死在你手里!”
宁长渊从未见过他爹,也不知道他爹是谁,难得从紫郡口中听到她提起他爹,也都是咒骂的话。
宁长渊浑身都在颤抖,双手在地面上抓出痕迹,他吼道:“我不准你这么我爹!”
紫郡冷冷笑道:“你爹就是个畜生,活着的时候折磨我还不够,死了还要留下你这么一个畜生!”
宁长渊站起身,胸口团着一腔火焰,几乎要将他烧灭,他方踏出门槛,又听紫郡道:“好,你今日走出去,就再也别回来!滚吧!快滚!快滚!”
紫郡声嘶力竭地吼叫着,一盏茶杯摔碎在宁长渊腿边,他双拳紧攥,浑身颤抖不止。既是愤怒,又是伤心。
“咳咳咳咳咳——”身后又是一阵猛烈咳嗽,紫郡咳到反呕,鲜血大口大口流出来。宁长渊余光瞥见,方才心里的那点无力的憎恨与愤怒像是被她吐出来的鲜血浇灭。
“我养你这么个惹事的东西做什么!做什么!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啊!”
他赶忙跪了下来,从门口一路跪爬到紫郡床前:“娘,你别这样娘,娘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他伸手去抓紫郡的手,一下一下扇在自己脸上,“你我、骂我、罚我,我再也不和你顶嘴了......”
紫郡甩开他的手,将他一把推开,眼中刻着陌生的怨毒:“别叫我娘!我不是你娘!”
紫郡不是第一次用这样的目光看他,宁长渊怕极了她这样的眼神,心中顿时一阵惊慌,他只能跪着低声下气地求着:“我错了娘,以后我再也不和人架了,你身体不好,你不要激动你不要生气。”
紫郡冷言冷语道:“我不想看到你,你滚!”
宁长渊一连磕了数十个响头,刚刚被水壶砸过的脑袋又开始流起血来:“......对不起娘,我再也不惹您生气了。我不走,我哪里也不去......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惹事生非。你我骂我,不,以后谁我骂我我都不还手,我不还手.......我会乖乖的,你别赶我走.......”声音哽咽到有些语无伦次,宁长渊一边哀求着,原本被人围殴时都忍住没哭的眼泪断了线一般掉下来。
“你再不滚,是想像你爹一样逼死我吗!”
宁长渊被她这一句吼愣了神,过了半晌,他低下头:“......我知道了......”
他站起身时,被人过的右腿又痛又麻,一个趔趄没站起来,可他又怕碍了紫郡的眼,半爬着出了门。因为怕紫郡冻着,在门口时顺着门柱站起来,将屋门带上。
他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双腿的麻木感终于褪去一些。屋内传来紫郡下地的声音,他赶忙跑出院子。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宁长渊游荡在街面上。有营商归来的男人挑着没卖完的货物经过。
“爹——”长街另一头,一个与他年龄相当的男孩一路奔过来,男人放下肩上的担子,一把接过跳起来的男孩。
“不在家里乖乖等着,跑出来做什么?”
“我想爹了嘛。今晚娘做了好吃的红烧鱼,我们快些回去吧。”
男人重新挑好担子,一手牵着男孩的手二人慢慢踱步回家。
宁长渊立着看那对父子的身影走远,直至完全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之中。他伸出手去,擦去脸上的一片冰凉。
街面上的店陆陆续续都关了门,仅剩一家白日卖面点的老板在收拾摊子,宁长渊走到摊前,眼巴巴地看着桌上客人吃剩下的一个包子,他独自实在饿得厉害,整整一天除了喝了两口水还什么都没吃过。
他终于败在火烧一般的饥饿之下,伸出手去......就快摸到那个凉透的半个包子时碗被端走,老板收了碗,将包子随手扔给了摊子旁边同样眼巴巴望着的狗,狗叼了包子看宁长渊一眼拔腿就跑。
宁长渊握紧拳头看向老板,老板一面擦着桌子一面恶狠狠道:“叫花子滚一边去,真是晦气!”
