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种因结果 道长放心,但凡我还有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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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月黑风高, 一如一月前师父和程云试图偷运太上皇出宫那夜一样。

    师父面色冷峻,袍袖宽大,行走间衣袂带风。

    他花白着头发, 那随侍的太监却要一路跑才能跟得上他。

    重华宫门外, 李太妃紧张地环顾四周, 直到师父走近, 才紧张地让开了一条门缝。

    “世子爷这十余日断断续续发着烧,始终未能完全清醒。”李太妃领着师父走到佛堂, 观音慈眉善目,在氤氲的烟气中拈柳而笑。

    “我每日喂他牛乳稀粥, 但实在是缺少汤药。你们若是再不来, 我亦不知如何是好。”

    师父朝李太妃深深一拜:“大恩大德, 我必相报。”

    石龛被轻轻推开,师父深深吸一口气往里望。

    程云脸庞削瘦, 躺在杂乱的草席上, 睡得像个孩子一样,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的呼吸。

    他的手腕瘦得可以摸到条条分明的骨头。

    师父一手替程云把着脉,一手紧攥成拳, 青筋爆出。

    “我这辈子, 还没活得这么憋屈过。”师父冷冷道,“定王为天下而死, 满门忠烈。我要是连定王的遗孤都护不住,实在枉在这世界来一遭。”

    李太妃默默点头,擦了擦眼角:“定王妃恩德未报,我也没有办法看世子殒命。”

    谈话间,躺在草席上的程云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琥珀色的瞳仁流淌着不知名的光芒,他静静地看着师父。

    师父恍然惊觉, 连忙低下头问:“醒了?可要喝水?”

    程云微微一笑,极轻地摇头:“师父,三琯可救出来了?”

    师父心头一颤,脸上却努力维持 着平静:“当然了。她在宫外进不来,只等你好了出宫找她玩呢。”

    师父的理直气壮,半点不见心虚。

    可程云默默看了他半晌,脸上的笑渐渐消失了。

    “师父,你骗我。”程云声音低下去,亦缓缓闭上了眼睛,只一句,“…那晚欲杀我之人,是巴贯。”

    本该在北安门接应的人,从来不曾来。

    在重华宫拦下他的,是曾有血海深仇、程云曾以为自己手刃的巴贯巴公公。

    而齐王李承衍,从来没想让定王程云活着回去。

    即便早猜到这样的事实,师父亦是勃然大怒,恨不能在心中将李承衍碎尸万段。

    “程云的伤势再耽搁不得,今夜你们安排好车马,我要带他出宫。”师父转过脸,冷冷对那太监道。

    太监垂眸,不卑不亢:“若是我等能大变活人,将一病入膏肓之人偷运出宫,当初太上皇病重齐王焦心,又何须劳烦您老人家?我们自己不就运出去了?”

    宫中人事太过复杂,不可轻信。何况守宫门皆是皇帝亲卫,如何买通?如何运送?

    “倒不如留定王在此处养伤,待伤愈之后,我等稍作安排,他自己便能畅通无碍出宫。”太监道。

    师父沉吟不语。

    养伤须伤药;李太妃绝不可开口讨药,否则必会引起注意。而宫中伤药——任何经过李承衍手的东西,师父都不敢相信。

    师父缓缓站起身,合上佛龛的石门。

    “…明日我亲自回冲虚观取药。”

    他转身,第二次对着李太妃深深躬身:“…定王与阿翡的血脉,就此仰仗太妃了。”

    李太妃眼中含泪,轻轻摇头:“道长放心,但凡我还有一口气。”

    只一句话,得师父胸口潮热。

    三十余载岁月,如梦中一场探险。初来之时,他曾经无数次遗憾,遗憾这个世界江湖简陋,既没有生死相随的浪漫传,又不没有变幻多端的精彩招式。

    可谁异世界如此,没有真正的江湖?

    人心是江湖,道义是江湖,家国是江湖,恩怨是江湖。

    二十年前的恩情感怀至今,愿意舍生相护,这便是江湖。

    李太妃白发鸡皮,可在师父眼中,却是世间无双的大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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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宁寿宫,太上皇潮热更甚,头脸遍布褐红色的斑痕,状如恶鬼。

    四皇子不敢目视父亲,压低声音吼道:“为何仍不见起色?”

