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雷声轰鸣 我已成仙,我已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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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皇帝躲在凌乱的蔷薇花枝中, 蜷缩成一团。

    不过一年未见,他竟已经发丝全白,此时瞪大浑浊的双眼惊恐地盯着程云, 迟迟没有挪动。

    程云心下焦急, 拽住老皇帝的手臂往前, 老皇帝踉踉跄跄跟着走, 口中却殷殷哀求道:“定王,定王来索命了。别杀我, 不是我的错…”

    程云脚步一滞,耳旁如惊雷炸响。

    算起他如今年岁, 与定王迎娶王妃就藩时相当——天色昏暗, 老皇帝怕是误将程云认成了年少时的定王, 惶惶然心中有愧。

    杀父弑母的仇人,如今宛如秋风中的落叶, 在我掌间瑟瑟发抖。只要一刀, 一刀就可以抚慰父母亲人在天之灵。

    那一瞬报仇雪恨的信念占据上风,程云几乎压抑不住挥刀捅死老皇帝的冲动。

    手下不由自主用了力,狠狠捏在老皇帝的肩膀上, 捏得连声呼痛, 抖得仿佛一只待宰的兔子,眼神中满满都是恐惧。

    程云缓缓平复了心情。

    他与李承衍不一样。

    从一出生就不一样。

    李承衍生来便在险境中求生,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计代价,情义真心,万事都可放弃。

    程云呢, 生来便注定闲王一枚,年少时身边有父母亲人, 有软肋有情义,知道真心难能可贵。

    李承衍要夺天下,谁都可以背叛。

    可程云若要复仇,绝不会趁人之危,在此时此地因一时意气,连累师父与三琯。

    “师父还在宁寿宫等我,三琯还在齐王营帐里受苦。他们的安危都比你的命,重要一万倍。”

    程云冷冷道,顺势将皇帝扛在肩上。

    他本就是梁上君子,轻功一直了得。老皇帝病入膏肓,瘦得惊人。程云肩上负一人,在宫墙上如狸猫一般疾骋,轻得几乎听不见一点声音。

    由御花园,程云穿过了老太妃们居住的重华宫。太妃们昨日被搜宫折腾得兵荒马乱,皇帝的禁卫刚刚从宫中撤走,早已累得沉沉睡去。

    重华宫中寂静得令人心悸,程云掌心都是汗,把老皇帝再往肩上扛了把,眼睛灼灼地盯着远方的北安门。

    穿重华宫,经如意馆,再跃过寿延坊中那棵巨柏,就可到达北安门城楼之上。

    快了,快了,一切都快结束了。

    他一边这样想,一边心翼翼地走在房脊上,影子在月光下缩成一团。

    然而半柱香后,琉璃瓦上的人影,由一团变作了两团。

    有人追上来了。

    程云牙关紧咬,一手抓住太上皇,一手努力去摸袖袋里那火铳。

    身后追着的那人似是领会到他意图,冷冷一笑,提气竟猛地跃起丈余!

    月色中,那人双臂平举,那宽大的罩甲微微振动,仿佛夜间潜行的蝙蝠。

    这等轻功,程云从未亲眼见过。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缓缓落在了自己面前。

    他定睛一看,神色剧变:“是你?”

    是一个他以为自己已经亲手杀死的仇人。

    巴贯巴公公。一身宫中禁卫扮,眼带不屑,斜睨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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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日武林大会消息传来,得知巴贯随行伺候十一皇子,程云便立下复仇决心。穿云弩须金缕叶方能获得最大功用——他无法潜入东方山庄求得金缕叶,哪知道郑三琯便似从天而降的大礼,递到了他的面前。

    当然,直至程云被师父于东方山庄的湖心岛中救出,他才知道,这“从天而降”的大礼,实则为李承衍设下局,局中三琯也好他也好,通通都是被算计好的棋子。

    可程云从来都没有想过,连巴公公被杀——都是李承衍预先设下的一场戏。

    复仇那日一切都显得那样轻松,穿云弩一箭穿胸。仇人毫无招架之力,倒在血泊中。

    可现在巴公公便站在屋脊之上,轻轻松松跃起丈余,轻功之厉,怕是当世无出其右者。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程云一手仍拖着太上皇,另一手仍未够到袖袋中的火铳——恨意上涌,他连火铳都不用,指缝间藏了薄刃,抬手就朝巴公公脖子上抹去。

    巴公公冷冷一笑,抬臂去接招,精准劈向程云的腕间大穴。那巴公 公功夫不仅不弱,交手间甚至还有一丝熟悉感——像极了与四皇子缠斗时的李承衍。

    又怎是刺杀当日毫无招架的模样?

    程云手臂一麻,薄刃落在琉璃瓦上。

    巴公公似笑非笑:“世子背上还背着万岁爷,那才是下令屠了世子全家的仇人。世子救了仇人,却要对我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下杀手,是何道理?”