宁长渊咬咬牙,不动声色走到那一池碗筷旁边,趁老板不注意一脚踹了盆,转身就跑,陶碗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声音与老板的咒骂声被他甩在了身后。
夜深露浓,没过一会儿,突然下起雨来。宁长渊没找到吃的也无处可去,他重新回了巷子里,肚子饿的发痛。白日里被那些人过的地方已经淤青一片,可是最让他觉得疼的,还是紫郡用茶壶在他额头上砸出来的伤口。
雨越下越大,如一盆又一盆满满当当的水当头浇下,他实在没有力气,跌靠在了一家屋檐下。空空的肚子叫唤的厉害,宁长渊蜷着身子,让自己的身子尽可能蜷缩在屋檐底下少淋一些雨。
电闪雷鸣,如练电光照彻大地。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他一手捂着肚子,想要摆脱那阵饥饿感。
偌大天地之间,一场磅礴大雨,他置身雨中,却好似在人世之外。
白日里的那些愤恨与委屈压抑在他心口,就要与这接连不断的大雨一般喷泄爆发出来。他将如野兽一般低鸣的呜咽哽在喉咙里,双手不断敲着自己的饿过头的肚子。
突然,一声极轻的“呐”在他头顶响起。
宁长渊抬头看去,白日里递给他手帕的女童正从狭窄的窗户里看她,她的一只手伸出窗外,手心里捏着一张白馍。
宁长渊几乎是夺过那张白馍,连咀嚼都来不及狼吞虎咽起来。
他啃完一张馍,明明一点味道都没有,却还是将手指舔过一遍又一遍。
他再抬头看去的时候,窗户里已经没人了。
那一个白馍犹如无尽积雪之中的一簇火苗,虽然无法融化大雪却也止住他腹中被饥饿烧灼的痛楚。
又一声轻轻的“呐”响起,原来女童只是短暂离开去给他找来了别的吃食。她的手心里攥着一个花卷,见宁长渊愣在原地,她低声道:“这是我晚上省下来的,给你吃吧。”
宁长渊迫不及待地接过那个花卷,这次他吃的慢了一些,牙齿细细咀嚼去品尝它的滋味。可是三两下的功夫花卷就被他啃了个干净,这回他倒是没好意思在她面前舔手指。
他从怀中摸出那张被他洗干净的黄手帕,踮着脚尖将帕子递到窗口:“给。我叫宁长渊,你叫什么?”
“阿音。我叫阿音。”
“上回在巷子口,他们为什么欺负你?”
“因为我爹娘死了,我住在舅舅家里。”
“......没事儿,我连我爹的面都没见过呢,以后谁要是欺负你你告诉我,要架我宁长渊还没怕过谁。”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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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没爹没娘的野丫头和□□儿子在一起玩呢!”
一群人冲着宁长渊与阿音二人唱着恶毒的童谣,拿石子砸他们。宁长渊抄起背篓里的棍子冲上去,胡乱在他们身上,吓得他们嘴里骂骂咧咧四处奔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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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轮又一轮春秋过去,直到那个漫长雨季来临。
紫郡终于没能撑过那个雨季,年仅十一的少年身披缟素独自操办了一场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葬礼。
葬礼当日,平日里看似热络的大人们无一人前来,像是走进紫郡的灵堂都会脏了他们的足底,只有阿音一个人陪他烧了一个白天的纸钱。等到天黑的时候,阿音被舅妈揪着耳朵骂骂咧咧地抓了回去。
宁长渊亲手为紫郡的坟头盖上最后一把土,整个天地静默地只能听见下雨的声音。
在他捧着紫郡的灵位回家时,大门都还没进,就被人赶了出来。隔壁姓郑的那户人家强占了他的房子,将屋子里值钱的东西搜刮一遍,不值钱的东西都扔了出来。
宁长渊去县衙击鼓,官老爷见他一个孩童,笑着他胡闹,不肯受理这桩案子。他去拦县太爷的轿子,连轿子都没碰到,就被在前开路的师爷一脚踹开:“叫花子哪里来的滚哪里去,县太爷哪有功夫陪你玩过家家。”
宁长渊彻底失去了指望,他试过去争去抢,想把属于他的东西夺回来。可是大人之间尽是利益勾连的谎话,不堪又危险的成人世界里,他除了无用的发泄却什么都做不了。
他回到家门前,昨日还属于他的屋子被换了新锁。他跪在雨中一件一件去捡被他们丢弃——不值钱——属于紫郡生前的东西。
他的手心紧紧攥着那个摔碎的茶壶,锋利的碎片割破手掌,他的脑海中闪过无数次去死的念头。
“瞧,□□儿子在捡东西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那个□□妈死了,现在连条狗都不如了。”
他从悲观绝望的念头中抬起头,正看见撑着伞与他人嬉笑辱骂他与紫郡的郑义。滔天的怒火终于彻底灼透了他的胸腔,他紧紧握着拳头,咬牙切齿地想到:他要复仇,他要向眼前这些人复仇!
