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渡水
覃家以十位长老为尊,?家主次之,双亲为末。
覃瑢翀每天清都要去向长老们请安,之后是身为家主的父亲,?卧病在床的母亲。
因为母亲病重,所以他会在看望母亲的时候多停留一会儿。
那个话柔声柔气的女人一声不吭,总是喜欢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落在覃瑢翀身上的目光很轻,没有一点温度,也没有重量,?像一尾易折的芦草。
“娘。”他终于忍不住道,?“我已带回‘入渊’,?只要萧医师确认过后就能给你用药了。”
你会没事的,你身上的病肯定能够治好的,他想这么,却怎么也不出口。
“将死之人总是看淡生死。”病入膏肓的女人抬起手臂,?拨开覃瑢翀额前的碎发,动听如黄鹂鸣叫的声音早就哑了,?长时间的咳嗽已经撕裂了她的声带,变得支离破碎,?“翀儿,?我很清楚我身体的情况,即使是救不回来,?希望你也不要责怪你父亲的决定。”
她死后,留下的痛苦,?眼泪,愧疚,悔恨,?都只属于活着的人。
所以她能够如此风轻云淡,而覃瑢翀却无法轻易释怀,握紧母亲的手,俯身吻了吻她的手背,掩住眼中的泪光,勉强吞咽了一下,笑了笑,又摆出平日里那副轻浮的模样。
天微亮,鸡鸣三两声,覃瑢翀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止住了话头,和母亲道了别。
覃家的规矩不少,甚至可以,比那些皇亲国戚的规矩更加繁琐冗长。
他穿过寂静的巷,循着那一弯烟柳走过去,踏过一地落叶,溅起两三声碎裂的脆响。
凌烟湖是几年前落成的,动工的时候发生了事故,搭进去了许多人命,不止是平民百姓的命,许多覃家弟子,包括他的师父,第四位长老,也是在那次事故中丧命。
覃瑢翀未曾亲眼见过那场面,不过也能够想象有多么惨烈,必定是血肉横飞,四肢分离的惨象,那件事发生后,覃家花费了许多时间才将人心重新笼络回来,也许人总是健忘的,又过了几年的时间,凌烟湖的绿水垂柳成了霞雁城的一大美景,许多人就将那件事忘了。
旁人或许不知,他身为覃家下任家主,师父又在那次事故中丧命,知道的事情自然比许多人更多——比方,他换了师父,新的那一位师父是排名第二的长老,从不收徒,却在那之后改了口,将他收为了弟子,也算是接替了兄长的职责,将这衣钵传承下去。
覃寂,他的新师父,寡言少语,言辞严厉,若不是有必要,他甚至不想和人交道。
被收为徒弟后,没过多久,大概是一两个月,覃瑢翀无意间听到父亲的房内传来了一阵激烈的争吵,争吵过后,是漫长的寂静,夜风呼啸,他蹲伏在窗外,逐渐感到浑身冰冷。
凌烟湖底挖出了什么东西,兴许是因为恐惧,所以又被他们封了回去。
至于到底是什么,房内的人含糊其辞,没有一个人愿意出来,又或者他们也不知道。
覃寂冷冷地笑了一声,道:“所以,你们的意思是,让我去承担所有的罪责?”
二当家覃泓在事故中痛失爱子,他是唯一一个活着回来的人,此时却显出极其疲惫的模样,宛如从深渊中走了一遭,覃瑢翀不清那是什么,但是能够感觉到,他的周身围绕着一股让人胆寒的阴郁,开口话的时候尤为明显:“长老,我不久后便会以死谢罪。”
十日后,覃泓果真吊死在了自己的房梁上。
而覃寂再也没有回过覃府,从此在凌烟湖上扎了根,不曾离开过半步。
直到那个时候,覃瑢翀才实实在在地意识到,原来他听到的一切都不是他的妄想。
他隐约察觉到师父的这番举动,是为了镇守凌烟湖中的某些东西。
或许正是他们一直不肯出的那样东西,覃瑢翀想着,掂了掂手中盛满了吃食的木盒,因为其他人的反常,他总觉得凌烟湖里确实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秘,与阴暗。
白日里的时候还好,阳光一照,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可是,一旦到了晚上,覃瑢翀宁愿绕远路都不愿意途径凌烟湖。
他乘了一叶扁舟,横渡湖面,划开层层水波,朝湖心的那一座舫船驶去。
每一天,只要覃瑢翀身处霞雁城,睁开眼睛,洗漱完毕后,先是要拜见长老,然后是双亲,紧接着要吩咐下人准备吃食,装进木盒后,他就得将这些东西带给凌烟湖上的覃寂。
拜这些繁琐的礼仪所赐,覃瑢翀一整夜都想的顾华之,却只能和他约在辰时见面。
覃寂极度厌世,多两句话都觉得烦躁,对别人是这样,对覃瑢翀也是这样,所以他们之间向来没有太多交流,每回覃瑢翀将食盒递给他,他接过去,他们的交流就结束了。
覃瑢翀像往常一样,行了礼,将食盒轻轻放在覃寂身侧,道别后就准备离开。
只不过,不知为什么,覃寂却突然出声喊住了他,语调冷淡,问:“我之前教给你的那些驭蛊术,你学得如何了?”
