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在二十多年的人生里, 陶染从未相信过一个人能成为另一个人的梦想。
她生活得光鲜亮丽,内里却是如履薄冰。
她垂下睫毛,声了句:“谢谢。”
算是对他抬爱的回应。
贺南初用气声笑了下:“谢什么, 你是不知道自己有多招人疼吗?”
陶染先是难得的脸红了红, 觉得心头一阵暖。
忍不住又回味了几遍这话。
然后又想听更多, 接着问:“我原来这么好的啊?”
抬起眼睛,带着期待看着他。
等着滔滔不绝的赞美。
结果只等来一句话。
“对, 所以我们互相吸引。”
那人毫不客气地把自己一起夸了。
她忍不住笑出声,附和着:“是, 我们互相吸引。”
这样的两情相悦,实在再美好不过。
她弯着眉眼, 定定地看他。
昏黄的床头灯下,眼前的人微阖着眼睫,下巴泛着淡淡青色。
这样的深夜看起来也没丝毫倦态。
唇边带着玩世不恭地笑,张扬地一如从前。
“不困吗?怎么一直看我?”他把眼睛睁开,懒散地问。
陶染撑着架的眼皮:“是挺困,但是还想再看看你, ”
“没有保质期, 明天还能看。困了就赶紧睡。”贺南初用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陶染笑了下,把右手伸出被子, 轻轻地挠了下他的下巴。
“舍不得睡,我做梦都不敢想这一刻。”
“哦,我就不一样了。”贺南初唇角的笑意渐深:“我天天做梦都是这一刻。”
陶染猛地把右手收回被子里,按住那只不安分探索的手, 气势汹汹地:“喂, 你还让不让人睡觉!”
他的动作更加肆无忌惮:“你刚不是睡不着, 我这帮你增加点困意。”
“……”
-
在闹钟响了八百遍后, 陶染才终于爬起来。
这些日子,她确实很累,好久没睡得这么沉。
双人的洗手台,两个人并排洗漱。
陶染往脸上撩了两下水,兜里的手机一直在振动。
她擦了下脸,掏出手机一看,是贺启笙。
还没接起,她就感受到身边人的低气压。
手指在屏幕上滞留了下,转而滑到拒接的位置,发了短信过去:“在忙,之后回你。”
陶染把手机放回去,量身边人,他脸色很不好看。
他俩都到这步了,也不想再有什么隔阂,陶染主动提:“你怎么这么明显的不高兴。我爸是喊我跟他相亲,我又没去。”
贺南初脸色更差:“还喊你跟他相亲?”
“我爸让我跟挺多人相亲的,我都没去……”话刚溜出口,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么解释,是对还是不对。
贺南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阴阳怪气:“挺多人。”
陶染瞄了他两眼,然后笑:“你吃醋啊?”
“……”
她弯弯眉眼,昂着下巴很有成就感地:“他们是未遂你都吃醋。”
贺南初沉默地把脸洗完,把水珠擦干。
平着唇角陈述:“你俩读一所大学。”
此前,陶染一直觉得这事是个巧合。
然后也当个朋友和贺启笙相处。
这两年,当他的目的越来越明显后,陶染时常怀疑贺启笙是不是追到了她的大学,但又没什么证据。
陶染点头承认:“对,一所大学。”
然后补充几句:“不是一个专业,也没多过几句话。”
静默半晌,他垂着眼睫忽然:“我看见好几次,在伦敦。”
他把头转过来,只是着陶染的眼睛:“你看他的眼神,跟看别人不一样。”
陶染怔了下,回忆了片刻。
然后也转过头看他,笑着问:“那和看你的眼神一样吗?”
贺南初仓促地把目光挪开,不落下风地欠欠地:“那是差点意思。”
陶染止住笑,收回目光暗示道:“你跟他长挺像的。”
“嗯?”贺南初怔了一瞬,像是电流击穿大脑。
而后觉得自己是个傻子。
在阴晴不定的伦敦,他不止一次看到陶染看着贺启笙发呆。
自习室、操场边、中国学生的聚会上……
他觉得自己大概就是那个多余的人。
此前,他从不觉得自己差在哪。
看着陶染怔怔看着另一个男人的眼神,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失落。
大概,喜欢一个人大概真的会让人卑微。
他闷笑了声,又叹口气,像是对过往自己的认知报以轻蔑。
贺南初把牙膏挤在牙膏上,随意地问:“他能有我好看?”
