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炒米糖
珙桐书院位在鼓街东, 地方不大,塾师满共四个,没什么名士大儒, 但贵在谦和乐知, 学子也多是相近邻里。
想在这块地方长长久久安安稳稳地把店开下去, 和邻里搞好关系便是重中之重。
德良带着秋斓到书院正是午后。
学子们刚趁着散去的暑气三两归家, 剩几个塾师还在。
秋斓才进门,便见院中一棵珙桐树, 枝繁叶茂,粗壮参天。
德良忙问清院主的位置, 拉着秋斓往东屋去。
老院主头发和胡须都已然花白, 正坐在案前拿本《中庸》看得专心。
他见是德良过来, 这才抬起脸,和蔼地朝秋家姐妹两个笑了笑。
“院主好。”德良便也明来意, “郭大哥我阿爹还有些文拟书纸留在书院。”
“正巧我妹在, 我们就一道儿来把东西拿回去。”
院主瞧着来的是两个年纪不大的丫头,便也就慢条斯理地捋捋胡子,伸手从果盘里拿两个桃子给德良和秋斓吃。
“你们略等一等, 我这就去给你们拿。”
秋斓便也拿出一早就装好的包浆豆腐放在院主案上, 然后仔仔细细将桃子收起来。
不一会功夫,院主已然抱了两摞草纸出来。
临把东西搁下, 他又忍不住赞叹道:“秋秀才,不对,如今应当是秋举人了。”
“你们爹爹这一手行楷,娟秀工整,墨饱锋足,真是我教书这么多年见过最好看的。”
德良将纸张轻翻几页, 忙笑道:“我阿爹要是听到院主这么,肯定高兴得很。”
“都是托了院主和书院的福,阿爹如今才能求仁得仁。”
院主闻言反倒摇摇头:“可不能这么,你们爹爹那是真真的文曲星,能有如今的结果,靠的是自己的本事。”
“虽出了这么档子事被压着考了十几年,却也抹不掉才情。区区举人,不足限制,日后你们爹爹的出息定然还大着。”
“承您吉言了。”德良把做好的包浆豆腐递给院主,“这是我们姊妹专程做来谢院主的吃食,不成敬意,还请院主别嫌弃。”
院主登时笑道:“如今你们落脚在鼓街,咱们也能算是街坊。”
“过日子都不容易,往后常常来往,让我们书院也沾沾你们的光才是。”
秋斓听到院主这么,便也朝老长辈笑了笑:“今天郭秀才来家中送东西,也老院主家在鼓街这头住了几十年。”
“想来巷子里的邻里街坊,该都是院主教的书吧?”
老院主捋着胡须轻笑两声:“那倒也不是。”
“巷里巷外人家是不少,但有余钱给家里孩子开蒙念书的算不上多。”
“何况有些人家本就瞧不上那二两酸墨,有钱也不留着来读书认字。”
“有余钱,家中横竖该有些营生,可偏偏又不肯读书识字。”秋斓疑惑道,“那岂不是算账看扎都不能,家中营生如何管得?”
“啧。”老院主撇撇嘴角,“哪还有什么营生,整日在街上游手好闲地做混混罢了。”
“有人家爹娘将养着,终究是不愁吃不愁穿的。”
院里的珙桐随着清风摇摆。
秋斓听得院主这样,便自然而然将话题引去白日的痦子脸身上。
“倒也确实,前几日便见一个脸上生痦子的闲汉在街上晃荡。”
老院主捋胡须的手微顿:“又是张三那个无赖?”
“嗨,那是个遭天杀的铜豆子,好赌,又是怂人一个,只敢轻薄姑娘家,偏又有个叔伯在兵马司里头做官,谁也拿他没办法。”
“你们见着可得躲开,犯不着惹上他。”
德良看着秋斓,姐妹两相识苦笑。
老院主默了默,这才后知后觉:“你们阿爹入国子监了,是不是……”
德良无奈地点了下头。
老院主叹口气:“罢了罢了。”
“这鼓街东头是新搬人家还是哪户婚丧嫁娶,这群混混肯定知道得最清楚。”
“咱们鼓街上最大的那混子叫唐老虎,开赌场放贷的,鼓街上的混混没几个不轧着他钱。”
“这唐老虎倒是不像寻常的混子那般无赖,鼓街上的事大大他也能管得,就是……就是阴险手黑,手上八成还有人命,下作得很。”
“但如今秋举人不在,你们姑娘家总不能上赌场子找人去,那像什么话?”
