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昼夜
黄盛将“葬身火海”那四个字在嘴里念了又念,?直到方岐生屈尊纡贵,将他落在地上的金鞭重新捡起来,放进他手中之时,?黄盛才像是被激怒的猫一样,浑身的感官都炸了起来。
他开始后悔刚刚为什么没有还手,是因为方岐生的动作太快,?他来不反应,还是因为那双眼睛和捕猎的猛兽太过相似,让他想起了常锦煜,?隔着一层记忆的潮水,?却仍是冰冷的。
他没办法回答,?也无处寻求答案。
“方岐生。”黄盛咬牙切齿,从牙缝中逼出一句饱含怒气的话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依照平时的惯例,方岐生肯定会冷嘲暗讽两句,?非要将对方气得半死才舒坦。
但方岐生只是很淡然地瞥了黄盛一眼,视线便挪向了一处阴影,?明明灭灭的烛光中,蛛网一般缱绻黏稠的烟雾中,?他的目光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什么,?朝着黑暗下了命令。
“动手。”他。
唐琢又一次强烈地意识到,不是他的错觉。
方岐生的目光确实是放在他身上的,?连命令都是对他所下的。
这样敏锐的、近乎直觉的洞察力,扑面而来的威胁感,?是唐琢从未感受过的。
常锦煜能将他的危险藏得很好,平时总喜欢笑,能够轻而易举地和下属成一片,?看起来懒洋洋的,没什么正经样,真到动真格的时候,却又会表现出一副冷漠到极致的神情。
往日里的方岐生,虽然不太在众人面前露出笑意,却并非蛮不讲理之人,手段虽然干净利落,却不如常锦煜那般狠毒,无论是对于魔教而言,还是对于正道而言,都不算危险。
而此时此刻的方岐生,浑身上下都透露着危险,宛如地底岩浆,连余温都能将人灼伤。
那双眼睛里的冰湖毫无波澜,就好像任何意料之外的事情都无法逃离他的掌控。
唐琢没有再犹豫,身为玄武门门主,魔教教主下令,他就听令,仅此而已。除此之外的所有事情都不是他该深究的,是愚忠也好,是盲从也好,这就是玄武门的一贯作风。
中年人没有任何防备,应声倒地,唐琢沉下手腕,接住他手中那炷仍在燃烧的香。
滚烫的香灰落在手背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但是他的手腕很稳,没有因为下意识的反应而将那炷香扔出去,香灰逐渐变得冰冷,顺着他的腕节滑了下去,在空中迸裂,飘散。
唐琢心地守好那点微弱的火苗,略略抬眼一看,正巧和方岐生对上了视线。
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却还是在他心中留下了极大的震撼。
其实这里蜡烛很多,香熄灭了可以再点上,但方岐生就是要看他能否守住那一点火星。
方岐生不仅是要试探黄盛的真假,也要试探他这个玄武门门主是否忠诚。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方岐生对周遭的一切如此不信任,非要亲自试探?
