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上邪
第二日宁长渊醒了个大早,推开窗子看见傅云遥比他起的更早。白衣青年立在庭院里,芝兰玉树恍若隔世,抬起头时正好与前者的视线对上。
“早啊。”
傅云遥神色闪动一下,轻轻点了点头。
宁长渊住的二楼,他三两下爬出窗户,然后纵身一跃,高声喊道:“傅臻!接住我!”
身体比脑子动的更快,傅云遥下意识伸手将人接住,捁进了怀里。对上宁长渊戏谑的眼神时,他抿了抿唇松开手,将人放了下来。傅云遥背转过身去,口吻不善道:“谁叫你这么作弄自己。”
宁长渊登时心下不爽利:他这是嫌自己糟践了清离的身体。
云梦泽的人天还没亮就先出发去了,傅云遥一行也紧跟着继续向琼城前去。待他们赶到琼城时,世君子与一名男子立在城墙之上,像是在等他们。宁长渊远远瞧见这一幕,竟有些似曾相识。
他们半空之中御剑而下,落在城墙上时。世君子侧目望过来,瞧见那一双眼睛,宁长渊觉得更熟悉了,可是到底像谁他一时半会却又想不起来了。
“云上君,你们可算来了。”开口话的那位男子乃是如今云梦泽的掌门司徒鉴,算上辈分,他得喊世君子一声师叔。司徒鉴开门见山道,“乱葬岗处鬼气冲天,吃人恶鬼斩杀不绝,我等用明器法术皆无法压制。昨日得一高人相助,这才勉强设下一方结界暂时将鬼气镇压。”
宁长渊心下生疑:“高人?什么样的高人能镇压的住这样的鬼气。”方才他们在半空时。百里开外就看见琼城上方的一片黑雾,虽不及上回浮屠鬼域,却也有的一拼了。
司徒鉴这才注意到他:“这位是?”
宁长渊赶场子道:“我是云上君的道侣。”
果不其然见傅云遥停顿了一下,他看宁长渊一眼,却并未开口反驳。
司徒鉴沉默片刻,略微尴尬道:“如此。”
他们一路走到乱葬岗附近,隐隐见一个耀金的结界笼罩在上空,隔绝了厉鬼的嘶吼与冲天的鬼气。宁长渊想要走近查看,傅云遥不动声色地拉了他一下。他拍了拍傅云遥的手背叫他安心,而后心翼翼走近了查看,傅云遥紧紧跟在他身侧。
宁长渊伸手触碰一下结界,一刹之间心头巨震:这是——明月山锁魔阵。他的脑海中不自觉浮起紫衣少年俊美疏离的脸孔。
“玄思。”
一阵脚步声响起,宁长渊回过头去,正见一行人向他们走来,其中一个身穿紫衣,身后背一把木剑的青年顷刻间攫取了宁长渊的视线——来人正是那日在浮屠鬼域不告而别的江无。
司徒鉴忙向他们引荐道:“云上君,这是江无兄弟,便是他设了这个锁魔阵法。年纪轻轻功法就如此深厚,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宁长渊看他看的久了,突然感到周身温度下降,他侧脸一看正瞧见傅云遥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再对上江无和煦如春风的面孔时,他无端有些心虚。这种感觉,怎么好像背着现任对象见前任似的。
“云上君。阿离。”
江无一开口,温度好像更低了。傅云遥道:“你们很熟?”
宁长渊怎么觉得傅云遥这口气......有点酸?
可还没等他回味过来,傅云遥和江无已经攀谈起来,神色寻常。
自从当年“宁长渊”屠城之后,琼城三万百姓死于非命。武帝为防琼城成为第二个万鬼窟,当下派了四城城主前来超度亡魂以防怨气聚集。而后琼城彻底成了空城,在无人居住。但这七百多年来琼城一直风平浪静,就算有怨灵出现也只是闹,随便一个仙家就给收拾了。眼下突然出现这样浓重的怨气,大家伙调查了许久,也没能摸出个头绪来。
傅云遥与司徒鉴等人在琼城四下走动,亲自调查一番。他在人群中走出一段路,突然停下脚步。司徒鉴道:“云上君,停下做什么?”
