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天地为媒 今夜便是你与我的洞房花烛夜……
历经十年, 真相终于大白。
潜心十年以报血仇的大汉奸,原来自始至终都藏在他身边。
可金銮殿上那君臣相和的戏码,却还不得不演下去。
程云身披甲胄跪在四皇子面前, 波澜不惊。
“齐军反贼徘徊于湘赣, 剿檄不可再拖延, 待臣亲领神机军, 携火门炮南下将逆贼一网尽。”
他的尊严也好,仇恨也好, 什么也比不过握在手里的兵权。
四皇子眼含热泪,看似感动不已。
可一开口, 却是:“爱卿刚刚大难归来, 还是留在京师好生休养。神机军镇守沧水以北,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到底,还是不相信。
现在的四皇子, 并不相信程云。
沧水一战之后离奇战死, 却在此时战局吃紧的时候突然归来。
四皇子性格本就多疑,如何不会怀疑他回来的动机?
他绝不敢冒险,在笃定程云动机之前绝不会下放军权。
何况四皇子如今既与扶桑国勾结, 并不急于出兵剿灭来侵犯的倭寇。程
云欲将前尘旧恨全部压下, 做四皇子“忠心耿耿”的好将军自行领兵,却又被四皇子牢牢压在京城, 不得动弹。
松江府三十万百姓蒙难,三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可如今他们人在皇城如身陷囹圄,又要如何去救?
三琯神情决绝:“快活林中尚有硝石硫磺,数量虽不多,也够百余只火铳用。”
程云抚着她的脸颊,极尽温柔:“然后呢?你抱着火药与来犯的倭寇同归于尽吗?”
三琯抬起眼, 眼中泪光闪烁:“若我先走一步,黄泉路下一定等着你。”
程云却笑不出来,指尖冰凉:“再等等,三琯,我们再等等…”
可再等什么呢?他却不出来。
是等四皇子终有一日良心发现,还是等松江杭州百万百姓被屠戮干净?亦或是天降神兵救华夏于水火之中?
程云日日心如刀绞。
朝堂上亦日日都有官员上报倭乱:“浙、苏二省尽数沦陷,官兵死者三千余人,屠掠百姓过万。转道赣州直驱江陵。”
数千倭寇斩杀沿海官兵竟如切瓜砍菜毫不费力,阵势吓人。
只是…
程云心头微微一动。
四皇子亦听出战报中大有古怪,追问道:“倭寇这是什么算?沿溧阳往南便是江陵,为何要兜一大圈取道赣州?”
为什么要在战况正是顺利的时候绕路?
内阁大 臣却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吞吞吐吐道:“…溧阳以南,有…有齐王领湘军驻守。”
齐王李承衍,得知倭寇火烧松江府之后,奔袭千里带三万湘军驻守在溧阳以南,以穿云弩为兵器,与倭寇火拼十余日夜。
湘军何等勇猛,数次与四皇子的神机军在沧水交手,各有胜负——然而驻守溧阳十余日,三万湘军折损过半,溧水绕城,生生被湘军鲜血染红。
战至最后,齐军甚至找不到能填入穿云弩的箭矢。溧阳城中百姓连家中木筷都献了出来,宁愿全城百姓被围困饿死殉国,誓与齐军共存亡。
妇孺老少,宁死不做扶桑国的走狗。
程云的拳头紧紧握起,热血仿佛从心底一泵一泵涌出。
而高坐在龙椅上的四皇子却面露喜色,迭声追问:“李承衍可有负伤?湘军可是真死伤过半?若是没了湘军,要剿灭齐贼,就容易多了罢!”
那一瞬,程云几乎按捺不住拔刀砍向四皇子的冲动。
李承衍听闻松江府沦陷,宁愿舍弃三万湘军,亦要守护溧阳百姓。
可四皇子眼中,看不见溧阳百姓,亦看不见那作乱的倭寇,只看得见李承衍的三万湘军。
四皇子却兴奋地站起:“天助我也!当真天助我也!便令倭寇与齐贼斗得两败俱伤,我们作壁上观,将来好坐收渔翁之利!”
程云扑通跪地,朗声请命:“齐军正值孱弱,臣请命率军,趁此时将齐军一网尽,绞杀干净。”
军权,他满口谎言,所求的只是沧水北麓神机军的兵权。
四皇子犹豫半晌。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点头:“再等等,爱卿,我们再等等…”
等什么呢?是等到齐王李承衍为护百姓战死沙场,还是等到华夏江山尽数沦落在倭寇的铁蹄之下?
