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狂风骤雨 ,可咱们这世道不好(主要是……
战事始终焦灼, 胜负难分。
齐王李承衍在沧水边扛住四皇子数次大战后,率军南下,转道赣州、湘楚。
神机军都指挥使本是京师守将出身, 并不擅长短战, 便在江北层层布防, 城楼上高高架起火门炮。
三琯和程云回到了快活林中。
龙血树犹在, 红掌花海一如往昔,远处的鹤望兰林中依然弥漫着浓厚的瘴气。
只是第一次来时的四个人, 却只剩下她与云哥哥两个。
三琯轻轻摸了下树屋中的桌椅,指尖上沾染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她有些恍惚, 专注复仇时曾被忽略的伤感, 似在这一瞬间击中心口。逝去的人还来不及怀念, 幸存下来的人还没来得及自责。
可程云却没有留给她感怀的时间。
他从师父的旧物中找出一个沙盘,兴致勃勃地演练给三琯看。
“李承衍这步棋下得不错。”程云赞叹道, “湘军自古能战, 何况长沙太守曾做过太子詹事,本就忠君。当日宫变若非火铳神速,恐怕三万湘军认不下四皇子这个主子。”
三琯凑过来, 靠在他身边:“若你还在, 会如何应对?”
程云笑笑:“…大幅增兵,城城围困, 断了齐军外援,最多不过一年,没了粮草的李承衍就撑不下去。”
那又何难?
他语气这般平淡,仿佛千军万马在他眼中,不过是泥捏土塑的偶人,压根不值一提。
三琯眨眨眼:“…若你有心争天下, 恐怕承平日久的四皇子绝不会是对手。”
“你又来了。”他笑着摇头,“又来试探我。你到底是在怕什么,这般没有安全感?”
“只是…”三琯斟酌,“只是觉得英雄豪杰,不该蛰伏在这的一片山林中。何况大仇未报,你就算与我在一起,怎能安心快乐?”
程云却正了脸色:“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报仇,我有足够的耐心,我可以等。”他轻声,“可若是为了复仇,错过了一个会让我懊悔终生的人…那便不值当了。”
程云比三琯更懂得她的心情。
“复仇也好,夺天下也好,都比不过现在守在你身边,更让我觉得安心。”他认真地 ,“三琯,你承担不了再一次的失去,我又何尝不是?”
“现在的我…不想失去你。”程云。
三琯抬起头,眼中细碎的光亮闪闪烁烁,胸口渐渐变得滚烫。
“快活林,这个名字不好。”她温柔地,“以后这里既然是你和我的家,不如…云哥哥,你来改一个罢?”
程云微微一笑,想了想,以手为笔,在沙盘上写下几个字。
“江湖三句半?”三琯一愣,“为何?”
“只是想到睿太子隐居,隐约体会了他的心情。”程云轻笑,“也想明白了这三句江湖,是哪三句。”
“第一句嘛,江湖千里梦,风雨五更心。游子黄金印,幽人绿绮琴。千里江湖,风雨同舟,总要有恋人相伴方不觉孤单。”
三琯脸上一热,避开了他的视线,哼道:“轻佻,第二句。”
“第二句…”他凑近她耳边,“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还没完,就被她红着脸断:“啊呸,油腻!”
程云正色:“第三句,江湖漂泊久,天空月自圆。天下苍生自有人忧虑苦愁,我只管四方天地守一人足矣。”
三琯轻叹:“那还有半句?”
“还有半句吗?”程云笑,“不告诉你。”
“啊?”三琯瞪大眼。
程云潇洒一笑,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按你我现在交了心,我是该告诉你啊,可咱们这世道不好(主要是摊上了个不会写甜文的作者),以后能活多久还不知道。”
程云眨眨眼:“万一走丢了,也好让你心里有个念想。总记着有这么个问题,你还没问到答案,心里就能记住问出问题的这个人了,你是不是?”