思绪还停在明月山锁魔阵上的宁长渊仍旧愣愣站在原地,他回过头去,见一群人都站着不动,还各个都看着他。他后知后觉傅云遥在等他,宁长渊拔腿跑过去到傅云遥身边,后者这才重新开始向前迈步。
琼城如今的模样除了残破一些,与宁长渊七百多年前来这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这里好像被时间遗忘,尘封在长河之中。
那条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一条条巷子,甚至还有没来得及收走的摊。一只的风车挂在柱子上,宁长渊伸手去碰,支撑风车的木头早被腐蚀,啪嗒一下断了。
不过琼城并非毫无变化,宁长渊抬起头看见一座被九根粗黑的玄铁铸成的铁链锁住的一座高塔。玄铁之上还刻有封印的咒文,用的还是最高阶的封印咒语。他怎么不记得琼城有这么一个地方?看这架势比浮屠塔还要夸张,难不成里面锁着什么罪行滔天的东西?
司徒鉴抬头望着那座高塔,忧心忡忡道:“最近不仅仅是乱葬岗异常,就连这锁妖塔里锁着的上邪剑也有所异动。比起乱葬岗,我更担心,若是叫这上邪出世......”除了宁长渊与傅云遥,在场人闻言无一不愁眉紧锁。最近宁长渊卷土重来的消息已经闹的满城风雨,虽然没人亲眼所见,但是最近发生的重重怪象,再加上沉睡七百多年突然异动的上邪神剑,大家不得不担心......
宁长渊震惊了!他看向巍峨耸立的锁妖塔,没想到不仅仅是他被入了无修,就连他的上邪剑也得到了这样“至高”的待遇。这群人甚至不惜特意造了这么一座锁妖塔来压制上邪,不提锁妖塔建造多么纷繁复杂,就那八根锁链用得千年的玄铁,随便一段都是可遇不可求的宝贝,这些人居然怕他怕到找到了八根来做锁链!就为了困住上邪!
宁长渊不由得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地位,所以许世安这崽子到底做了多少丧尽天良的事,叫他名声臭到这个地步。
琼城被荒废七百多年,因为担心琼城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入夜的时候,众人决定在城外露营。云梦泽给他们分了两顶帐篷,宁长渊厚着脸皮要与傅云遥住一个帐篷。子逍乐得自己一个人地方宽敞,临睡前还威胁了宁长渊一通叫他不准轻举妄动,意图玷污他师兄。
傅云遥点了火堆,他们三人围坐在火堆旁取暖。中途江无也过来坐下,左有傅云遥,右有子息,没一个给他让位置,他只好在宁长渊对面坐下。宁长渊透过火光,有意无意地去看江无。感到周身有些冷,抬眼看去,傅云遥正往火堆里添了一根柴火。
隔着火堆,宁长渊扔了一个石子叫江无看他:“你那时候去哪儿了?”
傅云遥扔柴的手抖了抖,差点没扔进去。
江无道:“有事在身,先行一步。”
宁长渊道:“有事?什么事?难不成是回山去了?”
“正是。”
“哎,你哪个山的啊?”
宁长渊与江无聊的火热,一侧沉默不语的傅云遥默默垂下了眼睑,握着木柴的手捏的指尖发白。伴着一阵箫声,心底深处一丛幽火慢慢点起,就在他理智绷紧的一刻。突然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他的手腕,傅云遥抬头看去,宁长渊正看着他,对江无一本正经道:“一直忘了和你正式介绍一下,这是我道侣。”
江无的面色凝滞一瞬,即刻恢复如常。
心头的火焰突然被熄灭,又一簇别样的火苗在心底深处燃起。傅云遥定定望着宁长渊,后者也正笑眼盈盈地看着他。他低头看着那截握住他手腕的白皙手指,唇角不自觉泛起一丝笑意。
宁长渊睡相不好,身边要是睡了个什么东西,他就总习惯性的去抱。半夜的时候,他正八爪鱼似的挂在傅云遥身上,突然外头传来一阵喧嚣。宁长渊不悦地拧了拧眉头:“雪问,外头怎么这么吵?”
他猛地睁开眼,正撞见傅云遥一双漆黑的眼眸里。宁长渊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在意识到两人贴的极近时,他得寸进尺地又蹭了一把。可是脸又不自觉有些烧。
宁长渊觉得,所谓的少女怀春也不过如此了。
外头的吵闹声越来越响,二人匆忙穿了衣服出来,宁长渊刚刚出去差点被一只扑面而来的鬼脸啃了脸。宁长渊跌倒在傅云遥身后,惊魂未定。
锁魔阵不知为何突然失效,被锁了许久的鬼气反噬的更加厉害,不过顷刻间的功夫就笼罩了整座琼城,并向方圆百里外不断蔓延。真叫这些恶鬼乘着鬼气冲出去,必定是一场劫难。
营地被恶鬼袭击,司徒鉴的掌门服都没来得及穿好,他一剑斩下从恶鬼手下救下一名弟子,喊道:“师叔呢!”
