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水落石出 可你父皇昏庸的,并不仅仅是……
李承衍起身, 朝三琯走过来。
她下意识后退两步,这才意识到掌心已被自己攥出了汗。
“什么时候开始,你见到我的时候开始害怕?”李承衍静静看着她, 神色莫辨。
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自己都分不清。
也许是第一次听到巴公公被刺身亡而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的时候?又或者是自己双手受伤, 与程云在九方城外的密林中住了那么久, 却始终无人来寻她的时候?
还是那天晚上, 府衙书房那晚,玉面银鱼死在他们的眼前, 而他却淡定地剥去她的外裳,让她半/裸/着伪装成青楼艳姬?
“是啊, 什么时候开始, 我见到你竟然会害怕…”三琯低头, “阿衍,你来告诉我。”
“坐吧。吃饭了吗?”李承衍从桌下拿出一个朱红色的食盒 , 放在她面前, “军中伙食不佳,知道你要来,特地给你开了灶。”
三琯开食盒, 青葱豆腐、四喜丸子, 鸳鸯鸡片,简简单单几样菜, 都是以前的她在承乾殿中常常吃到的。
香气大约能勾起最深入骨髓的记忆。她的面前摆着熟悉的菜色,眼前坐着熟悉的那个人,恍惚间只不过是又一个在承乾殿里玩到天黑的日子,万岁赏下菜来,巴公公拎着朱红色的食盒进来,冷冰冰地放在他们面前。
李承衍轻轻拿起筷子, 先夹了一口慢慢咽了,而后微微向她一笑:“你看,我没有下毒的,吃罢。”
这一年多来,数次受伤,数次别离,她都没有掉过眼泪。
可他这一句话出口,三琯的眼泪却几乎落了下来。
何至于此?他们何至于此?
“十一…”
三琯泫然欲泣的表情让李承衍也有些动容,缓了又缓,才开口。
“但凡…但凡我还有选择…”他的拳头握了紧,紧了松,“在你承欢膝下无忧无虑的那些年岁里,承乾宫里的我,无时不刻都有着现在的你的心情。”
什么都不可相信。没有人可以相信。
“自太子死后,我的乳娘每三天换一批,其余人像牲口一样养在承乾殿的偏殿里。”李承衍淡淡地,“谁与我略亲近,父皇便草木皆兵,生怕她别有用心。”
“满朝臣子他不敢尽信,处处皆有防备。父皇亲口对我,这宫里除了我,他只信得过两个人。”
“巴公公和你师父。”
“数十年恩宠,入承乾殿如入无人之境,金银珠宝赏赐无数。旁的道观里道童,一年四季菜里不见荤腥,日日劳作。你在冲虚观中,衣饰珠宝甚至比宫中正统的公主还要更胜一筹。”
“可你师父,是如何对待我父皇的?”
三琯抬起眼睛。
李承衍的语气平静,脸色也平静,可是手背上的青筋根根分明。她从认识他,知道此时他心中已是怒极。
“你师父,在太子死后,我父皇哀毁骨立形单影只的时候,背叛了他。”
三琯闭了下眼睛。
如此来,也不是没有蛛丝马迹。冲虚观的大桑树下,师父幽幽燃起三支线香,遥相祭拜定王府百余亡魂。
“…日日讲故事。讲江湖恩怨,讲儿女情长,讲刀光剑影,讲金古梁温还珠楼主,博采众家之长…可我归根到底,明明是在讲家国,明明是在讲鄱阳湖畔的朱元璋和陈友谅。”
“可是我讲给了一个昏君听。”师父嘴角抿紧。
讲故事的那个人旁敲侧击呕心沥血,日日为着涂炭的生灵揪心。
听的那个人,听完了郭靖与黄蓉镇守襄阳双双殒命,到头来却只问一句:“你,那龙女长得是何等天仙模样,才能没了清白,也能让杨过倾心?”
皇帝昏庸。
昏庸至极。
可这皇帝,是李承衍的父亲。
“阿衍…”三琯的声音颤抖,“师父并不是背叛了你父皇…他只是选择了 黎民百姓。”
“四皇子鸠占鹊巢,把持朝政!这十年灾荒乱世,如何怪到我父皇头上?”李承衍怒道。
“可你父皇昏庸的,并不仅仅是这十年而已啊!”三琯脱口道,“三十年来积重难返,才会在最近十年一样样爆发出来。四皇子若不把持朝政,谁能呢?当时还是个总角儿郎,日日跟我玩竹蜻蜓的你吗?”
