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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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昏黑的地窖里,?有水声。

    来者显然不止一个,最前面的人手持蜡烛,微弱的光芒勉强指引着前路,?后面跟随的人皆是一声不吭,狭窄的甬道之中,刺骨的水已经没过了膝盖,?行动就变得尤为困难。

    幸好这甬道不算太长,很快,居于首位的人就停住了脚步,?顺势将蜡烛也吹灭了。

    中年人回过头,?古朴沧桑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皲裂的嘴唇微微一掀,那些含混不清的音节就从参差不齐的齿缝间吐了出来,像是野兽的嚎叫,又像是岩石迸裂时的巨响,?在这地窖中回荡,触碰到石壁的时候又渐渐地消散,?沉入幽深阴暗的水底,再无声响。

    黄盛聚精会神地听完他的话,?仔细分辨了他这话的含义,?刚点头应了一声,侧腹就突然被人不轻不重地顶了一下,?他顿时火冒三丈,转头一看,?果然是方岐生这个麻烦精。

    “他刚刚了什么?”方岐生一个字都没听懂,只能勉为其难地询问黄盛。

    “他让你赶紧滚。”?黄盛瞪了方岐生一眼,没好气地道,?“此处不能久留,不然会发生麻烦事,这话我上次来的时候就听过了,只要保证在一炷香的时间内离开就行。”

    黄盛不愧是天赋异禀,在这里断断续续地呆了几个月的时间,他虽然还不会当地的语言,只能勉强听懂一些,却慢慢地找到了和当地人交流的方式,好歹是能够正常沟通了。

    看见黄盛点头应下之后,中年人就站到了一旁。

    他的身材过于高大,几乎将整个入口都挡住,此时他侧身避让,方岐生才终于知道他为什么要将蜡烛吹灭,因为地窖深处燃着无数蜡烛,上有通风口,刺鼻的气息都往那个口子汇聚,一时间烟雾袅袅,什么也看不清。

    像是个祭坛。方岐生的脑中莫名闪过这样的念头。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细看,黄盛就挪了挪身子,正巧挡住了他的视线。

    “喂,在你进去之前,我先跟你一件事。”顶着方岐生略显不耐的视线,黄盛比他更烦躁,措辞激烈,语气不善,“等会儿,无论你看到什么东西,都不要觉得是我在耍什么技俩。我当初看到的时候也很震惊,所以才写了那封信给你——你也是因为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写出那样的话吧,所以才会孤身前来。先好了,我叫你来可不是为了和你吵架的。”

    刚见面的时候,不管方岐生怎么问,黄盛就是咬紧了牙关不做解释,只要方岐生亲眼去看,当时他的模样确实很像那种招摇撞骗,神神叨叨又不出个名堂的江湖道士。

    那封信里,黄盛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真的了解过聂秋吗”,然后是接连二三的质问,直将方岐生问得哑口无言,洋洋洒洒地写出“我知道你接下来会来找我,如果你真的有脑子,就别告诉聂秋,一个人过来”这种话,结果方岐生来了之后又一直卖关子,怎能叫他不焦躁。

    换作是其他场合,如果黄盛突然这么,方岐生必定会让他尝尝人间苦楚。

    不过,黄盛这番话的时候,表情很严肃,出来的东西倒也像是人话。

    所以方岐生也不由得严肃起来,将浮躁的心绪压了下去,认真回道:“知道了。”

    他是这么了,黄盛才错开身子,让他踏上那半截淹没在水中的石阶,走入地窖深处。

    方岐生在拨开烟雾之前,已经做好了看到任何东西的心理准备。

    种种假设在他心中翻腾着,停留了很长时间,又在刹那间被全部击溃,他甚至能够听到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咔嚓,咔嚓,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让他的思绪有一瞬的凝滞。

    他已经想好了所有的可能性,和聂秋有关的,和常锦煜有关的,和那些神话有关的。

    但是他没想到这地窖并不是简单的地窖,蜡烛也不是用来照明的,而是用来祭祀的,这分明是一个祭坛,密密麻麻的白烛充当了香火,使这地窖内明亮如白昼,黑暗无处遁形。

    祭坛上有一尊神像,以白石为底,经由手艺精湛的匠人雕刻而成,更显栩栩如生。

    神像懒懒地倚在花簇堆砌的枕席上,及腰的长发温顺地落了下去,溪水一般流畅自然,和石头坚硬的质地全然相反,几缕搭在肩头,几缕被盛放的花团所牵绊,藕断丝连地缠在花瓣的缝隙间,他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吸引了一般,那双桃花眼微微眯起,垂眸看向了世间。