不要是黄盛了,唐琢也难得疑惑起来,却偏偏又不出来个缘由。
身处谜团中心的人,仿佛对他们的疑惑一无所知,连番试探后,方岐生终于确定黄盛是真实存在的,玄武门门主也是他所熟知的、忠诚的那一个,并非有人刻意营造的假象。
他亲手为黄盛收的尸,看见他浑身焦黑,手一碰就簌簌地掉下残渣,鼻腔中满是那股油腻的,呛人的气息,撩开几乎看不出是布料的衣物,残存的肌肤上尽是刀痕,明显是因为受到了致命伤而死,再然后,熊熊烈火就将他的躯干视作了最合适的灯芯,血肉视作灯油……
整个黄家都在火焰中摧毁,塌陷,最后只剩一堆辨不清是尸体还是摆设的焦炭。
视野中充斥着黑与灰,除此之外的颜色都好像是奢侈,是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东西。
方岐生知道,这火是黄盛的双亲放的,为了洗净所有罪孽,为了让正道原谅他们最疼爱的儿子,恳求着,祈祷着,按着黄盛跪下去,要他亲口承认魔教就是奸邪之辈。
常锦煜当初的手段确实太不计后果,他一心只想着如何将这个天赋异禀的孩儿拐回魔教,就连哄带骗的,只他是哪里哪里来的世外高人,黄盛的双亲也就信了。
到后来,黄盛慢慢也察觉了他是进了龙潭虎穴,在魔教呆得久了,他便觉得魔教也不是传言中那样可恶,可是为时已晚,他早就失去了向父母袒露真相的最好时机。
黄盛为人虽然叛逆,都不能好好听进去人话,话的语气都像是点了炮仗似的。
但是他平生最恨别人拿他家里人事,所以才戴上了衔环豹的面具,将身份隐藏,静静地、急切地等待着,等待那个将他所有大逆不道的行为全部出口,让最疼爱他的双亲彻底失望的时机——然后他等到了,不是他的,是正道逼至黄府,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声斥责。
于是火焰燃烧,黄盛的膝盖落在地上,铿锵刀鸣,也换不来他的转身逃避。
方岐生将白布盖在黄盛的身上,轻轻掖好边角处,想,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魔教众人都是些无畏生死的狂徒,他如此,黄盛更是如此。
他不知道黄盛咽气的最后一刻有没有想到踪迹全无的常锦煜。
但是方岐生沉下视线,回想起黄盛身上的那些刀痕,因为刀身过长,所以刃口切得很深,从右向左,几乎刀刀都是致命伤,宛如天生的刽子手,是只有那个人才能办到的事情。
他太熟悉那个人了,只是看着刀伤,他就能够想象当时的场景。
抽刀,翻腕,落刀,撤手,刀刃斜斜地垂下,将所有血迹都溅落在地,方才归刀入鞘。
动手的那一刻,他是否有过短暂的恻隐之心?方岐生心中嗤笑一声,不会有的。
如果命运的洪流要让所有人都粉身碎骨,那么,他不介意在后推波助澜。
“温大侠。”方岐生直起身,对身后不远处的暗巷,躲在阴影中窥探的人道,“这火势虽然来得凶,将一切证据都摧毁,却还是留下了可以深究的蛛丝马迹,你不是也很清楚吗?”
深夜,一切都安静得死气沉沉,唯有飞蛾扑火的声音,在他手中的灯盏噼啪炸响。
方岐生却没有因为温展行的沉默而愤怒,恰恰相反,他知道温展行听进去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两个人争得两败俱伤才是最有利的,他这么想着,似是无意地道——
“这皇城中,有谁是用斩。马。刀当作武器,又是谁能有这样举世无双的刀法。”
“温展行,如果你对我的话仍然有所怀疑,不如自己去看一看,我话中有几分真假。”
时至今日,方岐生还是将那一夜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
但是,转眼间,黄盛就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那张明显更为稚嫩的脸上,愤怒的神色尤为鲜明,他像以前的每一分每一刻,喋喋不休,措辞强烈,随时都摆出别人欠他的表情。
只有黄盛一人,他或许还会稍加怀疑,可是玄武也在,并且他也是真实的。
将不相干的人排除在外后,方岐生重新将视线放在了黄盛身上。