弟子道:“师叔祖他老人家和江前辈往乱葬岗去了!”
宁傅二人赶到乱葬岗时,见锁魔阵果然破了。可是因为太过残败,四面都是恶鬼从乱葬岗里头向外爬,根本辨不清到底是人为破坏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世君子手里执一枚长箫,用箫声镇压暴动的恶鬼。江无正坐在一方空台之上,大袖一挥召出一把璇玑琴,和着世君子的箫声用琴声镇压鬼气。看见这一幕的宁长渊心神一定,他再傻也不可能听不出来,这琴声到底出自谁的手笔。
他在心底默默念出那两个字:“玄思。”
长风吹彻,宁长渊遥遥望着正在台上演奏的紫衣青年,头顶墨玉冠的青年也正好向他看来。
恍若隔世。
随后赶来的傅云遥冲天而起,一把渊虹在半空中飞快划出一道火红结印,只闻脚下一阵震动。那逃散出去的恶鬼厉吼一声,顷刻间化作灰烬。只余乱葬岗这密密麻麻一片,因为漫天鬼气的庇护仍在作祟。
突然,不知哪里传来一阵箫声,竟与世君子江无二人琴箫合曲斗了起来。乱葬岗里的恶鬼被这箫声影响,越来越凶。凶的傅云遥都有些招架不住。
傅云遥喊一声:“结印!布九天八卦阵!”
其余几大门派的掌门在短暂的慌神过后反应过来,旋即着急余下的弟子开始重重叠叠的布阵。
众人排列有序,列队成了一个八卦。世君子不敌对方的箫声,吐出一口血来。他即刻收力,与江无纵身一跃至两个八卦阵的阵眼。
九天八卦阵开始了。
只见一道无声之气凝聚成金光慢慢升腾至半空,在夜空中不断旋转,成了一个八卦的形状。在众人的合力之下如一块巨大幕布向乱葬岗压去。
那阵箫声越来越急促,宁长渊在黑夜里奔跑想要去找箫声的源头,可是他跑了许久跑的气喘吁吁,都没瞧见半个人影。
陡然间,他远远看见一个有些熟悉的人影。
“安。”
箫声突然停顿一下,宁长渊再看过去的时候,前方却是空无一人,好像刚刚只是他的幻觉。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声清亮的“哥哥”响起。宁长渊回头看去,魏安正搀着一个云梦泽弟子向他走来。
还不待他们上话,乱葬岗处一阵嘈杂喧嚣。只见金光大盛的九天八卦阵突然像是受到了什么冲击,光泽黯淡下来。
宁长渊心道一声:“不好!”
大半个仙道的人都在这里,联手施展出来的九天八卦阵居然都压不住乱葬岗的鬼气。九天八卦阵一败,他们必定会遭到鬼气十倍的反噬死无葬身之地!
宁长渊对魏安道:“你们留在这里!”而后自己拔腿向乱葬岗的方向回奔。
他离乱葬岗越来越近,受到的阻力也越来越大。两股力量的冲撞形成的飓风几乎叫他停滞不前,眼见着冲撞越来越厉害。已经有人不断吐血倒下,每个人都咬紧了牙根,生死在这一战。
生死攸关之际,突然一阵震天动地的巨响,地面都要皴裂开来。随着一阵剑啸,众人面色更加难看,不约而同闪过一丝绝望:“不好,是上邪剑!”
上邪疯狂想要冲破锁妖塔,惹得地面一阵震荡。可是眼下众人却是有心无力,抽不出身去镇压上邪。
有人绝望呐喊道:“这下完了!”不论是乱葬岗还是上邪出世,前后横竖都是死!
只闻轰隆一声,锁妖塔倒。而后,一道青光飞快飞过宁长渊的头顶,直奔乱葬岗中心鬼气凝聚之处而去。
身上的压力骤然减轻,有人抽空结了法印在上邪剑身之上,上邪在他们头顶飞过一圈却不为所动,猛地对准黑气最盛的地方如流星般坠下。
一阵排山倒海的锐利尖叫过后,无尽的□□枯骨坍塌声像是扭断的枯枝断裂,发出咔咔咔的声音。
众人身上的压力瞬间一空,九天八卦阵金芒大盛,形成一道见不可破的屏障驱散了乱葬岗的游魂野鬼。上邪神剑笔直插在坟包中心,原本冲天的鬼气被上邪神剑吸收,镇压在了剑里。
有人后知后觉道:“......刚刚......是上邪剑帮了我们吗!”