他藏起手中的碎片一步步走向郑义。
“你看他走过来了,哦,我想他一定是饿了,要讨口吃的呢。”
对方吹出一声轻佻的口哨:“杂种,你给爷跪下,兴许我心情好每天给你留口剩饭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红着眼,理智在无穷的愤恨与他们不间断的挑衅中烬灭。
就在他还有三步就要走到他们跟前时,阿音突然从另一侧奔来,及时拉住了他的手。他甩了两下将人甩开,阿音跌倒在地,用手抱住他的大腿,她抬起头看向他一遍遍喊着:“长渊!长渊!”想要将他从崩溃的复仇心中拉回来。
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充满无助的期望,眼角有水滚落不知是雨还是泪。
宁长渊方才如梦惊醒一般,手中的瓷片与血水一并掉落在地,原本嘲笑不止的孩童这才看清他手中的利器,如受惊的幼禽四散开来。
他浑身卸力般跌跪在满地泥泞之间,豆大的雨点在一片水洼中砸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他的情绪在那一刻崩过了临界值,种种的无奈、悲伤、痛苦、愤怒、仇恨、无能为力如漫天的雨水一刹之间席卷了他,他崩溃大哭道:“......阿音......我娘死了......我再也没娘了......我再也没娘了......娘!娘!娘——”
他一声一声的喊着娘,好像还期盼着能将已经入土的紫郡喊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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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石子从窗柩扔进屋内,正好掉在木桌上,正在屋内绣花的阿音放下手中的针线,跑到窗边低声喊道:“长渊!”
回应她的是几声鸟鸣,这是她与宁长渊之间的暗号,舅舅舅妈不让她与宁长渊来往,他们便想出了这么一个传达沟通的暗号。
阿音收到了暗号,从院子里提了个篮子,喊道:“我去割猪草啊!”
而后拔腿就跑,她一路跑到芦苇荡,等了一会儿,宁长渊从芦苇荡中走出来。
阿音从篮子里掏出一块白布,白布里裹着一个香喷喷的包子:“给。”
十二岁与十岁的孩童坐在溪旁,清澈水面倒映出两人的身影。漫天飞絮在空中飞舞,有蜻蜓时而点落水面。
二人静静地坐着,宁长渊吃完了阿音带来的包子:“这些日子他们有没有欺负你?”
阿音摇摇头:“我天天呆在家里,没人来欺负我。”她抬起头心翼翼地看着宁长渊,“......长渊......你受伤没有?”
半个月前,她出来找宁长渊的时候正撞上郑义那群人,他们围着她不让她走,逼问她是不是去找宁长渊。她当然不能出宁长渊的下落,被一群少年围着羞辱,而宁长渊久等她不到就来找她。正与郑义他们撞上,对方有六人,宁长渊只身一个,任凭他架再凶再狠也敌不过对方人数众多。他被趴下的时候,宁长渊从盲音借口出门割草带出来的篮子里拎起一把镰刀,向郑义砍去......
“那天你砍了郑义之后,他那个拜把子的兄弟到处都在找你呢。”郑义平日不学好,与街面上的那群混混关系熟络,其中有一个脸上有一条骇人的刀疤,人称疤老大的少年,据是八岁杀人留下的痕迹。阿音忧心忡忡地看向宁长渊,“长渊最近你也别出去了,我给你送吃的吧。”
宁长渊何尝不知道,阿音寄人篱下,舅舅就是摆设,舅妈像使唤仆人一样使唤她,分给她的口粮不多。平日里她给自己拿的都是她饿着肚子省下来的,他看着阿音忧心忡忡的模样,沉默片刻后道:“阿音,我要走了。”
“走?你要去哪儿?”