三琯看着程云,却似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的神情。
承乾殿中香风袅袅,李承衍捡起裘衾,轻轻盖在三琯身上,面上划过一缕羞涩:“还有半句,以后再告诉你。”
也难怪相似,他们本就是堂兄弟。
只是早年颠沛流离,经历不同,才在同一个故事里,读出了不同的江湖。
李承衍看卢燕,看见了江山覆灭,庙堂高远。程云看卢燕,却只看见了风雨同舟,千里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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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云和三琯在沐川镇中开了一个药材店。
战乱数年,年轻人充军的充军,战死的战死。沐川镇,烧砸抢夺也经历了许多轮,留下的大多是老弱病残。
三琯的药材铺子,就开在那年她被荀远掳走的盐铺旁边。
生意自然十分不好。
三琯忧愁万分,眼看着山中采来的上等草药放在店中无人问津,偶有人上门求购,往往不是老弱就是伤残,她便连开口要价的念头都没有,噙着一汪热泪将药材送了出去。
入不敷出,总不能靠着金叶子过活吧?
从含着金汤勺的三琯十分忧愁,皱着眉头叹气不停。
程云似笑非笑:“放心,三琯儿。我会杂戏,会耍枪,哪怕飞 檐走壁偷鸡摸狗也能养活你,犯不着看你受委屈。”
夜来骤雨风急,两人赶不及回去,三琯和程云就在沐川镇的药铺里凑合了一晚上。
铺子,除了门面之外,就只有一间厢房。
三琯看着床上被褥发愁:“怎么办?没来得及置办,只有一床。”
程云抱着手臂,咧唇一笑:“怎么?三琯妹妹忘了么,你云哥哥以前不仅是个飞檐走壁的侠盗,还是个…采花盗。”
诶?
三琯歪着头,看他。
他想继续逗逗她,便故意凑近:“风大雨急,孤男寡女,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三琯扑哧笑出声:“采花盗是罢?那正好,今晚正巧,给我验验你的本事。”
这次轮到程云瞪大双眼。
三琯一本正经:“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冲虚观里师父存了大把春宫图,早早发了我去看呢。食色性也,凭啥只有男子得了乐趣?”
程云目瞪口呆。
三琯下巴一扬:“怎的,今天才发现我原是这般不矜持?”
程云摇头:“不,是今天才想起,原该问问师父老人家,那些春宫图都藏在了哪里…”
两人再忍不住,相视而笑。
程云将铺盖展开,抖去湿气,一下下掖好展平。
“早些睡吧。”他温柔低头,“云哥哥是采花盗,采花盗晚上从来不睡觉。今夜我就坐在你门外,替你守门,免得有哪个同行摸来惊着了你。”
多好一个男孩子啊。
身板白杨一样正,背对着她坐得笔挺,怎么看怎么讨人喜欢。
三琯默默看他背影,咬了下嘴唇。
“云哥哥…”她轻轻喊,掀开来一角被子。
程云一愣,想了想,甩开外衫钻进来。
两人肩并着肩,躺在狭窄的木板床上,在风雨声中仍能听得见彼此滚烫的心跳。
见她睡不着,他干脆枕起手臂,有一搭没一搭地讲时候的那些事,旖旎的念头却连飘都没有飘过来一下,仿佛只要想一想,都亵渎了她。
“我阿娘闺名为翡,定王府中总有很多名贵的翡翠,很多是父王送给她的,也有一些是…先皇。”程云缓缓。
三琯侧脸,讶道:“万岁爷吗?”
“嗯。”程云点头,“是阿爹笑着告诉我的。那时我才知道,原来阿娘以前差点嫁给万岁…难怪宫中的人对她那么熟悉,难怪皇后仙逝阿娘进宫安慰万岁的时候,要带上我。”
“你阿爹不会吃醋吗?”三琯慨叹。
“我也问过他这个问题。”程云轻声,“阿爹只是笑着看我,也许有天你会懂,可我作为你爹,却盼着你永远也不会懂。”
他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浓烈:“…可现在的我,终于懂了。”
“原来当你足够珍惜一个人…与心痛和怜惜比起来,那一点点醋意,根本就算不得什么。”他忍不住,轻轻抚着她的眉毛,“不愿看你皱眉,不愿看你伤心,如果十一能让你笑,哪怕你和他在一起,我也能笑着祝福… ”
“可他并不能让我幸福。”三琯。
“我知道。”程云笑笑,“可有的时候,我还是偶尔会庆幸…幸好,幸好他爱你。他爱你,所以才能在阴山里救出你,才能在石壁里宁愿自己啃食苔藓也要将干粮让给你。”
三琯缓缓闭上眼睛,泪水从侧脸滑落,默然不语。
“你杀不了他,我懂你。”程云温柔地抚着她的头发,“我也有过与你相似的经历。”
三琯睁开眼:“真的么?”