陶染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量了贺南初一番,摇头道:“没有。”
她指着镜子里的人:“你的眼睛比他的亮,一看就是很好的人,鼻子也比他的挺直。个子也比他高一点点吧?然后……”
“然后个头,赶紧刷牙,”贺南初断她的量,凶巴巴地:“观察得还挺仔细。”
陶染笑得更开心,复述了遍昨晚的话:“我们互相吸引的嘛。”
贺南初用右手揉了把陶染蓬松地发顶,含着牙膏沫含糊地:“赶紧刷牙,高兴得跟个傻子似地。”
“……”
她也把牙膏挤到牙刷上,弯下腰。
可透过镜子,陶染察觉到身边那个人时不时垂下眼睛偷看她,唇角的笑藏都藏不住。
陶染对着镜子,从上到下细细量自己一番,也没什么特别不得体的地方。
“你看什么?我也好看?”
贺南初一边刷牙含糊地建议:“嗯,要不一会你先回家拿件衣服?天冷了,别只穿个衬衫。”
“嗯?也行。”陶染点头。
随着点头的动作,牙膏沫险些飞出,她赶忙往前迈了步。
再抬头的时候,睡衣的圆领向下移了半寸,露出了里面惨不忍睹的斑斑红迹。
她大概明白了,这人是在笑这个。
穿衬衫的话,领口就全露馅的。
好在贺南初还是有点底线,放过了她的脖颈。
她迅速地漱口,用空出的左手掐了旁边人的腰一把,威胁道:“你等着。”
贺南初也刷好了牙,自然没被她威慑到。
好笑地问:“等什么,你也给我弄一个?”
“……”
-
到了公司后,陶染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多年过去了,贺南初的脾气一点没变。
开玩笑也一点都知道不收敛。
还跃跃欲试地等着她种草莓。
怎么会有这种人?
这像是二十多岁,快到而立之年的男人嘛!
幼稚!
真幼稚!
她忍不住出来。
“陶姐,你什么?”身后的翁婷转过身问。
“啊,没什么。”陶染舔了舔唇,尴尬地:“有纸……我就问问你有A4纸吗?”
翁婷一脸莫名:“嗯?”
陶染继续:“我印机没纸了,有个□□着急出来,一会送到南桥去盖章。”
“啊,有。我最近两天都没东西,”翁婷一边一边把桌上印机的纸盒拉开,抽出厚厚一沓递给陶染:“喏。”
陶染接过来:“谢谢。”
翁婷抿抿唇,一脸犹豫地:“陶姐……”
“嗯?怎么了?”陶染一边材料,一边回应她。
翁婷:“就……有个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
陶染回头,看到翁婷扭成一团的脸:“怎么了,你。”
翁婷纠结半天也不出口:“就是……唉。”
“嗯?”陶染把手下的活停了,转身问她:“怎么了?”
翁婷一口气地:“陶姐,要不一会我去南桥送材料吧。”
陶染没想到她这么主动地想去,多问了句:“怎么?”
翁婷压低声音凑过去:“就是……唉……他们都乱嚼舌根,陶姐您别放心上。”
陶染倒是淡定:“你吧,我不生气。”
“就是,他们都咱们这单子是因为……因为您和南桥的贺总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所以才……”翁婷硬着头皮:“还,你天天去南桥,也是为了夯实咱们初春工作室的利益,其实是去做一些……挺那个啥的事。”
翁婷心翼翼地瞄了眼陶染的神情,紧张地建议:“所以,陶姐,要不然,以后我替您去南桥吧?”
陶染愣了下,然后不禁笑出声。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陶姐,我知道他们是瞎的。我当时就骂他们了!”翁婷握着拳头捍卫着陶染:“但是为了避免别人乱嚼舌根,咱们不给他们可乘之机。要不……要不咱们派大壮去!他们总不会什么了!”