宁长渊的脑海中浮起那道染着白光的身影,嘴角不自觉带上一丝憧憬的微笑:“去昆仑山修炼,有个昆仑山的真人我有仙骨,要收我做徒弟。”
“昆仑山?修炼?”他们这种生活的孩童只从他人口中零零星星听过世上有妖魔有神仙,可是仙家仙门对他们而言好似天方夜谭一般遥远。
宁长渊怕阿音不相信,扯着自己的衣服道:“喏你看,这是那个真人给我买的,好不好看。”
阿音这才发现宁长渊身上换了身干净的衣裳,难怪她刚刚看见他的时候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她想伸手去摸,又怕弄脏了衣服,特意掬了一把水将手洗干净,又放在衣服上擦干。可是一擦干,又发现她身上的衣服又破又旧,又怕把手弄脏了。
宁长渊拉过她的手放在衣料上,阿音摸着衣服上的一朵精致绣花,不由赞叹道:“真好看,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衣裳。”她的心总算也放下来一些,“舍得给你买这么好的衣裳,那他一定是个好人。”
宁长渊的脸庞沐浴在光的光晕之中,散发出淡淡的红润色泽。他的眼神之中,不自觉染上期望,对未来与新生活的期望。
他又从怀中摸出块石头放在阿音的手心,阿音用手指摩挲过,发现上头刻着一个“音”字。她爹是私塾里的教书先生,在她六岁以前,她爹总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写字,写的最多的就是她的名字。后来她再也没上过学,可是她却认得这个“音”字。
宁长渊道:“这是我昨天刻的送给你,以后你带着这块石头,无论变成什么样我都会认得你。”
不远处传来声音:“老大,我刚刚看见那个野丫头往这儿走了,她肯定是找宁长渊去了!”
疤老大的声音传来:“找!给我找!你,去那边,还有你,去那边!你和我去那边!狠狠给我找!今天我非要卸了姓宁的兔崽子的两条狗腿,给我兄弟报仇!”
他们坐着着的地方被高高的芦苇荡遮着,阿音顿时吓得一声也不敢吭。她低声道:“我出去引开他们,你从那里走。”
宁长渊一口回绝道:“不行。”
阿音拍拍他的手背叫他安心:“他们要的人是你不是我,我和他们无冤无仇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的,你今天下午不是还要和那个人去昆仑吗?”
她着提起篮子弯身走到另一侧,而后故意发出动静叫那些发现,宁长渊回头看她一眼,见那群人围了过去。他咬咬牙,转身钻进芦苇荡中。
“我只是来割猪草!你们要干嘛,快给我让开!
“丫头片子你糊弄谁呢,这儿哪来的猪草!”
“老大,我看她是来找男人野合,年纪就这么骚,长大了怎么得了。”
不堪入耳的辱骂声钻进宁长渊的耳朵里,他捏着拳头咬牙切齿,而后方向一转跑出芦苇荡,大声喊道:“嘿!我在这儿!你们这群没有的蠢货!有种来抓我啊!”
疤老大听见喊声回过头去,听见他的挑衅更是怒不可遏:“快!抓住他!愣着干嘛还不给我追!”
杂乱的脚步声响起,惊得芦苇荡中的鸟纷纷振翅飞起。
“他往那边跑了!”
“这边这边!”
“啊——这是什么啊,我的腿动不了了,啊谁来拉我一把!”
宁长渊故意将他们引入芦苇荡中的一个泥潭里,将人拖住,继而跑回空地。
却见阿音立在原地冲他摇着手:“别过来!别过来!”
一番激烈的追逐,宁长渊心脏跳得巨快,砰砰砰的声音萦绕在耳边,他一时没听清阿音的喊得是什么,径直跑了过去,在跑出芦苇荡时被人绊了一跤。
下一秒,他被人从身后拦腰抱起往一块石头上摔,顿时摔得他头破血流。
疤老大年约十七八,无论是块头还是力气都比他大上不少。宁长渊被摔的头晕眼花,视线被血水糊住,只看见疤老大怒气冲冲向他走来。
突然,阿音抱住疤老大的大腿,喊道:“长渊!快跑快跑!”
疤老大踹了她几下却没把人甩下来:“长渊!快跑啊!”
宁长渊这才回过神来:“......阿音......”
他当下会意,咬咬牙,拔腿就跑:“阿音!你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我等着!我等着!长渊!快跑!快跑!”
而她这一等,就是十八年。
那日,因为放跑了宁长渊,疤老大他们将气都撒在阿音身上,阿音捡起篮子里的镰刀对着他们,眼神中俱是无措的慌张:“你们谁再过来!再过来我就......”
疤老大早就看穿她的怯弱:“过来怎样?你还敢杀了我们不成?”
镰刀换了个方向,阿音横在自己脖子面前:“你们再过来试试!”