“回师父的话。”覃瑢翀犹豫片刻,“那些驭蛊术,虽然和我以前学过的任何一种都不同,甚至像是将一切乱了重新再学,不过只要摸索到了规律,往后的就很容易掌握了。”
“他们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废物。”覃寂嗤笑道,“上至长老家主,下至弟子,竟无人能将这一门驭蛊术学进去的,只知道推我出来承受莫须有的罪名,连你这个大少爷也比不上。”
他话一向如此难听,覃瑢翀早就习惯了,听过即忘,从不放在心上。
但是覃寂的这番话委实奇怪,他斟酌着用词,问道:“师父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我现在所学的驭蛊术已经和旁人所学的不同了吗?是只有我一人学的不一样吗?”
覃寂似乎没想到覃瑢翀会问出口,抬起眼睛,重新审视着他,阴冷似蛇的目光仿佛能够看穿他心底的一切思绪,半晌后,沟壑纵横的脸上竟然露出了笑容,不是真切的,而是带着十足的恶意,鄙夷,不屑,嘲弄,怨恨,种种情绪在他眼底翻涌,渐渐地沉淀下去。
“下一任的家主啊。”他道,“你难道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是我成为你的师父吗?”
完这句话后,覃寂便不再开口,面上的疯狂瞬间褪去,摆手就要赶覃瑢翀走了。
覃瑢翀来的时候欢天喜地,走的时候满怀心事,忧心忡忡。
他当初挑在凌烟湖和顾华之见面,就是想趁这个机会带他游湖赏景,结果,顾华之人还没来,他倒是先觉得眼前的景色千篇一律,无论是鸟鸣还是风声都叫人感到厌烦。
可是早就定好的事情,总不可能因为他心情不好就要换掉吧。
街上的行人渐渐变多了,辰时已至,覃瑢翀花了一点时间宽慰自己,尽量不去想那些会让人心情变糟的事情,将注意力全部转移到顾华之身上,认认真真地想见面后该去哪里。
“这一想就是一整天。”覃瑢翀没有他在寒风中站了多久,又是如何从期待变成失望,时间会洗涤记忆,将那些不好的带走,留下的都是好的,那时候的他有多么耿耿于怀,现在的他就有多么冷静从容,不带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很平淡地叙述道,“顾华之失约了。”
他不是那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人,到最后甚至有点自暴自弃,想着倒不如问个清楚。
如果顾华之实在不喜欢他,清楚就好,他也不是会死缠烂的类型。
如果因为别的原因,他也得知道,因为他就是压不下一肚子的火。
二十多年后,覃瑢翀再回过头来看,自己当时的行为实在是太冲动,又莽撞又愚蠢。
一路听着找去顾华之所住的客栈,敲响房门的那一瞬,他的怨气都还没消。
敲门的力度算不上很使劲,覃瑢翀下意识收了力,也不知道是不是怕惊扰了里面的人。
他想问,你为什么不来,为什么失约了,好歹和我一声啊,你就那么不想见我吗?
但当那扇木门“吱嘎”一声开的时候,那些堵在喉咙中的话又被覃瑢翀咽了回去。
开门的不是顾华之。
覃瑢翀有那么一瞬间怀疑他找错了房间,他正要道歉,视线微微一低,又看见来者的衣袍上绣着竹青色的仙鹤,再定睛一看,他的装束和顾华之的很像,只有略微的差异。
将门开的人却很镇定,面容稍显稚嫩,拱手行礼,道:“我名为虚风子,同为濉峰派弟子,是顾华之的师弟,覃公子此次前来是为了找大师兄吧,可惜他已经睡下了。”
覃瑢翀的嘴唇动了动,忽然觉得难以启齿,那一句“我和你师兄是友人”的话在唇边了几个转,又被他用牙齿碾碎了——将他们当作友人的,兴许只有他一个人罢了。
“你师兄失约了”这种话,他也无法出口。
他恍然觉得喉咙干涩难忍,只得出一句:“既然他已歇下,那我就先行离开了。”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虚风子那时候看向覃瑢翀的眼神很奇怪,带着丝丝缕缕的愤恨,可惜他那时候失魂落魄,心乱如麻,根本无暇顾及无关紧要的人,完就要走。
“大师兄他兴许是因为水土不服,所以身体不适。”虚风子将那些字眼从牙缝中逼出来,沉着脸看向覃瑢翀顿住的背影,忽然道,“他,如果让你感到不快,他很抱歉,他以后不会再失约了……明日,希望你明日会愿意见他,他会仔细地考虑该如何补偿你。”
覃瑢翀猛然转过身,心里涌起一阵奇妙的冲动,想要继续追问。
虚风子却比他更快一步。
话音未落,那扇门就“嘭”地一声,严严实实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