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惊涛骇浪 全须全尾的人都活不下去,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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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活林中, 三琯盯着眼前的铁锅发呆。

    水煮芥菜已经吃了数日,就连她自己,闻到这味道都隐约有些恶心反胃。

    锅底还剩一点米, 勉强凑成一碗粥。

    三琯翻箱倒柜, 找了个天青瓷碗, 暗自希望漂亮的碗能让四要多一分胃口。

    四要坐在桌前, 脸色蜡黄,本就圆鼓鼓的脸庞显得格外肿胀。

    他看着眼前的粥, 勉强吃了两口。

    三琯提心吊胆地看着,看他勉强咽下去, 心情刚刚放松些, 就见四要猛地转身扑向门外, 对着龙血树旁的花坛干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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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战乱一起,普通人的生活十分艰难。

    谁都没想到这场仗, 竟然会将近一年。

    四皇子有火铳又把持朝政, 以为势在必得,攻入承乾殿控制了皇帝,却没有料到军队倒戈。

    李承衍兵权在握, 以剿匪为名于晋甘陕招兵买马, 礼贤下士,江湖群雄豪绅列强纷纷投靠。

    鲁北本是先皇后娘家势力所在, 先皇后贤名远播。太子去后□□,晋鲁豫三省皆流传一童谣:

    “鸠占巢,日月浸。窃金门,亡华夏。”

    四皇子把持朝政十年,于鲁北人看来,不过是鸠占鹊巢, 是华夏□□的根本。

    李承衍起事,于晋鲁豫三省一呼百应,响应者众。

    火铳虽是神器,但京中尚不算太平,火器营始终未能离开冀北一带南下。

    晋中战事焦灼,李承衍连下数城,初现锋芒。

    便是此时,四皇子于京中下旨封王。

    封的不是旁人,就是定王。

    定王世子李承云携穿云弩来投,领三千轻骑亲赴鲁地,与十一皇子两相对峙。

    这事,巧就巧在先定王妃卢翡亦是出身鲁地豪绅,定王府下人多来自鲁北。十年前定王府一夕倾覆,那年鬼月,鲁地冥钱元宝脱销,天空中的浮灰,仿佛弥漫了整整一个月。

    定王世子于鲁地,同享盛名。

    战事再度焦灼。

    开启一场战争,也许是一念之差,也许曾有十年的潜心铺垫,可谁都没有办法预料到,战乱起后又将延续多久?

    四皇子以为自己十年的隐忍堪称苦楚,可两军相争战事焦灼的时候,他才算体会到了什么是人间炼狱。

    快活林偏安一隅,相比外界战乱纷飞已算得上一片乐土。

    林中禽鸟果菜皆丰富,若饿,短时间是饿不死的。

    但是粮面油盐不足。

    粮,三琯勉强还能种些黍瓜薯果。可盐这一样东西,她着实无能为力。

    山中一年, 断盐一月有余。郑三琯倒还好,勉强撑得住。可是程四要本就是孩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四五日前,他已开始头晕。昨日开始,四要吃不了多少就开始吐。

    三琯抿紧嘴唇,轻轻拍着四要的后背。

    四要勉强挤出笑容,握住她的手:“姐姐不要担心,我身子骨这么健壮,饿上两顿不要紧。”

    三琯反握住他:“等仗完了,天下太平,你改个名字吧。”

    “再别叫四要了,要菜要饭的,听起来就要挨饿,不吉利。”她圆圆的杏眼里荡漾笑意,温柔地,“就叫四有罢。有钱有酒有菜有饭。多好?”

    四要唔一声:“那得跟我哥哥商量。”

    “那便等你哥哥回来,我跟他商量。”三琯不容置疑。

    四要便轻轻笑笑:“姐姐,当真希望回来的那个人…是我哥哥,而不是李承衍吗?”

    两人对立,二则一。

    想他们能同时活下来,无异于痴人梦。

    四要是在问,若真的到生死关头,她更希望李承衍活下来,还是程云活下来?

    三琯心中一悸,却始终答不出一个字

    四要进入了梦乡。他这两日昏睡的时间格外长。四要原本身上圆润,这几日手臂越发肿胀。三琯轻轻伸出手指,按在他手臂皮肤上,白色的印记出现,却久久不能回弹。

    身体如此肿胀,精神如此不济,三琯连替他把脉的勇气都没有,坐在四要的床前久久沉默。

    师父教导我,爱人前必先爱己。世间万事万千选择,务必事事以自己为先,绝不可为旁人以身犯险。

    言犹在耳,字字清晰。

    可是师父你自己,又是怎么做的呢?受万岁恩宠、原本可以优渥度日安乐一生,何必要替定王府鸣不平,何必要替东方爹爹报仇要敌人偿命?

    那些独善其身的道理讲了一箩筐又一箩筐,可你自己还不是趟了这趟浑水?

