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晚霜

A+A-

    阴火熊熊地燃烧着,?生鬼给覃瑢翀留了喘息的余地,片刻后,点燃了第二炷香。

    第二炷香的香气与第一炷香不同,?如果第一炷香的香气是瓜果熟透的甜香,那么第二炷香就是秋日将尽,树木枯黄时的草木香,?带着丝丝缕缕的冷意,清冽凛然。

    被生鬼抽走了一缕记忆,覃瑢翀却没有太大的反应,?他或许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记忆有所缺失,?顿了顿,?嘴里吐出的字句一转,揭过了梨园里发生的事情,不再提那出戏。

    “离开梨园之后,我见天色已晚,?就决定先带顾华之去填饱肚子。”

    覃瑢翀向来是最会找话题的,无论是多么沉默寡言的人,?在他三言两语之间都会开话匣子,主动和他攀谈起来,?所以,?尽管他与顾华之的脾性、身世全然不同,这一路上的气氛并没有太尴尬,?很多时候都是覃瑢翀在,顾华之颔首示意,?偶尔搭几句腔。

    “你觉得方才那一出戏唱得如何?”覃瑢翀转头看向身侧的顾华之,“我时不时就会挑在姜笙当班的日子过去听,一坐就是大半天,?回去之后家里人总是会斥责我不务正业。”

    然后,他复又笑起来,道:“可是,如此动人的戏曲,不听才叫枉费了时间。”

    “依照你的法,我此前已经枉费了不少时间。”顾华之的目光与他交汇,略略一纠缠,很快就挪开了,望向湖畔那一弯行舟万里的烟柳,面色并非不虞,只是道,“我鲜少离开濉峰,像是赏春楼,梨园这样的地方,从来都没有去过,更别听戏曲了。”

    覃瑢翀顿时感觉心都揪紧了,却又听见他:“不过,我虽然是头一回听,也能够听出你口中那位姜笙姑娘,唱得确实很不错,实在让我大开眼界。”

    顾华之忽然止住了脚步,明月高悬,繁星如昼,湖畔的风声揉碎了星光,缀在他眉间,无论是来来往往的行人,还是覃瑢翀胸腔里大得吓人的心跳声,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只剩下眼前的一人而已——像鹿一样内敛安静的扶渠羽士,舒展了眉眼,轻轻地笑了起来。

    “事实上,赏春楼里的姑娘们虽然大胆了些,却也让我感到新奇……以前从来没有人这么放肆又欢快地接近我,叽叽喳喳地问我一些奇怪的问题。若不是因为你,我可能此生都不会踏进那种烟花之地,也不会踏进梨园去听戏,多亏了你,我今天过得很愉快。”

    他了什么,覃瑢翀其实都没怎么听清楚,只看到他的嘴唇一张一合。

    顾华之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上确实是有浅浅的梨涡,眼睛弯弯,眸光似水,卧蚕微微隆起,横在眼下,他其实只是抿着嘴唇笑了笑,却使那张玉雕似的脸变得生动起来。

    向来能会道的覃瑢翀,一下子变得词汇匮乏。

    他想,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顾华之的笑。

    春风吹拂,令冰雪也消融。

    覃瑢翀恨不得挑一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候,再让顾华之笑一回,这样他就能够不顾旁人的视线,放肆地盯着顾华之的脸,夸他笑起来很好看,然后得寸进尺地问他能不能再多笑笑。

    这样,街上因此驻足的那些行人就看不见了,只有他一个人能够见到顾华之的笑容。

    一阵难以形容的欢喜过后,覃瑢翀感觉五脏六腑都绞痛起来,逼得他皱起了眉头。

    为什么赏春楼的那些姑娘们能摸他的头发,为什么翡扇能够如此大胆地去碰他的手,为什么顾华之的称赞是公正无私的,为什么,他明明是对自己笑的,旁人却也能看见?

    像是喝进去几坛子醋似的,覃瑢翀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酸味儿,觉得牙齿也酸得酥麻,不止是酸,还有苦,比那一味黄连更苦,嫉妒得他从头到脚的骨头都要散架。

    他咬紧了牙,强行将那一腔来得莫名的妒火压了下去,摆手示意顾华之靠近一点。

    顾华之脸上的笑意来得快去得也快,闻言,真的就站近了些,俯身将耳朵靠了过去。

    “你笑起来很好看。”覃瑢翀在他耳畔低声道,“多亏了你,我今天也过得很愉快。”

    这话近乎于一种含蓄的、隐晦的调情了,偏偏他还刻意哑着声儿,一字一顿吐出来的。

    生鬼适时地将一根细线缠了进去,浅淡的金光闪过,与覃瑢翀身旁的细线连在一起。

    温热的,甚至是近乎滚烫的吐息洒在顾华之的耳廓,他愣了愣,很费解地,花了很长时间去想覃瑢翀这话的意思,然后猛地直起身子,退了两步,耳根子红得要滴出血来。

    他掩住发烫的耳朵,唇齿间泄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单音,幸好夜色太寂寥,幸好街上太喧闹,一旦拉开了距离,不止是覃瑢翀听不到,就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发出了什么声音。

    顾华之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竭力维持住冷静,转过身,道:“我们该走了。”