程云笑笑:“三琯,你有没有想过我这一身轻功是谁教的?”
“我师父是个老乞丐…”程云垂眸,“可他这一身飞檐走壁的功夫,用来偷鸡摸狗岂不是太屈才?”
“我曾经问过他…可他只是默默垂泪,自己这一生,只配当个被万人唾弃的乞丐。”
定王府倾覆那晚,定王愿自戕以保家人,王妃却誓要带着定王府下人上船逃亡。松江府岸停着商船,若是没有告密的下人,也许那晚他们可以扬起风帆,启航远走。
“我十七岁那年,师父突然跪在我面前,告诉我他所知所学,一身轻功已尽数教授于我。”程云继续,“而他告诉我了一个秘密。”
“定王府倾覆那晚,便是他向松江知府告密,这才断送了百余人的性命。”
三琯瞪大眼睛,脱口而出:“为何?”
程云苦笑着摇头:“他是我母妃身边的亲随,知晓母妃与先皇之间青梅竹马的往事。他以为将王妃和定王府拆开,凭着万岁的旧情,就能救我母妃一命。”
“殊不知…到头来,万岁对我母妃的旧情,不过是斩杀定王府时叮嘱了一句,留阿翡全尸。”程云轻叹,“而我母妃铮铮铁骨,宁愿与父王葬身大海,也绝不愿意一人苟活这世间。”
“从那时我就知道…人心,是这世界上最经不起算计的东西。而算计人心的人,终有一日一定会自食苦果。”
程云转过头,凝眸看着她的眼睛:“师父自认害死了母妃,懊悔一生。向我坦白旧事之后,他闭上双眼,希望我能了结了他的性命,替定王府报仇。”
“可他也忘记了一件事。”
“人心虽然不能算计人心,但是真心…却可以换来真心。”
三琯渐渐泪盈于睫:“你下不了手?”
“嗯。”程云点头,“那么多年朝夕相处,没有他,我早不知饿死了多少次。就算我下得了手,四要也会挡在他身前。”
“所以终他一生,我敬他、爱他、尊重他…我想,我父王母妃在九泉之下,也能明白我,理解我。”
他伸出手,抚平三琯嘴唇上的齿痕,声:“所以,三琯儿。你师父的心,同我父王母妃的心应当是一样的。”
“就算你没能杀得了李承衍,九泉之下师父也不会怪你…只会捋捋白胡须,嗔怪你一声,三琯儿,怎么搞得嘛,让你快活快活,你怎么却在日日哭泣?”
他描述得绘声绘色,三琯眼前 仿佛真的浮现了师父淘气的样子,忍俊不禁笑出声。
“云哥哥,谢谢你。”她垂下眸,两条手臂一点点蹭了过来,一点点环住了他的腰。
没有羞涩扭捏,也没有惺惺作态。
程云先是一愣,心跳如擂鼓一般。
他低笑,忍不住亲了亲她的额头,叹道:“好姑娘。”
风骤雨急,三琯在风雨声中渐渐睡了过去。
清醒来时,程云已不在身边。
她一惊,连忙起身下床,推开厢房的门。
却见程云正在整理被雨水湿的药材,见了来了,咧嘴一笑,指了指门口放着的桌子。
桌上放着金灿灿的一锭金子。
三琯唬了一跳:“这金子哪里来的?”
“自然是偷来的。”程云一本正经。
三琯一时摸不准他的是真是假,皱着眉头看他。
却忽然听见门边传来一阵极轻的咳嗽声。
她这才注意到大门旁的板凳上坐了一个人——一个她万万没有想到此生竟还会再见,一个万万没想到竟会在此地见到的人。
一个长身瘦汉,背后拱起大包,佝偻着身形,可是那拱起的罗锅下摆,隐约露出了一只女子的三寸金莲!
那背上那巨大的罗锅仿佛随时会爆炸一般。
而三琯知道,那罗锅之中,藏着一个三尺余长的中年美妇。
“孤灯客大侠!”三琯大惊失色,“您怎的会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