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忧国忘家 滑而有谋,猛而善斗,流劫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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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琯从未去过松江府。

    孤灯客既无恶意, 又如此坚持,三琯想了一想,干脆从善如流, 十分配合孤灯客行程。

    遇上孤灯客一心赶路顾不得吃饭时, 她还颇为善解人意地提醒。

    “前辈当真不休息?”三琯问。

    孤灯客抬眼望天, 静静盯着圆月, 神色忧虑: “春雨夏蝉,秋月冬雪, 我多睡一晚,便是眼睁睁看着山河落难, 明珠蒙尘。”

    三琯听得一头雾水, 只得再问:“为何一定要去松江府?”

    “我自幼在松江府长大。”孤灯客却似没有听见她的问话, “清薄雾,跑出巷口, 常会看见五旬阿婶站在门槛边剥田鸡。那时总嫌那剥了皮的田鸡骇人, 便多跑一些,偶尔买一只生煎尝尝鲜…”

    “直到十年战乱,才知能在巷口看到妇人安逸备菜, 是一件多么值得珍惜的事情。”

    这一番话听完, 三琯只抓住一个重点:“前辈,您是松江府本地人吗?”

    孤灯客深深看她一眼, 终于点头回道:“松江府三十万百姓,都是我血脉相连的骨肉同胞。”

    “还有两日…先到鸿城,再过长洲,就到松江口岸…”

    孤灯客轻声,眸中晦暗不明。比起思乡难忘,更有种破釜沉舟不再回头的决绝。

    三琯对松江府充满好奇。

    可他们走了整整五日, 到头来也没能到达松江府。

    天色蒙蒙亮,孤灯客和郑三琯刚刚行至鸿城。

    朝阳穿破厚厚的云层,三琯眼前渐渐变得清晰。

    她像被突然扼住了呼吸,竟一句话都不出来。

    往日江南鱼米之乡,如今断壁残垣焦土遍地。不远处鸿城城墙 坍塌,似是大火刚熄,白烟滚滚而起。

    田埂上零零散散有灾民踉踉跄跄,相携而逃。城墙下横七竖八竟堆积了不少尸身,远远望去竟夹杂着许多赤/身/裸/体/的女尸。

    即便过往十余年本朝战乱日久,如此仓惶的场景也颇为罕见。

    三琯神色一凛,不待孤灯客发话,率先朝着灾民跑了过去。她扶起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头发剪得寸许,脸上被锅底灰抹得脏兮兮的,怀里还抱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若非身陷险境,乱世如此,哪个母亲会放自己的孩子这样孤零零逃走?

    三琯心中大震:“你阿娘身在何处?”

    那孩子瞪眼看她,愣怔片刻,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呜咽着求道:“侠女救命,救我阿娘!”

    这一开口,三琯才发现那孩子竟是个被剪了头发的女童。

    她心中清明了几分,再望向鸿城洞开的城门时,神色坚毅许多。

    孤灯客似是早预料到城中场景,听那女童完,毫不犹豫跃身而起,足尖点地飞出丈余。三琯轻功不如他,只能一路跑,努力跟随在他身后。

    逃难的人群零星从城中往外跑,他们两人却逆着人流上前,直直闯入城门之内。

    即便已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三琯仍是霎时被城中的情境惊得后脑发麻。

    青石砖地上血肉成泥,处处可见残肢断足。一排头颅高高悬挂在城楼内,男女老幼皆有,甚至有襁褓中的婴童。

    城门后正有女子袒/胸/露/乳,衣裤全被剥/脱,如砧板上的死鱼一般瘫倒在地,一动不动。

    青石砖上鲜血横流,砖缝中零碎散落的竟像是被人从体内扯出的肠衣。喉咙早已被砍断,只余一层薄薄的皮连着头颅。

    然而,便是这样一具惨死的女/尸,却仍被四五个身着怪异的男子嘶吼着、压着、侮辱着!

    三琯心中气血翻涌,瞥了一眼,就知道那数名暴徒绝非中原人。

    只见他们身着红色酋衣,头戴翎羽与鹿角,脚上并未穿鞋,下身两片红布裹身,又似甲又似裙,极为诡异。

    孤灯客拔剑而出,已纵身扑去。

    那数名暴徒眼睛瞪大,滋哇乱叫宛如猿猴,亦掏出“长剑”来应对。

    那“长剑”形状怪异,似“剑”又似刀,又极锋利,挥出时剑锋如秋风疾驰,削铁如泥。

    五人招式古怪,同时将孤灯客围困在中间。

    三琯亦加入战局。她被孤灯客掳走得突然,穿云弩未来得及佩在身上,此时便使出全力掷出金缕叶,流星般飞/出,精准刺中一人腰间。

    那暴徒痛呼出声,似乎这才意识到三琯的存在。他转过头来,眼都直了,涎水直流,朝着三琯狞笑着扑来。

    三琯以拳为刃,护在身前。

    而孤灯客却忽然间似癫若狂,出剑如霜,快似空中霹雳。他手腕翻转,竟比那乡间孩童翻花绳还利落干净,眨眼间剑气悬浮空中仿佛结成一张巨网,白光闪闪,但凡有人靠近 便被削得鲜血四溅。

    孤灯客在江湖中以暗器闻名遐迩,三琯从不知他竟使得如此精彩的一把剑,不禁拍掌叫好。

    孤灯客微微一笑,反手捅出一剑,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穿了三琯身前那暴徒的咽喉。

    “前辈好剑法!”三琯面露欣喜,正欲上前,却见方才还微笑着的孤灯客却骤然脸色大变,喷出一口猩红鲜血,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前辈!”三琯大吼,伸手去探孤灯客的脉搏,才发现这数日奔袭,孤灯客早已是油尽灯枯。