大壮是工作室里最老实憨厚的男员工。
“他们是谁?”陶染接着问。
“就……咱们圈里都传遍了。”翁婷垂着头:“他们就是见不得咱们好。”
陶染点头,而后摆摆手:“不管他们,随他们去。”
“姐……”翁婷想劝她再考虑考虑。
陶染摆摆手,对翁婷:“过来,跟你个秘密。”
“什么?”翁婷急慌慌凑过去。
陶染声:“他们的是真的,我就是在和贺总搞男女关系。”
翁婷坐正,皱着眉心疼地喊:“姐——”
瞧瞧他们老板,为了工作室发展付出的代价多大。
都是为了他们这群不成器、又没什么工作经验和人脉的员工。
陶染看着翁婷泪花都快憋出来了,忍不住又笑:“想什么呢?是正当的。”
正当的男女关系。
原来如此。
翁婷眼睛睁得很大,忍不住“啊”出声。
陶染比了个噤声示意她保密,回身去收印好的材料。
她刚推开椅子站起来,算取车去南桥给贺南初签字,然后再一块回家吃晚饭,可手机响个不停。
又是闻姿。
她滑到了接听键。
闻姿的声音很微弱,一句话分成好几段,透过手机穿过来:“陶染,你能来,三院,一趟吗?”
陶染下意识问:“妈病了,还是你?”
“我,”闻姿有气无力地:“嗯,你现在来一趟吧。”
闻姿用的陈述句,而不是疑问句。
陶染能听出她的声音微弱,似是病得很重。
可这样的闻姿,骄纵惯了,都不忘颐指气使交代她过去一趟。
陶染本想拒绝。
她和闻姿没什么好的。
从便没有什么友好地交流,见面总是针锋相对。
闻姿总是趾高气扬地和她炫耀刘云诗给她买的玩具,而她一无所有。
她一点都不觉得,闻姿是因为病重,而忽然想她。
可她忽然想起闻姿的上一个电话,若不是把事情开调停,她和贺南初的隔阂可能也不会消除的那样快。
她想了下,而后:“好,你在哪个病房。”
闻姿:“心脏内科。”
心脏内科?
听起来还挺严重的病。
陶染攥了攥手里的材料,想起晚饭约好的人,又问了句:“我能带男朋友吗?没别的意思,就是和他约好吃饭的。”
闻姿:“可以。”
-
两个时候,陶染和贺南初一并去了市三院。
她给闻姿挑了一大束粉色康乃馨,还带了些水果。
她还没进门的时候,就能想象到里面的光景。
刘云诗一定是守在闻姿的病床前,在给她嘘寒问暖,端茶送饭。
她在门口苦笑下,叹口气。
贺南初拍了拍她的肩膀,压低声音:“进去吧。”
陶染点点头,伸手推开门。
她所料的不错。
单人病房里,坐在床边那个单薄的身影就是刘云诗了。
听到身后的声音,刘云诗回过头来。
陶染发现,刘云诗竟满脸泪痕。
她忍不住走快了两步,走到病床边。
看到了床上虚弱又无力的闻姿,和以前骄纵的她判若两人。
闻姿的嘴唇发紫,好像连呼吸都很费力。
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下,露出的胳膊肿的像一段藕。
才几天没见。
陶染睁大了眼睛:“这……你是怎么了?”
闻姿听到声音,艰难地抬了抬眼,见到是陶染笑了下。
刘云诗泣不成声地替闻姿回答:“闻闻有先天性心脏病。”
陶染重复一遍:“先天性心脏病?!”
闻姿抿了抿唇,摆手:“能让我,和陶染,单独待会吗?”
刘云诗点头:“好。”
她和贺南初一并退出了病房。
陶染站在诺大的病房里,仍旧没回过神。
那样张扬自信的女孩子,怎么会有这种病。
闻姿低声:“坐。”
陶染回神,把花放到床边柜上,拢了下外套坐下来。
闻姿微微转头,扯了个笑:“这花可真好看。”
她喃喃地:“可惜会凋谢。”
这样一个二十出头,人生大好的女孩子,被病魔折磨成这样。
虽然陶染此前并不喜欢闻姿的跋扈,可心底也忍不住生出难过和不忍。
她微笑着安慰闻姿:“马上就春天了,花会开得更好。”
闻姿叹口气:“好不了了。”
陶染被她的情绪感染,心头有些发堵。
闻姿又张口:“你是不是挺烦我的?”