程云深深低下头,齿根被咬得生痛。
该如何是好?该如何才能救我华夏子民?救天下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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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华宫中,三琯一身缟素,跪在李太妃面前。
“太妃本该颐养天年,不该以身赴险。四皇子虽奸诈狡猾,却极好贤名,太妃若是置身之外,可保后半生安然无虞。”
李太妃神色坚毅:“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国都没了,一个老太妃还如何谈颐养天年。若华夏沦落,松江府女子的命运,便是你我他日的命运。”
李太妃扶起三琯,褪下手上的玉镯套在三琯腕间。
“你很像你师父。”她声音温柔,“看似整日嘻嘻哈哈不学无术,却一身风华铮铮铁骨。”
三琯喉头发涩:“师父…看错了四皇子。”
以为皇帝昏聩,另择贤君才能救天下于水火。
却不知引狼入室,看似贤德爱民的四皇子为谋皇位,早已成了扶桑国的走狗。
李太妃轻轻摇头:“四皇子贤名举朝皆知,上当的人又何止他一个?”
三琯还欲再劝她置身事外,李太妃却只是浅浅一笑:“于公,四皇子 窃国卖民,我虽是女子,亦是华夏子民,宁可被诛灭九族,也绝不与他同流合污。”
“于私,我受定王妃恩惠,当日她蒙难,我人微言轻,未能救下她。今日若能助你们一臂之力,就算黄泉之下见了她,我也终于能抬头了。”
再多的话语不必多。
大是大非之前,国破家亡之前,谁人没有必死的决心?
三琯没有起身,只是重重磕下一个头,清清楚楚地。
“我替松江府百姓,多谢太妃大恩大德。”
李太妃俯下/身,抚了抚三琯散乱的鬓发,轻声:
“我替定王妃阿翡,多谢你照顾她的儿子。日后程云,便依仗你了,三琯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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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三更刚过。
重华宫的李太妃突然发了疯病,不知如何爬上了重华宫厚厚的琉璃瓦,坐在高高的屋脊上口口声声自己看见了“变成蝴蝶的太上皇”。
夜空情郎,重华宫殿前青砖上湿痕累累,酒香扑鼻。
四皇子好贤名,一向对老太妃十分优待。更何况这位老太妃如此笃定太上皇就在重华宫的宫殿顶上,正正坐在她身边。
侍卫不敢动手,宫女大监哭作一团,嘤嘤苦劝李太妃由屋脊上下来。
四皇子还在睡着,守在宫外的大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守宫的禁卫搬来云梯,高高架起,想爬上屋脊将李太妃救下。
哪知方才还言笑晏晏的李太妃却突然神色大变,怀中掏出火折子,如折了翼的蝴蝶一般落了下来。
火苗落在满是酒香的青砖上,眨眼之间,重华宫燃起了熊熊大火。火舌像是蜿蜒的长龙,一口噙住那随风飘荡的帷幔,又转瞬之间吞噬了窗棱,一点点逼近高耸的屋脊。
云梯很快亦被火光吞没。
李太妃静静站在那火光中央,抬头望着月亮。
而在不远处的承乾殿中,也有一个人抬头望着月亮。
火光越来越大,映红了半边夜空。
也映红了三琯的半边脸颊。
守宫的近卫赶往四皇子处护驾,宫中的内侍被召至重华宫救火。
偌大的承乾殿空荡荡,安静得令人心慌。
琉璃瓦上传来不易察觉的轻响,三琯蓦然回首,看见程云一袭黑衣,如夜行灵猫般从房檐下轻轻跃下。
“走。”他轻车熟路,让她伏在他肩膀上。
重华宫的火光照亮了他们前行的路,程云带着三琯轻车熟路穿过御花园。
“重华宫离北安门最近,侍卫救驾亦会最先经过北安门。我们绕道北顺门,会更安全些。”
三琯点点头,手中穿云弩蓄势待发。
“火铳声响太大,会惊动侍卫。一路上无论遇见谁,我只管用穿云弩灭口。”
世人总有一种错觉。生命总是在永无休止的重复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历史纵有剧变,也绝不会是我睁开眼的明天。
错得离谱。
那一轮月亮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飘忽不定。暖风夹杂着木柱 燃烧的味道,窜入了她的鼻腔。
恍惚间,让她回忆起东方山庄大火的那一个晚上,她便是这样趴在李承衍的后背上。
风擦着她的脸颊而过。
三琯抬起头,忽然间开口:“云哥哥,你看。”
程云跑得双肋生疼,听她这么,便停下了脚步。
半面天空火光熊熊,半面天空星河璀璨。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见了…
“今夜的北极星,为何这般亮?”