    “怎会如此…”三琯难以置信,反复探着脉搏。

    难怪他一生不与妻子分离,却愿意在沐川镇抛下妻子掳走自己。

    难怪一路上他一心赶路,不吃不喝,似是对自己身体毫不在意。

    原来是从一开始就存了死志!从一开始,就没算活着从松江府回去。

    方才与那数人比剑时,孤灯客已是回光返照,将最后一丝真气都消耗殆尽。

    三琯抚着孤灯客的脉搏,难过不已。

    孤灯客却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将枯瘦的手一点点挪至她手上。

    “国破,山河仍在。君亡,百姓犹存。松江府沦陷至此…”他气若游丝,却仍紧紧捏住三琯的指头,恳求道,“告诉定王…回京师去。”

    “前辈放心。”

    她闭上眼睛,终于在此时明白了…为何孤灯客要让他们回京师、回四皇子身边去。

    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那诡异暴徒三五成群,朝着她的方向追过来。

    三琯擦干眼泪,牙关紧咬恨意迸发,金缕叶被夹在指缝间,迎头赶上。

    城门下被虐杀女子的模样,仿佛始终在眼前晃荡。三琯眼眶发红,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耳边风声呼啸,却又有一人,比她的速度还要更快一些。

    是程云。

    “抱歉,我来晚了!”他低头看她,神色冷峻,一手伸手拽住她的肩头,另一手从怀中掏出火铳。

    三琯一言不发,伸手便将火铳抢过,

    恨意滔天,她还从未如此恨过什么。即便是师父万箭穿心死在她面前,她都没有像今时今刻目睹同胞被虐杀惨死时,更加恨过。

    那滔天的恨意化作怒火,也化作她扣动扳机时的力气。

    轰然雷鸣,她被那巨大的后坐力震得连连后退,幸得程云在腰后稳稳托住才站住脚步。

    她睁开双眼,却见那诡异暴徒面露惊讶,震惊地望着她。

    大约是因为太过激动——火铳第一发,她射偏了。

    三琯凝神提气,还欲再扣一次扳机,身子却忽然一轻。

    “走!”程云揽着她的腰,飞身跃上马背,“留得青山在,三琯,跟我走!”

    他压下她的头,将她藏在他胸前,双腿狠狠一夹马腹,那战马便风驰电掣冲了出去。

    三琯很快明白了程云不恋战的原因。

    战马尚未跑直城门,她便再一次听到了那熟悉的、震耳欲聋的雷鸣般的轰响。

    火铳的声音。

    只是这一次…火铳射出的炮弹,对准的是她与程云 。

    三琯在疾驰中恍然回首,隐约瞥见那诡异暴徒站在乌金色的战车上,高举着一只仍在冒着白烟的火铳。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三琯大喊,“为何身着异服?为何胡言妄语?为何…会有火铳?”

    程云深深吸一口气:“倭寇,三琯,他们是倭寇。”

    这世间绝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比定王世子李承云更懂得“倭寇”二字的含义。

    定王属地松江府,松江府靠海;海上渔民数万,常遇流寇海贼。

    幼时他尚在父母膝下承欢,晚来风急,仰望星空听闻的故事,从来都不是牛郎织女相遇。

    而是那自扶桑渡海而来的——倭寇。

    “滑而有谋,猛而善斗,流劫江宁,屠掠松江,烧杀戮掠,奸淫屠掳,无恶不作。”定王妃阿翡抚着儿子李承云的面颊,轻声,“倭寇若是来袭,伤我渔民,掠我粮草,实在是防不胜防。”

    十岁的程云眉头紧锁:“那该如何做,才能护我百姓免受倭寇流患之苦?”

    定王抚着长髯,满面含笑:“莫要担心,儿子。阿爹已想好完全之策,足以保我松江府十年无虞…”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月光下,定王缓缓掏出一只的木盒,摆在案几上。

    樟松所制,轻巧如燕,疾如闪电,速度快过眨眼的瞬间。

    “倭寇海贼,之所以战无不胜,盖因这袖箭穿云弩威力慑人。”定王微笑,“幸好松江府商贸发达,阿爹我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只,预备来年开春送给太子殿下。”

    “华夏四方危机四伏,如穿云弩这样的暗器,若能用在军制之中,定能大大提高军将战力。”

    老定王合上木盒,远远望向京师,心中一点点燃起热切的盼望。

    长云野山,边城遥望,偏安一隅的闲散王爷那称得上“浪漫”的家国情怀,却成为了他家破人亡的原因。

    十年前,老定王得了穿云弩,可保松江府十年无虞。

    十年后,松江府果真沦陷在倭寇的铁蹄之中。

    程云终于明白为何孤灯客拼得一身性命,亦要他亲眼见一见松江府沦陷后的惨状。

    “松江府三十万百姓,都是我李承云血脉相连的骨肉同胞。”程云连声音都沁着热血,咬牙道,“我父我母为松江府万世太平而死,今日我李承云在此,亦愿为松江府百姓而死。”

    “只要我李承云尚在人世,就绝不允许倭寇再伤我同胞。

    只要我李承云尚在人世,就绝不允许倭寇辱我姊妹。”

    三琯亦心潮澎湃,紧紧握住程云的手,朗声道:“云哥哥,我们这就回京师,去告诉四皇子!”

    穿云弩来自扶桑,火门炮来自扶桑

    倭寇,亦来自扶桑。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们这就去用火门炮把倭寇赶出松江府,再不让他们伤我同胞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