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讨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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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饭局的最末端时,话题又放到了唐玉树的恋爱上。

    他如此坦率,想必也曾跟他的伙伴们真诚开心地分享过自己的幸福。

    可作为话题主角之一的林瑯,却有点招架不住。

    “怎么在一起的?”

    被问到时唐玉树满脸笑意,他:“就……好像从遇到林瑯开始,就被他吸引了注意力,于是整天都只顾着看着他,围着他。”——唐玉树这话是真的,起初林瑯以为唐玉树对谁都格外热情,久之才发现,虽然的确如此,但还是“亲疏有别”。

    听到男生坦白的情话,同事们起了哄。

    唐玉树接着:“因为我从来没谈过恋爱,所以不知道那感觉是不是恋爱,只知道想要跟他好,想要跟他一直待在一起。所以当他一喜欢我的时候,我才跟醍醐灌顶一样,晓得了原来这就是恋爱。”

    有人从唐玉树的话里抓到了关键点:“所以是林瑯先表白的?”

    是……没错。

    回忆了一下……的确是这样的——“我喜欢你”这四个字,是在自己最无助最狼狈的关头上,如同失禁一般,控制不住地冲他开了口。

    “我喜欢你。”

    “很喜欢你。”

    “想要你。”

    “我等了好久啊,你怎么这么晚才来……”

    林瑯对着众人们笑着点了点头。

    可俨然,心头却涌动起了不可名状的痛意:差点得意忘形到忘记了……原来是我先俯身叩首,向神明求取的垂怜。

    之后他们又开心地聊了些什么,那席间的言辞来来回回,林瑯再再也听不到耳朵里。

    头发胀得难受,林瑯借口去洗手间,起身先离开了饭桌。

    找到卫生间林瑯就着水池洗了一把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林瑯忍不住苛责:你有多贪心?你贪心而获得的欢愉,如今几乎要把你烧毁……你为什么要把电话拨给唐玉树?你为什么要在嚎啕大哭时向唐玉树伸出那只手?你为什么要先脱口出那句……“我喜欢你”?

    为什么呢?

    大概是……像在过一条独木桥。

    桥下是阿鼻地狱,对岸是他。

    是他的话,若能讨得一场吻,失足堕入无间烈火里挫骨扬灰也罢了。

    林瑯自己是写文字的,因此看过不少,看过不少被杜撰出来的“清冷孤傲”的角色;“他们”都是用一双冷冽的眸子遍看人寰;行至末端时,一片烟火都不曾沾身。

    林瑯未免都觉得不太像真的。

    就像溺水的人不会任自己闭了口鼻安然就死;就像贫贱至极的人为了钱财也甘心爬过千张床榻;越是从泥泞里爬出来的,越是顾不得脸面,越会拼命抓住每一条救命稻草。

    反正已经身在地狱了。

    自己终究在最想放弃自己的那个关头上,拼着最后一丝求生意志,顺着那片光寻索了过去,于是之后便误闯进了他所在的天堂……

    天堂的温暖美好,是真的。

    但久居幽冥、靠着蚕食卑劣丑陋而脱胎出凉薄本性的自己,与这个温暖美好的世界,终究不相适应。

    -

    到凌1点多才散的伙。

    唐玉树去了厕所,陈逆已经发同事们各自回家,正和林瑯站在饭店门口等着唐玉树。

    “我给转5000吧。”陈逆突然跟林瑯开口。

    林瑯吓了一跳。想了想,以为他口中的这5000是要给唐玉树的头盔买单。“什么意思?”

    陈逆解释道:“雷音的这个案子你帮了我们不少忙,相当于做了一次策划案、又写了一次广告剧本——按外聘专家的行情来,5000真不算多。但我们是作坊,也没什么钱。”

    他企图用“我们作坊没钱,5000对不起你”来斩断自己拒绝的退路。但林瑯还是没肯收下,轻飘飘地甩出一句“不用。”

    “哎,你不用这么客气!”