陶染抿唇没话。
是啊。
挺烦她的。
外人都知道她家境殷实,待人大方,以为她可以随心所欲,
却没人知道她有着一个对她不闻不问的母亲。
十几年来,刘云诗和她的电话从来只是匆匆,所有的心思放在另一个与她年纪相近的女儿身上。
她有时候在想,母亲的偏心到底是为什么。
是因为爸爸的缘故,所以连带着不喜欢自己吗?
可明明刘云诗也和第二任丈夫离异。
那一定是她不够乖巧、不够懂事,不够优秀吧。
可偏偏这样难过又细腻的心思,每每都要被闻姿当面戳破,让她没有丝毫幻想。
闻姿总会趾高气扬地在她和同学面前陈述事实:“我妈就是最疼我。”
同学以为闻姿只是在夸自己有个好妈妈。
可这话听在陶染的耳中,就像一根扎进心头的刺。
是啊,刘云诗最疼闻姿。
她算什么?
但陶染看着浑身浮肿的闻姿,有点同情她。
在生命面前,那些事都微不足道。
陶染只是:“都过去了,而且你挺优秀的。”
闻姿苦笑下:“我优秀啊?”
她叹口气:“我以前什么都要争,什么都要抢,是因为我知道自己没几年好活。”
闻姿:“我优秀是因为,很多成绩,是老师心疼我,送我的同情分。”
陶染咬着唇,不出话。
闻姿:“陶染,我有件事一直对不起你。”
陶染:“什么?”
闻姿咬唇:“我好嫉妒你,健健康康、快快乐乐。而我一出生,就注定是灾难和拖累。所以妈一直更照顾我。”
陶染一愣,从没想过闻姿对自己是嫉妒。
也没想到,刘云诗的偏爱是因为心疼女儿的疾病和寿命。
“你不知道吧?我真的就是个累赘,我生下来,我爸不想管我,所以我妈跟他离婚了。”闻姿眼眶红了:“我嫉妒你,你爸爸很爱你。”
陶染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知道情绪激动对她的病情没好处,手忙脚乱地劝:“你别这样,他……他应该也关心你的。”
闻姿叹口气:“呵,他一眼都没看过我,一分钱都没有留给我。”
陶染是知道这种被忽视的滋味,她把目光投向床上的病人。
闻姿接着:“我是个爸爸不要的可怜虫。我嫉妒你,所以不让妈靠近你。我跟你道歉。”
陶染不知道该不该原谅她,张张口没出话。
闻姿流下一大颗泪,无比悲伤地:“姐,我要死了。你原谅我行吗。”
这是闻姿第一次喊她姐姐。
也是陶染第一次,这样近的面对死亡。
她觉得面对这样一个飘摇在秋风里的落叶,好像过往闻姿那点孩子的手段也不是十恶不赦。
她伸手替闻姿掖了下被角。
闻姿的泪流的更急:“我不是故意抢那套房子的,我只是觉得那有我很美好的回忆。我那个时候就知道自己没几天好活了。姐姐,你原谅我……”
陶染忍不住也掉了颗泪,直直地滴落在闻姿的手背上。
闻姿的手颤了下,继续:“姐,等我死了以后。你能不能,能不能看在我前两天帮你的份上,以后好好对待妈。”
陶染的泪珠接着掉。
闻姿:“我不求你原谅我。但是你要原谅她。都是我不好,我一直把你当假想敌。可妈一直很关心你。你男朋友当年的事,我都是从她那里听来的。她为了你,专门拿这事去问你爸。”
闻姿一边落泪一边:“我快死了,我没法给她养老。求求你照顾她,好不好。”
陶染忍不住哭出来,她一边掉泪一边:“你别以为,别以为那点恩惠就能收买我。你不要表演这样的母女情深给我看。”
闻姿哭得更伤心。
陶染的眼泪也越来越急,一边拿着纸巾给闻姿擦眼泪一边:“你不是什么都厉害得很吗?你赶快好起来,你好起来自己照顾她。我才不会、才不会替你做这些事。她又不喜欢我。你快点好起来……你自己照顾她啊!我们一起照顾她……”
▍作者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