她的目光如同坚冰一般,疤老大一点也不怀疑她到做到,他八岁杀人本就是对外编造的谎话,一时之间败退下来。他并不想闹出人命,他恶狠狠放下一句:“疯婆子!”而后带着一帮刚从泥潭里爬出来的弟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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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狂风大作,宁长渊还立着不肯走,盲音摸索到檐廊栏杆旁,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不见宁长渊,就那样双目虚空的看着。
宁长渊见她出来,赶忙跑过去:“阿音!你听我解释!”
“你要向我解释什么?”
是啊,他到底想什么,他又能什么。到底是他背信弃义,如果他刚上昆仑那会,为了讨道华欢心,日夜修炼,抽不出身。那么后来呢?后来他认识了玄思,认识了徐子陵,认识了更多更多的人,早就把当年的约定抛到了九霄云外。徐子陵没错,他当真是一个没心没肺、背信弃义之人。若是今日没在这里遇到盲音,他还会想着回去找她吗?
盲音一句话,堵得宁长渊半个字也不出口。
过了半晌,盲音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会流落在此?”
宁长渊刻意避开这个问题,没想到盲音却自己提了出来:“我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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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长渊走后两年,除了被巷子里的孩子欺负,舅妈越来越刻薄外,她并没有遇到什么别的挫折,原本以为生活就这样平淡过去。
在她十二岁那晚,她被舅妈半夜支出去倒夜壶。回房途中被人捂住口鼻掳了去。郑义伤好之后瘸了腿,心有不甘,便将这迟到两年的报复展开在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身上。
一群十五六的少年将她摁在破庙里,伸手去摸她的脸,扒她的衣服。情急之中,她咬了郑义一口,而后挣扎着爬起身,一头撞在柱子上。
“他们以为我死了,连夜把我藏在一辆装满草料的马车里。马车第二日出了城,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的事情,那时候已经离开晋城好远。不知是不是天意,我没撞死,只是撞瞎了一双眼睛。”
宁长渊不自觉后退一步,原来......原来阿音的眼睛......
“那个车夫是个好人,不但给我治伤,还回晋城的时候可以捎上我。可是我不愿......长渊,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愿回去吗?”
“......为什么?”
她的脸上并无激色,回忆起往事的时候声音也很恬淡,不去听她的内容,光从那语气里还能听出一丝温柔的感觉:“那是因为那时候,我都听见了,舅舅同意了舅妈给我相的一门亲事,他们要把我嫁给一个四十岁的瘸子。我再也不回去晋城了。”
宁长渊的声音难以抑制地颤抖着:“......那么后来,你去了哪里?”其实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可是此时此刻他有些害怕面对这个答案。
盲音手中捏着那枚石子,原本平静无波的脸上有了细微的变化,她道:“长渊,昆仑真的好远啊,好远好远啊,无论我怎么走都走不到昆仑。当初你离开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告诉我,昆仑那么那么远呢,如果知道昆仑那么远,或许,我就不会去找你了。”
当年年仅十二岁的盲眼少女,身上仅带着一枚不值钱的石头,却下定决心:“昆仑,我要去昆仑。”
她相信昆仑山上有个少年曾答应过会回去找她,她等了两年他没有回来,那她去找他也是一样。
她终究没有到达昆仑。
在去昆仑的路上盲音就被一名孕妇骗了,那名孕妇将她卖给一户人家做丫鬟,却被嫌弃是个瞎子赶了出来。而后,她又被一对要去昆仑的老夫妇骗了一次,将她卖到风月楼里。
心中的猜想得到印证,宁长渊跪倒在水洼之中,他抬起手一下一下扇着自己的脸,忏悔他的背信弃义:“对不起阿音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如果我早些知道......”
盲音断他的话:“若你早些知道又能如何?长渊,既定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况且,这并不是你的错。”
“不!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郑义他们就不会——”提起此事,他就恨得咬牙切齿:这群畜生!
盲音突然轻轻笑了笑,宁长渊抬起头看她:“你还不明白吗?我一直留着你亲手给我刻得这块石头,向你坦白一切,那是因为我从未怪过你。”
作者有话要: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真是一个该死的后妈【今日份跪好忏悔】
这里简单明一下感情问题吧,因为童年的经历,宁长渊是个特别特别特别缺爱的人。一旦有人对他好,他就会十倍奉还那种,而且他的宗旨就是:只要他不离开我就好了。因为玄思刚好在那个时间节点出现了,他就把感情寄托到了他身上。反正我个人的理解,那并不是爱。是傅云遥教会了他什么叫爱。因为傅云遥的爱是无私又自私的,所以才能真正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