他还在继续他的控诉,方岐生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敲了敲他的额头,黄盛一下子愣住了,满脸茫然地看着方岐生,还没缓过神来,嘴唇微动,又好像是想骂他是不是有病。
“你是不是还没有把魔教的事情告诉你父母?”他问。
黄盛没想到方岐生突然出这种话,实话,他们从来没有向对方提过家人的事情,先不提关系好不好,像方岐生这种无父无母的人,是肯定不可能提到“父母”这个词。
不过,他一听到和家里人相关的词语,身体就不由得绷紧了,很警惕地看着方岐生。
“时间拖得越长越难出口,我建议你早点告诉他们,也省得以后不必要的误会。”
方岐生依旧没有向黄盛解释他这番话的含义,他将话撂在这里,也不强行劝解,只等黄盛自己去想,能想通就更好,如果想不通,他身为一个外人,恐怕也无能为力。
然后,他转过身,拨开袅袅的烟雾,走向了那尊高高在上的神像。
之前虽然只是略略看了一眼,但方岐生还是很快就看出来了,那是聂秋的相貌。
为什么黄盛会活过来,他是否回到了过去,为什么他身在此处,而不是记忆中他现在应该在的地方,这些疑问,或许都能够从这尊神像上得到线索,进而再得出答案。
离得越近,方岐生就越能确定,神像的相貌和聂秋完全一致,没有任何不同之处。
他踏上祭坛,带着全然不敬的心思,走过簇拥的繁花,攀上石质的华美枕席。
这尊神像过于巨大,占据了整个地窖,只那一朵盛放的花团,就足够遮掩住一个成年男子的身形了——方岐生轻轻松松地登了上去,绕过神像,站在漆黑的火焰中,抬眼看去。
从前往后,是仙君普渡众生,怜悯世人的场景,从后往前,是宛如炼狱般的场景。
神像的整个后背都染上了漆黑的颜色,纠缠的火焰不是没有碰到他,而是已经贯穿了他的背脊,顺着胸腔往心肺里钻,如果仔细看去,还能看出火焰的石雕上刻着怪异的野兽。
那张鹿角面具后,隐隐约约,用金色勾勒出六个字,其名“镇昆仑,守玉楼”。
祭坛下的黄盛喊道:“方岐生你干什么啊!这地方犹如天堑,不是当地人带路,根本走不出去的!你若是将神像毁了,惹得他们怨恨,这辈子都别想走出去了!”
他终于没忍住,将憋了好一阵子的话了出来:“我当初看到这尊神像的时候,也被它的相貌所震撼,但我只是让你自己去判断,又不是要你从此和聂秋决裂,你何必……”
你何必这么疯疯癫癫,跟换了个人似的,轻点是中邪,重点是痴呆。
黄盛的话音未落,就察觉到方岐生的视线骤然冷了下来,又是那种被试探的感觉,他简直觉得不自在,刚想问你又怎么了,方岐生就缓缓开了口,神色阴沉地,询问他。
“你,‘从此和聂秋决裂’是什么意思?我和他关系很好吗?”
黄盛和唐琢对视一眼,皆是从对方眼中看见了疑惑。
发觉他们沉默,方岐生从神像后走了出来,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两个人,视线从黄盛身上扫过,兴许是觉得他不太靠谱,他最终还是看向了唐琢,道:“玄武,给我一个解释。”
“教主和右护法。”发觉方岐生听到“右护法”这个词时,神情有细微的变化,唐琢停顿了一会儿,重新斟酌了一番用词,道,“二位关系深厚,并非常人可以比拟。”
黄盛啧了一声,觉得他太委婉,上前一步,主动抢过了话头,“你不会是还对我那句‘没想到会有人看得上你’耿耿于怀吧?我知道你们两个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
他一口气完也不带喘气,恨恨地骂道:“所以你是觉得让我亲口出来很爽吗?”
终于出口之后,黄盛下意识就抬眼去看方岐生的表情,却发现他脸上并非想象中的得意洋洋,而是那种,若有所思的,在盘算什么诡计的神情,像隐于暗影的狡诈猎手。
从此刻起,方岐生终于知晓,不止是时光回溯,所有的事情,都在他不知不觉中,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并且正丝毫不准备回头,将所有人,甚至是他自己都骗了过去。
他想,当务之急不是找到一切变化的根源,而是熟悉这里,更准确地来……
是熟悉这个“故事”。
作者有话要: 关于黄盛上一世的那段剧情,聂秋视角在分别在3、22和24章有写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