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恍如隔世 三琯,你来了?
“抢军马逃跑?”为首那骑兵讥笑道, “胆量可嘉,可惜没什么脑子。不知道军马受驯多年,机警聪明, 会自己跑回主子身边?”
早有军士上前, 拽住三琯的脚踝将她拖下地。
她脸朝下, 扬尘灌入口鼻呛咳不住, 可还来不及擦干涕泪,那军士的马鞭便毫不留情挥了下来。
风声呼啸, 脊背发凉,分不清是因为道袍被鞭子抽烂, 还是因为后背渗出了鲜血。
三琯心里恨意滔天, 牙关紧紧咬住, 宁肯死也不愿发出任何一个音节。
“心一点,那丫头身上带有暗器。”
有人欺身上前, 她听见了刀出鞘的声音。
三琯紧紧握住穿云弩, 即便是今日丧命于此,也定要给自己拉个垫背的。
她努力听着脚步声,一动不动, 装作已经因为疼痛而晕过去的样子。
可是突然, 为首那骑兵开口道:“等下!”
他跪在被三琯射杀的军士前面,似在检查他的伤口。那军士的语气诧异又犹豫, 缓缓从伤口中掏出一枚薄如蝉翼的金叶子。
“这是…穿云弩?”他猛地转过身,揪起三琯的衣领,“,你一个娘们儿,怎会有这穿云弩?从何而来?”
三琯看着他欺近的脸,那面孔上满是惊惧。她浅浅勾唇, 轻蔑地:“从何而来?从你家齐王而来。他跪在地上,像条落水狗一样,亲手送给我脚边。”
她早看到红色的旗帜,金黄色的“齐”字刺痛了她双眼。
如此之言,周围的骑兵哪 肯忍,早有人按捺不住愤怒挥鞭而下。为首骑兵慌忙去拦,却仍没能拦住那砸向三琯心口的鞭梢。
黄尘四起,三琯再支撑不住,眼皮沉沉落下,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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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琯醒时,四周一片漆黑。
身旁有人守着,她只不过略略动一动身子,就有人递上温水,送到她唇边。
“郑姑娘可好些了?”那人开口,“可需要用些稀粥?”
三琯动作一滞,平复了一下心情:“…是我瞎了,还是堂堂齐王制下,舍不得点灯?”
那人放下水,走到桌边点起了灯,昏黄的灯光渐渐洒满整个房间。
三琯这才看出,原来一直在她身边照顾她的是那为首的骑兵。
那人见她目光冷漠,连忙低下头,行礼道:“白日里不知郑姑娘身份,多有怠慢,还望姑娘海涵。”
三琯点点头,示意他靠近一些。
那人连忙凑过来:“在下是骑兵卫百户荀远,郑姑娘有何示下?”
三琯微微一笑,招手示意他再靠近一些。
荀远似是顾忌男女大防,犹豫了一下,还是又上前了两步。
“郑姑…”
那个“娘”字还没开口,三琯便从床上翻了下来,狠狠一掌抽在他脸上。她身上衣裳全被换过,穿云弩与匕首都不见踪影,唯有使尽全身力气出一口恶气。
荀远被她这一掌得唇角渗血,眼神中闪烁着火焰,胸口起伏,良久才平复。
“今日手下兵士多有得罪,受这一掌原是应该的。郑姑娘若是没有消气,我还有这半边脸可以供姑娘上一巴掌。”
三琯冷笑,并不接话:“你是如何知道我姓名?”
荀远道:“我认出穿云弩之后,便知姑娘身份恐有文章,急忙找来医女替郑姑娘医治。穿云弩被臣交给了骑兵卫千户,他亲来看过了姑娘。”
三琯:“骑兵卫千户是谁?”
荀远略有迟疑:“…原是金鞭派大弟子。”
原来如此。
金鞭派大弟子曾随长老参加武林大会,在会场之上见过她的模样,认了出来。当日十一指认杀害巴公公的凶手为她,四皇子怒极,将两人之间青梅竹马的关系在江湖门派面前挑明,到如今,怕是早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三琯道:“你既然知道我身份,就应该知道…我对你们来,压根没有什么威胁。你又不能杀了我替你下属报仇,为何不放了我?”