李承衍猛地挥拳,狠狠砸在了桌案上。瓷盘撞在一起,菜汤洒了一地。
营帐内终于回归了一片安静。
“束发那年,你师父向父皇进言,要安排通人事的宫女教导我。父皇将承乾殿守得铁桶一般,却对你师父不设防,送了一个笑眼宫女到我宫中。”
“那宫女,你也认识。”李承衍轻声。
“莺儿姐姐…”三琯喃喃道,“她在你宫中,中了毒…”
“错。”李承衍冷笑,“她在我宫中,下了毒。”
“莺儿是你师父带来的,自然懂得侍弄花草。那些日子承乾殿中栽满栀子,雪白的花瓣绽放,清香扑鼻。她长着一双笑眼,清秀可人,承乾殿中无人不喜欢她。可偏偏我不爱她,知道为什么吗?”李承衍问。
“因为你师父是照着你的性子,你笑起来的模样,甚至你身上的香气来选的姑娘!他拒绝的意味那样明显,让我郁闷烦忧了许久。”
“我上进好学,文武双全,又对你一往情深。纵使你不谙情事,我总归有足够久的耐心可以等。为什么,师父他老人家从来都不喜欢我,甚至不惜送一个替身进宫,想断了我的念头?”
“我一遍遍问自己,到底是哪里做得不够好。是我对你不够包容,是我对你不够宠爱,还是我对师父他老人家不够崇敬?或者…或者是我羽翼不丰地位不稳,怕日后朝堂动荡牵连了你?”
“直到那一天,三琯,你亲口告诉我原因。”
“我?”三琯诧异。
“没错,就是你。”李承衍,“是你亲口告诉我,这一切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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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乾殿中,处处皆是栀子的香气。
三琯许久没有入宫,李承衍思念成疾,斜靠在榻上。
“把这花撤了。”李承衍,“味道这么大,呛得我头疼。
“是。”莺儿应得爽快,伸手就去搬那花盆,却装作不经意般,“搬走也好。上次郑姑娘特意吩咐我照料这花,下次入宫的时候要摘栀子做那鲜花饼。我还呢,这么好的花,做成饼多可惜啊。”
李承衍不言语,脸色却沉了下来,阴恻恻地看着她。
莺儿眨眨眼,笑眯眯地问:“殿下,那这花还搬吗?”
花自然是不搬走了。
可是三琯却仍然没来。
儿子病病恹恹多日,皇帝忧心不已,天天与儿子同吃同住。
太医每日问脉,固本滋阴的方子开了一张又一张,何首乌苍耳子流水一样送到承乾殿中。宫女莺儿为了主子的病亦 是日夜忧心,强撑着精神盯着炉火。
栀子花香已闻不见,满殿萦绕着汤药的哭味。
一连十来日,十一皇子李承衍的病终于好转。
万岁欣喜万分,赏太医赏宫女赏十一,特地设下花宴,替儿子庆祝。
李承衍看着满殿栀子花,雪白的花瓣上隐约透出颓败的黯黄,就像老皇帝那白眼仁上泛起的黄色斑痕一样。
他终于提起胆子期期艾艾对皇帝:“父皇…花宴…三琯…她来吗?”
寥寥几个字,尽平日里寡言少语的儿子的心意。
老皇帝一愣,近来愈发蜡黄的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容,挥手叫人召三琯立刻进宫。
时隔多日,李承衍又一次见到了三琯。
她像只欢脱的兔子,蹦蹦跳跳跑进了满是栀子香的承乾殿。
“幸好你父皇叫我来了,我在冲虚观里都快头上长草了!”她托腮,“也不知道师父是哪根筋搭错了,最近总是趁我睡觉的时候进宫,害我好久没来陪你玩。”
哪根筋搭错?大约是不想让你喜欢我那根筋罢。
李承衍笑笑,把雪白的栀子花往她面前推了过去:“不是要吃鲜花饼?”
她四仰八叉躺在床上:“笨蛋。做鲜花饼也要用玫瑰啊,怎么能用栀子?栀子味苦气寒,损肝伤血,我又不是活得不耐烦,才要用栀子来做饼吃。”
心头像是有根弦,轻轻被拨了一下。
李承衍的手滞在半空,轻轻呼出一口气。
“损…肝吗?”
三琯见他脸色不对,歪着头看了他片刻,伸手捉住他手腕替他把脉。
“诶?”她有些疑惑,“还真有点虚诶。”
三琯的脸色渐渐严肃:“谁哄你吃了栀子花饼吗?”
李承衍摇头。
她疑惑地挠了挠头,看了看满殿的花香,恍然大悟般:“定是你之前服了滋阴补阳的药。何首乌,川楝子,山豆根,对不对!”
“药没错,花也没错。
可若是煎药的香气,和满殿栀子花香混在一起,栀子聚气,首乌攒毒,川楝寒毒,日日闻着这些就跟泡在毒罐子里一样。没病也给折腾病了。”三琯如蹦豆子般个不停,跳下榻去,指挥承乾殿的宫女把那花盆通通搬走。
李承衍猛地攥住她手腕,脸色苍白:“你方才,日日闻着这些,就会中毒?”
三琯像安慰孩子一样揉揉他的脸:“放心啦!你年轻,一向身强体健,又不是六七十岁的老人家,休息休息就没事了。”
可若是…平日并不身强体健,又是六七十岁的老人家呢?会怎么样呢?
李承衍眼前蓦地浮现一张蜡黄的脸,浮现那因为忧心儿子而日日同吃同睡同住在承乾殿中的…他的父皇的蜡黄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