秋斓听得皱了皱眉头。
“这么着。”老院主合上面前的书,“咱们鼓街归的北城兵马司管。”
“若是实在不成,看看家中有无亲眷在兵马司里头,就算不是近亲,能搭上话也行。”
“走这么个路子,横竖是有人能做主的。”
“多谢老院主指教。”秋斓嘴角扯着笑,心下却只有无奈。
出去秋家是世家大户,致宦的无数,秋泰曾先前做个五品侍郎都算不上显赫。可轮到秋茂彦这一支,便是连兵马司里巡街的亲眷也高攀不上了。
德良见得秋斓发愁,便跟老院主岔开话题,闲聊几句秋茂彦的事,才托辞店中有事告了辞。
姐妹两抱着书纸往回走,秋斓一路却都心不在焉。
“阿斓?”德良轻拍两下秋斓的肩,“走路怎么都分神了?你仔细脚下磕着绊着。”
“院主方才可以寻兵马司的熟人,阿爹年轻时认得许多官宦子弟,必有结识的路子,托人问一问,定能找到的。”
秋斓后知后觉点点头:“可阿爹现下只能拖话,不便找人,肯定还要再等些日子。”
就这么几天功夫,还不知道店里的生意会被折腾成什么样。
这事若是破,那必定要趁早。
否则人人便都会当秋家是好捏的软柿子。
秋斓仰头瞧向德良:“阿姊。”
“我去想办法,明日阿娘若是不回来,你先别开门。”
————————
日头落了西山,秋斓才赶着夜色回到别庄。
沈昭在躺椅上倚着,轻阖双目,微抿薄唇,似是睡着了。
平日一直侍奉的宏毅也不知去向。
秋斓看得直叹气,这才转身拿张薄毯往沈昭身上盖,边盖边碎碎念道:“都病过的人,心怎么还这么大?”
“也不盖点东西,夜里要是着了凉,看你有什么好果子吃。”
“是啊。”沈昭眼帘微撩,半睁着眼,“瞧着你也不管,我想着索性病死算完。”
秋斓被沈昭这骤然的清醒吓了一跳,薄毯囫囵松手盖住沈昭的头。
“诶,你没睡?”秋斓忙手忙脚把毯子揭开,不用想也知道沈昭又要生气的,“对不起,今天有点事情耽搁了。”
沈昭不声不响地盯着她瞧,脸上的表情让人绝联想不到什么好词。
秋斓眨眨眼,又看了看沈昭,忽然疑惑:“你不会是……在等我回来吧?”
沈昭冷冷勾起唇角:“怎么可能?”
“我明明就在等死。”
秋斓笑着在他额角轻推一把:“不准再这种话。”
“你猜猜我带了什么好东西给你?”秋斓像哄孩似的拿出几块炒米糖,搬个鼓凳坐在沈昭身边。
米糖炒得倒是蓬松酥脆,裹着薄薄的糖汁,白中带亮。
一方又一方的炒米糖仿佛入口就要掉渣,尝着生香,余味无穷。
“很好吃的。”秋斓在沈昭眼前晃晃炒米糖,“你要不要?”
沈昭侧过脸闭目不言。
晌午出门,入夜才回来。在城里遛了一天就只为买三块街边随处可见的炒米糖。
这话恐怕出来谁也不会信。
秋斓轻轻叹口气。
今天的她实在是没有哄人的精力。
她把米糖喂进自己嘴里,索性拍拍手,垫着双臂,往沈昭身上一枕。
她嘴里还塞着东西,话也咕咕哝哝:“别庄真远,我好累呀。”
沈昭眉头微蹙,冷声道:“你压着我了。”
秋斓却恍若未闻,继续自顾自道:“阿昭,我碰到点麻烦。”
“当大人可真难。”
“过了,别叫我阿昭。”沈昭轻嗤,“只有你这种解决不掉问题的傻子才会觉得难。”
“嗯。”秋斓委委屈屈应一声,“这次我是真的束手无策了。”
沈昭微微垂眸,见秋斓连眼也闭上了,显然是当真累得厉害。
她的脸颊饱满圆润,一双鹿眼微闭,睫毛似扇子般轻轻盖下来,只是眉头却还一直皱着。
沈昭几不可见地弯弯唇角,手不由自主抬起来落在秋斓的鸦发上,用指尖轻触了触秋斓的发顶。
他觉察得出,秋斓是的确被什么事困扰着。
于是他沉声问秋斓:“蛇不头,不尾,偏要七寸,为什么?”
“七寸。”秋斓独自思忖,“一七寸蛇就会死,七寸是蛇的软肋。”
“对,是软肋。”沈昭浅笑,“再凶的蛇也有要害,你见过这世上有不死的蛇?何况毒蛇数少,有的是你扬起杆子就逃之夭夭的玩意。”
“搞清楚七寸在哪了吗?”
秋斓骤然扬起脑袋:“你的意思是……”
要找到那痦子脸的七寸。
痦子脸既然有个在兵马司中任职的叔伯,那他必然是不怕官的。
可院主又那痦子脸好赌,恐怕是也欠着那个什么唐老虎钱的。
虽招惹不起唐老虎这种大佛,但搬个名号来镇一镇怂人却不见得没效果。
秋斓心里顿时浮现出一个法子。
她伏回沈昭身上:“阿昭得对。”
“我怎么没想到?就是这么个简单道理。”
明天她要给张三那痦子脸一个下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