    “有其师必有其徒。”

    照耀在快活林的瀑布上,水珠四溅如同昨夜碎裂的星光。那遮天蔽日的猴尾柱缓缓分开,瀑布后的道中,走出了一个身着道袍的姑娘。

    郑三琯背着不起眼的布袋,里面装了快活林中的草药。

    而她贴身的衣袋里,藏了数枚薄如蝉翼的金叶子。

    来时她与师父、四要、程云三人同行,时隔一年有余,此次出林却只有她一个人。

    从山中到沐川镇路程并不算远,未时刚过,她就已经走到了镇上。

    记忆中的沐川镇十分热闹,街上人流熙熙攘攘,货郎叫卖声不绝于耳。他们当时为避耳目,不得不绕镇而行,宿在了马车上。

    可是这次再来沐川镇,三川几乎有些认不出来。

    路上人烟稀少,家家户户紧闭大门。镇口栓马柱被拦腰砍作两截,上面暗红一片。河道旁的农田荒废得不成样子,镇中最为高耸的望楼倒塌了一半,只余下被熏黑的牌匾。

    她虽未亲眼见证战争,却看见了战乱的痕迹。

    三琯走在近乎空无一 人的青石街道上,暗暗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米铺大门只余下一扇,摇摇欲坠地挂着。铺中早已被搬空,满地碎瓦。三琯远远望一眼,深深叹一口气。

    盐铺看起来略好一些,起码大门尚且完好。三琯心里涌起希望,伸手敲响了盐铺的大门。

    久久无人应门,久到三琯数次尝试撞门而入,盐铺的老伙计才终于警惕地将门开一条拇指宽的缝隙。

    “姑娘何事?”

    她这道袍,穿得十分失败啊。想起以前扮乞丐也不成功,三琯心里叹一声自己。

    来不及更多感慨,她连忙:“掌柜的可需要草药?我观里自行种的,只望换上一袋食盐。”

    门几乎立刻被关上。

    三琯用尽全力拦着,目露哀求:“望掌柜救命,我家中弟弟已有月余未进盐巴,眼看就要下不来床了…”

    老伙计仍在努力关门:“姑娘不要难为我。现今世道,草药还顶何用?全须全尾的人都活不下去,谁还有那功夫救死扶伤?”

    三琯怎肯让他关门,放低声音道:“…那我这里还有金子,只要一袋盐巴,尽数归了掌柜的。”

    老伙计关门的力道这才放轻,眼中闪现犹豫之色。

    三琯本不愿透露身藏有金一事,无奈此时情势所/逼,不得不伸手入怀,摸出一片金光耀眼的金叶子,放在那老伙计眼前。

    老伙计没有伸手接,望向三琯的眼神满是探究,像是考量她身上还有几枚金叶子。

    三琯掌心皆是汗,几乎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

    可另一个声音,很快压过了她的心跳声。

    得得的马蹄声,仿佛索命的鼓点,一下下敲在她心上。

    老伙计脸上大变,用尽全身力气拉上大门。

    三琯险些被夹断手指,千钧一发的时候才抽出手。

    整条街上空空荡荡,店铺紧闭,她如无头苍蝇一般乱转,再想躲开,又哪里来得及?

    只见一队骑兵身着鸳鸯战袄,上身那猩红对襟看起来勇武非常。

    领头那军士远远望见三琯,长长的马鞭一甩,啪地一下在了她的手臂上。

    “十一殿下有令,盐禁私买私卖。你是哪里来的道士,敢违抗十一殿下军令?”

    三琯手臂骤然吃痛,掌心一松。

    那片薄如蝉翼的金叶子如同一叶扁舟,晃晃悠悠地落在了青石砖地上。

    三琯哪里顾得上金叶子,拔脚就逃,朝着镇外方向跑去。

    领头军士冷冷一笑,不急不慌地拍马向前,马鞭高高扬起,精准地在了三琯的后背上。

    “一个道士,竟然藏着如此精巧的金叶子?”那人语带嘲讽,嬉骂道,“从哪里偷来的?还有多少?全交出来?”

    三琯背上剧痛,眼前阵阵发黑,脑中却在飞速思索此时情状该如何脱身,手上亦暗暗抓了一把沙子。

    那军士见三琯不答,连连冷笑道:“倒是个硬骨头。不肯话的话,我现在就扒了你的衣服,给你好好搜搜身。藏了多少金叶子,都给我一个个 找出来!”

    话音刚落,就有其他军士下马,欺至三琯身前,狞笑道:“这是细皮嫩肉的道士,还是谁家娇滴滴的娘子啊?今儿你享福,兄弟们替你好好验验身,伺候你一把?”

    语气极为下流猥琐。

    三琯脸上虽还平静,心里却早如惊涛骇浪,大脑飞速运转。

    眼前那军士步步向前,她眼角余光扫到马上还有数人神色躁动,似是在摩拳擦掌。

    三琯飞速地扫了眼那空出的马匹,装作惊慌失措的样子一点点往后退。

    她越是惊恐交加,那人便越是如同看砧板上的肉一般志在必得,狞笑着向她逼近。

    直到马鞭落在她脚边的地上,堵住她后退的脚步。

    然而就在此时,就在马鞭呼啸的这一瞬,所有人都在等待她吃痛惊呼的时候,郑三琯猛地抬起手腕。

    一片薄如蝉翼的金叶子霎时从她腕间的穿云弩中射出,正中那人眉心。

    电光火石间,她猛然翻身上马,手中匕首朝着马臀上狠狠一扎,那马匹便如流矢一般冲向前方。

    三琯长长松了一口气,几乎脱力倒在了马背上,眼角余光却看见那骑兵数人却稳稳坐在马背上,似乎并没有追来的算。

    她心下生疑,又隐隐约约有些不安。

    很快她便明白了原因。

    那军马狂奔数丈后竟又转了个圈,径直朝着那一队骑兵奔来,任凭三琯将匕首尽根没入也不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