荀远垂下眼睛:“齐王有命,着臣送郑姑娘至登州。”
登州,鲁地,齐王。
三琯缓缓闭上了眼睛,疲惫至极:“李承衍他到底…还想要我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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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里,李承衍于鲁地称王。
定、齐两王于鲁北豫东一带胶着许久,各有死伤,迟迟分不出胜负。京中传来消息,太上皇病体渐沉,日日昏睡。神智清醒时便哭着喊十一皇子李承衍的名字,想见最疼爱的儿子最后一面。
四皇子 跪守太上皇病榻前,更是于朝堂上涕泪交加,称:“十一弟是受佞臣所惑,只要肯回来见父皇一面,朕愿意既往不咎,把齐鲁给阿衍做封地,食邑一万。”
齐鲁一地孔儒盛行,孝治天下。以往齐王李承衍与太上皇父子情深人尽皆知,是以于齐鲁文人学子之间颇受推崇。可老皇帝病重,四皇子作秀,唱一出兄友弟恭的大戏。
李承衍回京,无异于自投罗网自取灭亡。可他不回京,又有违孝道,背天罡伦常。
四皇子此番攻心计使得妙,一时竟让李承衍腹背受敌,十分被动。
三琯避居快活林,并不知李承衍现状如何。
荀远护送她至鲁地登州,一路上她想方设法,软硬皆施,努力拖延抵达鲁地的时间。
荀远十分无奈:“三琯,你到底要怎么样,我请了大夫来替你看病,为何不让他进门?”
三琯紧紧扒住门栓:“我得的这是麻风病,满脸都是红坑。女孩子家家不要面子的啊?传出去我还怎么做齐王妃啊?”
“已经在凤阳待了两日了,再不能耽搁了。”荀远怒道,“开门,再不开门我就砍了啊!”
两人多日相处,比初见时熟稔许多。
三琯吱呀一声将门拉开,眉梢一挑:“你砍啊,等我当了齐王妃,我第一个砍了你。”
她话里话外都拿自己当“齐王妃”自居,初时荀远尚且礼待有加战战兢兢,处了几日之后却越来越觉得…
这丫头的话,大约有些不靠谱。
“齐王妃怎么也得是个大家闺秀吧?你当齐王妃,还不如我当齐王妃看起来更有可能。”荀远把她的手从门栓上扒下来,仔细一看她脸上红点,分明是胭脂点出来的点点!
“在德安非要买胭脂,连路费都要花光!我重金给你买的胭脂,你就拿来装病骗我?”荀远气得脸涨红,“郑三琯,你到底知不知道,两军前线对峙,你知不知道这到底有多重要!”
三琯眨眨眼:“是啊,这么重要的时间,你不去前线仗,守着我这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丫头干嘛?”
她循循善诱:“你看,我既不会是齐王妃,又不身怀绝技,根本就无关紧要。何必为了我大费周章呢?不如就在这里好聚好散,你自去前线奋勇杀敌,我自回家,不瞒你,我弟弟还在家里等我救命呢!”
荀远犹豫:“华山派冲虚道长仅有一位弟子,天下皆知。你哪来的弟弟?”
“何况…”他,“大家都,齐王与你青梅竹马两无猜。你回到他身边,不是更安全,为什么要逃呢?”
为什么要逃呢?
因为我至亲的师父如今在他死敌身边;因为曾救过我命、送我穿云弩的程云,就是他前线对峙的劲敌。
因为从巴公公被杀到东方爹爹殒命,有太多疑点都指向他,让她几乎不能相信在鲁地称王的齐王,就是与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李承衍。
理由越多,她越不 敢。
“因为怕给阿衍添麻烦啊。”三琯圆圆的杏眼闪烁光芒,“你也应该做一个体贴人心的好下属,别让你家齐王感情用事呐!”
荀远到底没有听她的。
这一路上,郑三琯无时不刻不在后悔,自己在快活林中足足有一年的时间,怎么就没跟着程四要学些飞檐走壁的逃命功夫。
登州入城时,戒备明显森严许多。
即便报上郑三琯的姓名,她仍被守城的兵士仔仔细细搜了一遍身。
荀远神色十分不愤,险些与兵士起了冲突:“…即便你非齐王妃,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子,也不该如此轻浮随便待你…”
还是三琯伸手拦住他:“倒无妨。乱世之中,谁还讲求男女大防?”
她似自嘲,又似发泄:“我初遇你的时候,不还差点被你下面的骑兵强/暴?我要是讲究女德,早该一根绳子吊死…”
荀远被这一句话噎得面色发白,良久后,才轻声解释:“…当日你即便没用穿云弩,我也会喝止他们…”
“所以如今沦落到如此境地,还要怪我用穿云弩用早了点?没给当时作壁上观的你,当个君子的机会?”
眼见鲁北大营在前,郑三琯的眼中满满都是绝望。话如尖刀,戳得荀远愧疚之情甚嚣云上,竟一路上头一次有些后悔,将她送来了这里。
可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荀远被拦在大帐之外,三琯再没有回头看一眼,独自一人走进营帐。
脚踩在毡毯上,仿佛踩在了云端,软绵绵的不见底。有一人,坐在案前,静静地等待她靠近。
眉目如画,俊朗非凡。一年时间,峥嵘洗礼,他脱去了少年的稚气,多了锋芒和棱角。
可他脸上的微笑却那样真诚,又那样熟悉。
“三琯,你来了?”
那一瞬间,三琯有些恍惚。
仿佛回到了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之前。
仿佛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午后,她随着师父来到了宫里。
而他就在偏殿等着她,手里拿着一卷书,静静地等待她走近,再温柔地问出一句:
“三琯,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