    “我是不客气——客气我就心安理得地拿了。”

    陈逆没明白林瑯的意思。

    “因为是唐玉树的公司,所以我帮忙出个点子,也就只算帮自己的……恋人。”——我想竭尽全力来证明我站在他身边,是对他来是有作用的,是对他来是不亏的……

    见林瑯态度强硬,陈逆没再就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虽然遗尿症很久没有复发了,但除了自己失禁的状况之外,林瑯跟陈逆也没有熟络到那个份儿上,于是不想随唐玉树一起住在陈逆家——就开了一个快捷酒店的房间。等唐玉树出来时林瑯在他耳边情况,唐玉树立刻满面潮红:“要的!要的要的!”

    酒店所在的位置就在几百米处,告别了陈逆之后两人一并往过散着步走去。

    走到半途的时候,林瑯接到一通电话。

    唐玉树回头瞅他,好奇深夜1点多找林瑯的会是什么人、会是什么事。

    林瑯那厢看着来电显示发了片刻的愣,才铃声响了很久之后才接起来:“怎么了?”

    一边接通,一边向后退去几步路。

    观察到林瑯的这个动作,唐玉树立刻转回身要跟上来,却被男生眼神制止。

    林瑯把视线丢在不远处唐玉树的胸口上,思路留着应对这通电话。

    只听电话那头的人含糊不清地了一大堆,林瑯只从中顺利地识别出一句——“生了你就跟没生一个样。”

    有点无力:“你是不是喝多了?”

    “喝多了又怎么样?”那头的声音结结巴巴:“我要再生一个!”

    “可以。”林瑯觉得自己在哄孩儿:“你今年四十七,再生一个你要靠自己去养他,别指望我——我连我自己也养不起。”

    男人还在电话那头纠缠不休,林瑯也忍着,默默地听了很久,直到那头醉鬼的手机似乎被身边人们拿走挂断,林瑯才放下手机揣回兜里去。

    从只言片语里捕捉到了不得了的信息,唐玉树眉头拧巴着看林瑯:“发生什么了?”

    林瑯抬头冲他挤了一丝笑。只跟了上来,却没回答唐玉树的问话。

    看着林瑯明显并不由衷的笑,唐玉树心里难受:你宁可用假笑应付我,都不愿意告诉我吗?但唐玉树也识趣地没有追问。

    -

    进了酒店房间唐玉树就迫不及待地抱林瑯。“阔别”太久,他实在想林瑯。

    只是抱着他,也没做别的。

    林瑯也任他抱着,也没做别的。

    彼此在安静中维持着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互动。

    片刻后林瑯察觉到自己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起初没在意,全部心思都沉浸在唐玉树身体的温度里。

    但又接连震动了三下,林瑯才从口袋里摸出来手机,举到唐玉树后脑勺的高度,查看了一下——一条5000元的到账短信,三条陈逆的消息。

    “别不拿自己的才华当价值。你要总这样,下次我不敢找你帮忙了。”

    “这点钱我掏得已经很没脸了!正规行情价,外聘专家都直接抽案子的提成的。”

    “不扰你们了![坏笑],现金不足的部分,就让傻大羽出劳力补足吧!”

    林瑯把手机摁灭,重新揣回兜里。

    全程唐玉树都没松开自己。还在自己放好手机重新抱住他的时候,弯下脖子来在自己颈窝处猛地嗅了一口。

    接着又乐呵着、满足地一叹。

    唐玉树总有一些很像狗的习惯——林瑯不懂他在搞什么。

    他:“你身上有一种和别人都不一样的味道!”

    “什么味道……”林瑯因自己有遗尿症而有点心虚——明明每天都在努力地清洗自己;甚至于过分紧张地、总要将皮肤搓到生疼、透了血丝泛了红才肯作罢……还会有什么味道吗?

    “杏仁味儿!”唐玉树苦思悯想之后粗糙地比喻了出来。

    林瑯从拥抱里躲开几分距离,又观察了一下唐玉树的眼神:“……不太好闻……是吗?”

    唐玉树摇头:“香。上头。”

    林瑯这才安了心:“抱够没?——你一身汗臭。”

    被“白眼儿瑯”嫌弃了的唐玉树于是才横眉竖眼地把林瑯给松了开来。

    “陈逆给我钱的事儿——是你的主意吗?”