    遇到这种情况该些什么?斥骂一句“放肆”?顾华之不知道。

    其实摆在他面前的处理方式有很多种,他大可当场翻脸,用腰间的紫坛软剑解决,也大可摆出濉峰派大师兄的架子,责怪他的无礼,但是顾华之并不想这么做。

    准确地来,他还不愿意和自己感兴趣的人,刚刚才感谢过的人,关系闹得那么僵。

    所以他只能摸了摸滚烫的耳垂,慢慢使絮乱的呼吸声重新变得平稳起来。

    覃瑢翀总是怕顾华之转身就跑掉,但是,当他意识到这位扶渠羽士并不是个喜欢逃避的人之后,言行就逐渐变得放肆,倒也不至于太直白,明里暗里的,试图让顾华之习惯。

    他本来想要带顾华之回覃府,请他好好吃上一顿,可惜顾华之还是婉拒了。

    于是覃瑢翀又换了家酒楼,那家酒楼也是他常去之处,名为“琚瑀锵鸣”的厢房是他用来宴请客人的地方,老板早就和他混熟了,平日里也会有意将那间房留给他。

    嘴里吃着山珍海味,面朝烟波渺渺的凌烟湖,与友人畅谈,实在是人生一大快事。

    顾华之一开始不答应,只去吃点简单的葱花面就行,但是他远道而来,覃瑢翀又怎么可能让他去吃那些随处可见的东西,几番你来我往的争执之后,他还是败下阵来。

    等到菜都端了上来,厢房内就剩他们两个人,覃瑢翀很快就发现顾华之不太对劲。

    只指着那碗莲子羹来填肚子,真的吃得饱吗?他暗想。

    这些饭菜,他倒是不觉得可惜,只怕没有尽好地主之谊,让顾华之饿着回去。

    在挑菜过去之前,覃瑢翀谨慎地问道:“你没有什么忌口的东西吧?”

    见顾华之沉默,他便以为是默认了,了句“这双筷子我还没用过”之后,就挑了块精瘦的排骨过去,热腾腾的香气扑面而来,顾华之垂着眼睛看了看,复又抬眼去看他。

    覃瑢翀顺手又给他倒了杯温酒,可谓是体贴至极,他觉得自己从没这么耐心过。

    不是他要故意去看,只不过,落了座后,顾华之就解下了月白色的外袍,叠好后放在了一旁,因为外衣也是浅色的,所以他松了外衣的衣襟,大抵是怕沾上了油污,难以清洗。

    即使是隔了一层衣服,从覃瑢翀的角度看过去,很容易就能看见身体的轮廓。

    锁骨往下,还有几道明显的凸起,是骨骼,像强行嵌进他身体中的铁棍,处处透露着一股违和感,藏在他胸口里,似乎只要稍不注意,就会破开胸膛的皮肉,弄得血肉横飞。

    如果不是因为顾华之解围时展现出的精湛剑法,覃瑢翀绝不会相信他是个练武的人。

    这么脆弱的一具身体,纸一样的脆,风一刮就会倒,怎么会是一个练武之人该有的?

    他想着,忍不住又往顾华之的碗里挑了块排骨,叮嘱道:“光吃些野果,喝些山泉,怎么可能饱腹?你可得多吃些肉,不然,长期以往,你的身体会撑不住的。”

    顾华之深深地凝视着覃瑢翀,看了很久,久到覃瑢翀都有些受不了,他才终于移开了视线,语气平淡地道:“覃公子,从来没有人过你总是很快就和别人好关系吗?”

    加上梨园的那一次,这是他今天过的第二次了。

    覃瑢翀马上反应过来,心里暗道一声不妙,拿起筷子就要将他碗里的东西挑回来,同时还满怀歉意地道:“这样好像确实不太好,是我太唐突了,若有冒犯……”

    另一双筷子伸过来,按住了他的筷子,他抬眼一看,顾华之的眼神晦涩不明,在他脸上一扫而过,他连仔细分辨的机会都没有,就听见这人道:“不,这很好。”

    当时的覃瑢翀没有听懂,眼睁睁地看着顾华之夹起那块排骨,没有过多犹豫,将长发捋到耳后去,低下了头,启唇去用牙尖轻轻地咬,缓慢地啃食上面的肉,然后咽进腹中。

    吃进那两块排骨,饮下温酒之后,顾华之就再也没有吃过任何东西。

    现在回想起来,不需要获得顾华之的记忆,覃瑢翀就明白他那时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你没有多余的顾忌,将我视作常人,不会对我心生拘谨,该怎么相处就怎么相处……

    这很好。

    覃瑢翀到这里的时候,用了不少的时间去平复心情。

    若他早就知晓顾华之的身体情况,他就不会用“善意”逼迫顾华之吃下那些东西。

    但是,若他知晓了,心生拘谨,有意无意地为顾华之的身体着想,露出一星半点的怜悯与关怀之情,顾华之反而会失望至极,将他视作芸芸众生之中最寻常不过的一个。

    这是个永远都无法破的环,他想,他们终究是不可能有圆满的结局。

    吃过饭后,覃瑢翀照例约了顾华之第二天的时间。

    原谅他心里的急切吧,明明是刚分开,他却已经开始想念顾华之了。

    幸好顾华之并没有在意,神色自然地答应了下来。

    然而,是辰时在凌烟湖见面,他却一整天都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