    一句话,问到程云心底。

    理智上知晓是为救三琯和师父,情感上——定王府倾覆那夜,他内心的绝望却时不时涌上。

    程云有片刻的失神。

    而偏偏,就在他失神的一刹那,巴公公骤然出手了。

    只见巴公公猛然近身,手如鹰爪,指甲足有寸长,接连点上程云肩上大穴。程云半边身子剧痛,两眼一黑。

    眼睛看不见,脚下霎时失衡。程云狠狠摔在琉璃瓦上,背上的太上皇却被巴公公顺势抓住,牢牢换到了自己背上。

    好一出声东击西,偷天换日。

    程云半边身子发麻,迟迟无法站立,眼睁睁看着巴公公狞笑中靠近。

    “朝臣虽被四皇子把控,但是宫中太监受我管束,大多忠君,忠于十一殿下。宫变当晚,我率两千太监埋伏宫中,只待四皇子攻入时瓮中捉鳖。”

    “这计划…本来一切妥当,奈何四皇子逼宫时,带有火铳。”巴公公冷冷道,“禁卫死伤惨重,未及我等反应,万岁就被四皇子贼人所擒。”

    “此时我等再出去,无异于送死,只好隐藏在宫中,静候十一皇子吩咐。”

    昨夜,师父得以入宫,将太上皇偷天换日藏在御花园中,是因为巴贯率宫中太监忠于李承衍。

    宁寿宫中宫女内侍异口同声,咬定太上皇化蝶而飞,亦是太监忠于李承衍。

    还有今夜,程云将太上皇偷运而出,原本等待在北安门接应的人…

    “也是我。”巴贯语气阴险,“太监们年少净身,手脚无力,怕是扛不动太上皇在墙上走这么远。多亏世子爷相助。如今世子爷既已完成十一殿下所托,臣便帮世子爷一个忙,如何?”

    “送世子爷下九泉,与定王、定王妃一家团聚。”巴贯勾起嘴角,“十一殿下特意嘱托我,要让你死得干净一点,为五军营死在火铳之下的兄弟们好好报个仇呢。”

    谈话间,巴贯步步紧逼,踩在琉璃瓦上的脚步声,仿佛索命的鼓槌。

    程云半边身子仍然无力,只能贴在琉璃瓦上缓缓后移。

    直至退无可退。

    重华宫顶,再无可供程云栖身的半边琉璃瓦。他半个身子悬在空中,身下是丈余的悬崖。

    巴贯的脸隐匿在月色的逆光中。

    他高高抬起脚,狠狠踢在程云的腰间。

    而就在程云腾空而起的那一瞬间,被压在身下不得动弹的手臂终于悬空。火铳终于从袖袋滑落到了他的指尖——电光火石间,程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扣动了那火铳的扳机。

    如雷声轰鸣,如惊雷落地。

    在寂静的宫夜中回荡许久 。

    巴贯的头颅只剩下一半,如秋风中的落叶,瑟瑟飘零。

    老皇帝趴在高高的屋脊上,仿佛梦呓,又仿佛痴癫,振臂大吼道:“我已成仙,我已成仙!”

    而程云高高腾空,又重重地落在地上。

    血迹从他身下缓缓渗出,如一片怒放的蔷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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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寿宫中,师父苦候程云。

    直至三更鼓响,程云却迟迟未到。

    不仅程云未到,十一皇子原本承诺的宫中接应,亦是迟迟未到。

    宁寿宫中师父熟悉的太监宫女,都在四皇子盘问失踪的太上皇时被虐/杀/殆尽。

    此时看守他的太监宫女,却都是被割了舌头的哑巴。

    窗外天光渐渐大亮。今夜本该是逃生的最后希望。

    师父静静伫立在白玉栏旁,凝视着徐徐升起的那一轮红日。

    四皇子派出的禁卫在四方城门守了整整一夜,终于平息了所有的骚乱。

    就连宫中,那一声火铳声响后,也逐渐回归了平静。

    清,四皇子踏着朝阳的霞光,走进了宁寿宫。

    师父掸掸衣袖,缓缓站起身,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

    无非是砍头还是凌迟的区别。

    师父耸耸肩膀,来这异世走一遭,竟连死亡也要体会得彻底,着实精彩。

    他本已做好准备。

    哪知四皇子甫一入宫门,便朗声大笑,躬身下拜道:“冲虚道长果然是仙人下凡,仙人下凡呐!”

    “今,禁卫于重华宫房顶上发现了太上皇他老人家,不仅精神矍铄容光焕发,还口口声声自己已成仙!朕询问太上皇老人家如何爬上重华宫房顶,太上皇迭声,自己是飞上去的。”

    无人知晓老皇帝如何爬上高高的宫殿顶上。

    无云梯,无人墙,无人目睹。重华宫中都是老太妃和女眷,更是无人能助。

    除了变成蝴蝶飞上去,还能有什么其他原因?

    “看来道长真没错。”四皇子躬身下拜,“如此这般,朕真的相信父皇化了蝶,飞至宫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