    “什么钱?”唐玉树一脸茫然。

    “是外聘专家的费用。”

    “哦哦,该给!你给我买了头盔,我也怕你揭不开锅!”从口气里听得出唐玉树对“林瑯还了自己一个囫囵的头盔”这件事有点生气。好在性子温和的唐玉树就算生气也只是一副“你欺负我”的撒娇态度。他脱着T恤,一边故意着气话:“我给你什么你就还什么——你咋不把跟我睡觉那一晚的房钱也跟我摊了?”

    这次倒是换成了林瑯一脸茫然:“我不是转给你了吗?”

    唐玉树瞪大了眼,翻出手机在一堆短信里看到到账记录。这阵子工作忙,没注意到过。本是开个玩笑挤兑他,却没料到他早已这么做了,唐玉树真的有点生了气。

    可是看向林瑯时,他却在冲着自己笑。

    “你笑啥子笑?你是看不懂还是装傻,你不知道吗——我不想你这样!”

    林瑯脸上的笑停了几分,又重新笑了回来:“亲兄弟明算账。”

    “可是……你钱够花吗?”

    “够。你放心。”

    “哪儿来的钱?”

    提起这个林瑯是真的开心——需要用钱的关头上就来活儿,也算老天保佑。这阵子接连接到了三个杂志的约稿;还有两个刊物临时缺救急的稿子,买了林瑯的旧稿;以及开学后跟着导师做案子的钱发了,数目还意外地多。

    就算给唐玉树买完那个“贵的离谱”的头盔,账户里也还剩2000多。

    林瑯还没来得及,唐玉树就板着脸:“那头盔我自己也舍不得花钱买——那是我姨送的。你‘学长’给你发工资了吗?”

    辞职的事情林瑯还没来得及跟唐玉树,所以他还不知道。林瑯跟他开玩笑:“他叫沈曳——你不是不许我叫他‘学长’吗?”

    唐玉树却没心思开玩笑:“他给你发2000?”

    林瑯不明白唐玉树追究这个干什么。

    唐玉树不开心:“2000块钱算什么?……不然你干脆来我们公司当文案吧!3000——不用坐班不用卡,每个月帮我们出出点子就行!”

    2000块钱算什么?是啊,对你来不算什么。对我来够在学校食堂吃两个月。

    林瑯没有理会唐玉树,只当男生在胡闹。

    但唐玉树接着又报了一个数字:“4000?”

    还是没有回应。

    “6000。”

    没有回应。

    “8000。”

    林瑯笑了,不耐烦地催促唐玉树:“赶紧洗澡去吧!别在这儿闹了——你当我是什么珍宝拍卖品吗?还一个劲儿地叫价。”

    唐玉树却偏执起来了:“10000。”

    没回应。

    “12000。”

    这次林瑯连笑都挤不出来了。他站直了身体,看了过来。

    那眼神冷的让唐玉树害怕:“你当我是什么?”

    唐玉树立刻清醒了过来,认怂:“我错了!”

    “快去洗澡吧……”

    还不甘心:“可是……为啥子不同意啊?”

    林瑯语气变得很平淡了——就像刚开学的时候那样。他:“只是朋友的话,我还可以接受;但是恋人,所以不想拿你的一丁点东西。”

    的确不想惹林瑯生气,但唐玉树真的有点搞不懂:“为啥子?”

    林瑯没再看唐玉树了,安静了半晌,才了句:“怕分手的时候赔你不起。”

    唐玉树有点恼火了:“你跟我谈恋爱就算着分手的事吗?”

    “不然呢?”林瑯冷笑:“活着就是因为知道会死。”

    “会死所以得好好活啊!”

    怕有一天会失去彼此,所以在拥有的时候才要更珍惜啊——他是这个意思,林瑯也明白:“可我不想搞得像是包养关系!”

    唐玉树觉得自己的嘴巴已经发挥到了极限,实在辩驳不了了,可心里还是怄着气。最后原地转了几个圈,转回面向林瑯的方向:“不要是吧?”

    “不要。”男生软硬不吃。

    除非你跟我一样一无所有,我们才可以平等地、无私地分享彼此贫瘠的世界。

    但你是云端上的天神,我是炼狱里的罪徒;你施舍给我的每一份嗟来之食,都是锉向我自尊上的每一刀。

    可唐玉树,除了你,我也只能仰仗我单薄又廉价的自尊了。

    作者有话:

    一个刚,一个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