“难道,最近锁妖塔震动,并非是因为宁长渊归来,而是它想要出来镇压鬼气?”
有人迟疑道:“......可是这上邪不是宁长渊的剑吗?”
“对啊,当初宁长渊差点入魔,上邪剑不也染上了魔气吗?那怎么会?”
众人呆呆地看着浑身黑气缠绕的上邪神剑,周遭的议论渐渐停息下去。面对这样戏剧化的变故,大家一时半会脑子都还是一团浆糊,没能转过来。又或者是,好像知道了些什么,却不愿意去承认罢了。
“哥哥!”魏安跑过来,“你没事吧!”
宁长渊站的离上邪很近,魏安见大家都围着一把剑,却没人去动它。心下有些奇怪,走上前就要伸手去碰上邪剑,被宁长渊一把拍开手:“不能碰!”
他伸手去阻拦的时候,上邪似乎受到他的感召,自动飞到他的手中。众人见此俱是一惊:“上邪怎么到他手里了!”
刚刚吸收了鬼气的上邪剑没有得到净化,剑身上下鬼气缠绕。宁长渊的神魂在无修被封印七百多年,用着清离这么一副千疮百孔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一股魔气顺着他握着上邪的手攀爬蔓延到全身,宁长渊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虽然大脑还勉强维持一丝清明,可是身体却已经不听使唤。
只闻一声尖叫,却是他对魏安砍下一剑,幸亏世君子及时出手将魏安拉开来,才没让他命丧当场。
“怎么回事!他怎么了?”
“快看他的眼睛!他入魔了!我就上邪是把魔剑!”
“不可能!上邪不是普通的剑,只有宁长渊能操纵它!寻常人碰都碰不得的!难道?——宁长渊!”
宁长渊头疼欲裂,耳畔一阵耳鸣,只能隐隐听到似乎有人提到了他的名字。上邪剑的魔气越来越盛,宁长渊几乎被完全操控了心智,不管不顾挥剑就砍。
有人击他一掌,的他摇摇欲坠,几欲吐血。
模糊的视线里,似乎有人在喊他:“阿离,阿离。”什么阿离?谁是阿离?
他想起来了,是那个叫清离的,他讨厌那个叫清离的。
一股杀意涌上心头,宁长渊完全被上邪剑掌控了身体,一双眼睛双目欲眦,胡乱出招,见人就砍。
上邪剑本就威力无穷,再加上刚沾染了这么凶猛的鬼气,更是所向披靡,锐不可挡。一名又一名修士倒在血泊之中,世君子、司徒鉴等人联手也拿他无可奈何。情急之中,江无拔出身后那柄木剑,口中催动咒语,一道紫光闪过。原本平平无奇的木剑蜕变成一把刀锋冷湛的利器。江无红着眼猛地刺向宁长渊。
“定光!是定光剑!是玄思神君!”
玄思?玄思?宁长渊的心头更添怒意。眼前的世界一片昏暗中,突然有什么东西在发着光,像是指引着他向前走驱散了无尽的阴潮的黑暗。
宁长渊摸索着上前一步,他的手指触到一颗夜明珠。有一个人将他护在身后,一道极为温柔又坚定的声音响起:“别怕,躲在我身后。”
傅云遥挡住了紫衣青年的剑,周围传来讨伐之声:“云上君!你这是做什么!你想包庇此人不成?!”
在场不少门派的弟子倒在血泊之中,傅宁二人被包围在中心,各派掌门弟子皆是一脸怒意瞪着眼前两人。
对峙之间,有人被愤怒冲昏了头,背后偷袭一掌击向傅云遥。子逍跳出接下他一掌,他挡在宁傅二人身前:“师兄,你们快走!”
只闻哐当一声,上邪剑落地,身后的人一把揪住傅云遥的衣襟。傅云遥猛地回过头去见宁长渊一手捂着脑袋,头疼欲裂,身形摇摇欲坠。他将人一把接住,埋下头听见宁长渊嘴唇翕动:“道长我没有食言,我买了桂花糕来看你了。”
傅云遥心底猛地一颤,宁长渊紧紧拽着他衣角的手松懈下去,昏死过去了。
傅云遥回头看子逍与满腔怒火的众人一眼,一把将昏迷不醒的宁长渊捞入怀中,挑了上邪剑,召出渊虹遁光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