    太医跪倒一地,惶惶然不敢开口。

    唯有冲虚道长神色自若:“…我冲虚观桑树下,埋着一株千蛛葵。若有千蛛葵配药,太上皇当能退疹。请万岁容贫道回冲虚观,速取药来。”

    四皇子薄唇紧抿:“…既是取药,派个侍卫去就行了,不必道长亲自去一趟。”

    冲虚道长捋着长须,不急不慌:“千蛛葵极为娇贵,根茎离土,一炷香的功夫便会枯萎殆尽,功效大折扣。我亲自前往,可在千蛛葵离土之后,便制 成药丸带进宫中,如此方能救回太上皇性命。”

    自太上皇离奇失踪后,师父形同软禁。

    即便后来四皇子礼遇有加,亦绝技不肯轻易放他出宫。

    病榻上太上皇喘息愈渐粗重,喉头嗤嗤声响,如破了洞的风箱。四皇子看看床上的太上皇,又紧紧盯着师父端详。

    许久后,他才终于颔首:“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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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离开月余后,师父再一次回到了冲虚观中。

    只是除了师父,还有一队四皇子的禁卫随行守护,一路上步步紧随。

    门口两个道童,一高瘦,一矮胖,均是十岁左右模样,看见师父回来双双扑了上来,呜呜哭了出声。

    禁卫伸手一拦,皮笑肉不笑:“…勿冲撞了道长。”

    师父默默看着两个道童,眼神从那高瘦的那人挪到了矮胖那人身上,停留许久。

    “太上皇还在等着救命呢。愣着干嘛?”师父伸手一点,指着那矮胖道童道,“还不快随我来药房?速速择了那千蛛葵?”

    矮胖道童踉跄两步。师父抬脚往前,道童却兜头兜脑,险些走反了方向。

    危机时刻,师父在那道童肩上拽了一把,这才把矮胖道童拽到了药房的方向。

    穿过幽深的庭院,仿佛别有洞天。一棵巨大的桑树遮天蔽日,挡住了大半的日荫。

    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快活林。

    师父在桑树前蹲下,矮胖道童紧紧蹭在他身旁,也心翼翼地蹲下。

    “师父…”那矮胖道童的声音发颤,险些带了哭腔,“我可终于找到你了。”

    师父一手握着玉铲,缓缓铲树下的千蛛葵;另一手却紧紧握住那矮胖道童,极轻地:“你受苦了,四要。”

    那矮胖“道童”,除了程四要,又还能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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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日快活林中,程四要和郑三琯避世独居。战乱虽起,两人偏安一隅,过得十分安逸。

    直到谷中缺油盐酱醋、缺米缺面缺粮;四要因为久未吃盐四肢无力,渐渐陷入昏迷。

    三琯为救四要,不得不独自一人走出快活林;却在到达镇上换盐的时候,遇上了带一队兵的百户荀远,被一路强迫送至李承衍的身边。

    快活林中,天色已渐黄昏。程四要饥肠辘辘,于昏昏沉沉重悠悠醒转,呼唤三琯,却久久不见人来。

    四要跌跌撞撞起身,望一眼窗外斜阳,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足足睡够一天一夜。

    房内锅碗瓢盆干干净净,桌椅板凳亦没有挪动过的痕迹。

    他这才意识到,三琯也已经足足一天一夜没有回到房间里来。

    初时他极为紧张,以为姐姐进了红掌花或鹤望兰林中,遇到瘴气猛兽。

    四要强撑站起,要去救姐姐。他起精神来,翻箱倒柜找了许久,却始终没有找到…

    郑三琯的穿云弩。

    如果是去快活林的谷底,无论哪个森林,何须带上穿云弩?

    如今穿云弩不 见踪影,三琯消失足有一天一夜,只能明一件事——郑三琯为了他,去快活林换粮油了。

    可她一直没有回来。

    程四要深深吸一口气,提起精神、跌跌撞撞朝出谷的暗道跑去。

    在郑三琯离开快活林的第二天,程四要亦离开了快活林。

    “盐庄掌柜亲眼看见有几个骑兵带走了三琯。”四要压低声音道,“我看他们既是骑兵,大概率便是李承衍的手下。”

    荀远骑马,四要靠两条腿,无论如何也赶不上。

    四要思来想去,干脆不随着他们两相绕圈,换了个思路,径直奔向了李承衍驻营的鲁北。

    他想得清楚。李承衍和程云两人俱在鲁北对峙焦灼。待他赶到鲁北投奔了哥哥,兄弟团圆。再两人一起解救被送到李承衍身边的三琯。

    四要计划得极好——只他漏算了一点。又或者他、程云和师父,都漏算了一点。

    程四要刚入鲁地,尚未奔至鲁北大营,便得知…

    齐王夜袭定王大营,骑兵营损失惨重。

    定王李承云,重伤失踪。

    而郑三琯此时,已经成为了齐王营帐里的一名娇妾。

    四要心痛如绞,虽然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却也知道复仇一事须从长计议,只凭他一人,再好的轻功也潜不进齐王大营,更救不出三琯,报不了仇。

    “我便沿着鲁地往北,从冀南继续往京师…路上,”四要忐忑地看四方;“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干,最后好歹是凑成了盘缠。”

    程云失踪,三琯被困。程四要知道到得此时,能救他们的人,他信得过的人,便只有华山派的冲虚道长。

    一路历尽了艰辛,待程四要终于扑在华山派的门前时,华山派冲虚观大门却紧闭。四要绝望中敲了许久,才终于有一个瘦瘦的道童前来开门,脆生生道:“不要再敲门了!师父入宫还未归来,冲虚观今日不待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