三琯轻轻摇头:“…那是帝星啊,云哥哥。紫微垣在最中央,太微和天市陪设两旁,岿然不动,永世不移。”
赤橙的火光中,那帝星竟然这样明亮,亮过转瞬而逝的流星。
在火光未至的暗处,明亮的帝星替他们照亮深宫中的前路。
程云的脚步渐渐沉重,奔袭的速度也慢了下来。三琯从他背上滑下,与他相携往前,一步步走着。
渐渐,北顺门越来越近。程云已远远望见城门旁那三层的角楼,交错的重檐下隐约有人头攒动,看身形像是留守的侍卫,心下不由一沉。
重华宫走水失火,本以为北顺门侍卫会进宫救火。
没想到一路赶至此处,留守的侍卫竟还有这么多。
三琯掌心皆是汗。
她自长在宫中,最是清楚宫中守卫森严,凡出入必用火烙腰牌,由守城禁卫验明之后才能放行,无论是何官职。
程云尚未重获兵权,没有腰牌,按律绝不可深夜出宫。今夜大火,若是北顺门守卫稀少,他们还可用火铳和穿云弩搏上一搏,可如今侍卫人数众多,要出宫难于登天。
两人相处日久,早已心有灵犀。
三琯一手握住程云的手,另一手握紧穿云弩,轻声:“放心,云哥哥,我不怕。”
即便是今夜注定要死在帝星的熹光之下,她也不怕。
程云回过头,深深望她一眼。
看她眉目坚毅,镇定的眼眸中果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
恍惚间他像是看见了十余年前的他的母妃。
松江府巨船上的定王妃阿翡,也是这样镇定无比地看着将一双儿女抛落入海的丈夫。
她们有着一样的眼神。
程云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揽入怀中,冰凉的唇印在了她的侧脸上。
她却比他还要激动,低低地啜泣着,只是微微转了一下头,就在这帝星的熹光中,精准地找到了他的嘴唇。
一开始,吻很轻,像是振翼的蝴蝶,柔弱而细微。
可渐渐,那吻便变得越来越重,越来越深,他像是要将一部分的她永恒篆刻入怀一样,深深深深地吻着她。
如火光耀眼,亦如帝星冲天。
又如四季山庄无数爆燃的烟花,更似九方城中忽而窜天的箭矢。
只这一吻的瞬间,他们却像是经过了很多很多年。
“等下我以火铳掩护,你只管向前冲。”程云看着她的眼睛,“千万莫回头。”
她咬牙:“云哥哥,你记得。以天为盖,以地为床,以重华宫的火光为凤冠霞帔,以头顶熠熠的帝星作天地高堂。 以一吻为婚书,今夜便是你与我的洞房花烛夜。”
“我已经嫁给你,做你的妻子了。”她定定地,“今生今世,你若对我还有爱与怜惜,便不要让我当寡妇啊,云哥哥。”
所有的理智都在劝他不要答应她。
可这诱惑太大,他抵抗无能,只重重点了头,一句:“我答应你。”
“结为夫妻,生死与共。”
两人一路行至此处,城楼上的侍卫早已看见他们行踪。
程云深深吸一口气,牵紧三琯的手,火铳从袖袋滑至腕间,一步步行至紧闭的城门前。
“京卫指挥使何在?”程云朗声呼喝,“定王李承云在此,速速开城门。”
守城禁卫分明听见、看见了他们,却迟迟没有任何动作。
三琯屏住呼吸,手指稳稳放在穿云弩上。
可半柱香后,城门缓缓开。北顺门指挥副使不知何时从角楼上下来,正正跪在三琯和程云的面前。
那指挥副使大约五旬年纪,眼窝深陷,眉心有深深皱痕。
他跪在地上重重磕头,开口时却/操/了/一口程云最最熟悉的吴语侬腔——是程云的家乡话,是百万遭倭寇铁蹄践踏的,他的松江府同胞的...家乡话。
“殿下,倭寇大敌来犯,臣愿随殿下前往松江府,营救遭难的骨肉同胞。”他朗声。
话音刚落,人头攥动的角楼上亦有侍卫附和。
“定王殿下,臣亦愿随殿下前去剿灭倭寇,救松江府于水火!”
“殿下,臣亦愿去!”
“殿下,还有臣!臣也去!救父母妻儿,救天下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