    然而,无论是他腰间绣着狐纹的绸缎,还是用来束发的镂空冠冕,无论是袖口袍角处所绘的千山万水,日月星河,还是他眼中的从容淡然,都抵不上那股强烈的反差感。

    身下是花簇,身后却是熊熊燃烧的烈焰,染上了漆黑的颜色,有种不出的诡异。

    神像的右手抵在枕席上,轻轻触碰盛放的花瓣,左手却拿着一张鹿形面具,同样是烧焦一般的漆黑,鹿角宛如攀沿而上的藤蔓,肆意地生长,末端处尖锐似某种猛兽的獠牙。

    右侧身着雪衣白袍,左侧身着漆黑甲胄,黑白的交汇处暧昧不清,就好像他正褪下一身染血的甲胄,想要憩片刻,又好像他正将甲胄穿戴整齐,准备起身奔赴血腥的古战场。

    不过,这些都不是让方岐生感到震撼的根本原因。

    真正让他感到震撼的,甚至让他开始怀疑自己双眼的,不是神像所代表的东西。

    是神像的相貌。

    方岐生绝对不可能认错的。

    纵使那样漠然到傲慢的神色让他感到陌生,他也不得不,很艰难地承认,黄盛的怀疑是有道理的,换作任何人见到这副场景,都会因此对聂秋的身份产生怀疑——

    这尊神像的相貌分明和聂秋一模一样。

    可是聂秋应该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地方,更不可能让这些诡异的当地人将他奉为神明。

    “所以我了,让你一个人过来。”黄盛双手抱胸,靠在石壁上,冷冷地道,“我不是要怀疑你的情人,真的,我也很想知道这东西的来历,因为它根本就不像是那种寺庙里的佛像,你应该能够明白,凡是用以供奉的石像,动作、相貌,基本上都没有太大的区别。”

    但是这尊神像不一样,它太真实了,不像是仅凭想象就能够雕刻出来的东西。

    “你知道最离奇的是什么吗?”黄盛出这句话的时候都觉得荒诞,“这是他们世代供奉的神明,经过百年历史,一代一代流传下来的,就是这尊被他们视作‘白玄仙君’的石像。”

    他话音未落,就看见方岐生突然俯身捂住口鼻,剧烈的咳嗽声中夹杂着喘息,像是在忍耐什么巨大的痛苦一般,眉头紧皱,额上青筋暴起,脖颈处甚至隐约能看见鼓动的血管。

    黄盛光顾着了,也没注意到方岐生到底是什么时候表现出不舒服的模样。

    他下意识转头看了看在旁等候的中年人。

    中年人手中的香还剩了一大半未燃,他们还能在这里停留很长的时间。

    黄盛看过去,中年人就麻木地抬眼和他对视,显然什么也不知道。

    这位红衣的少年摸了摸腰间的豹面,声嘟囔了句“不至于受这么大刺激吧”,没有选择在旁边观望,而是迈开了步子,边喊着方岐生的名字,边走了过去,想看看他是死是活。

    黄盛实在不想碰方岐生,解下金鞭,准备用柄端戳戳他,口中问道:“你怎么了?”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所有嘈杂声都在他伸出手的那一刻飞速褪去。

    猛烈的咳嗽,近乎窒息的喘息声,地窖内缓慢落下的水滴声,都在霎那间烟消云散。

    黄盛有片刻的出神,然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手中的鞭柄并没有触碰到方岐生。

    准确来,是方岐生避开了,在自己没有发觉的时候,他只是做了个细微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的动作,就像狩猎者遇到危险的时候,下意识做出的反应一般。

    是什么时候?黄盛忽然感到恼怒,进而有点惊惧。

    方岐生到底是什么时候达到这种水平的?

    方岐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将他远远地甩开的?

    种种疑惑在脑海中不断地回响,嘈杂,纷乱,吵得他头疼。

    然而方岐生并没有给他留下太多的时间思考,黄盛只听到咔哒一声响,方岐生的手指冰冷,动作迅速而利落地,卸下他的腕骨——他甚至没来得及感觉到疼痛,金鞭就脱了手,落在地上的闷响就像是在嘲笑他的无能,将他一腔的怒火都激了起来,烧得他浑身滚烫。

    黄盛只有在这时候才认清了一个事实,原来方岐生比他还高出半个头。

    真当方岐生转过身,垂下眼睛,用那种晦暗的眼神端详着他的时候,黄盛才感到毛骨悚然,冷意从脊梁蹿上他的头顶,像一盆冰水泼过来,将所有的火焰都浇熄。

    年轻的魔教教主腾出另一只手来,指尖在黄盛的鬓角处缓慢抚过,他顿时胆战心惊,以为方岐生是脑子有毛病,忽然间就想岔了,把自己认成他的情人聂秋了。

    这种荒诞的念头很快就随着方岐生接下来的动作而彻底消失。

    方岐生用那只紧紧箍住黄盛手腕的手试了试他的脉搏,然后在他诧异的眼神中,替他将腕骨接了回去,松了手,用再冷静不过的语气,道:“我以为你早就葬身火海,黄盛。”

    唯有躲在暗处,伺机而动的玄武门门主,才知道方岐生到底是在做什么。

    一寸寸地摸索脸侧的皮肤,不是身为师兄的关怀,而是在确定那张脸是不是真的。

    摸脉搏的动作就更加明显了,他是在确定黄盛是活生生的人,而并非神鼎门的诡计。

    唐琢虽然藏在暗处,当方岐生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看过来时,仍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如果不是因为亲眼所见,他都快要以为这是另一个人。

    另一个,有着全然不同经历的,谨慎的,手段狠厉的魔教教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