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漂漂亮亮的阿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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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屋中却被映得灯火通明, 杨贯背负药箱匆匆赶来。

    秋家注定又要有一个不眠之夜。

    秋斓手脚麻利,忙不迭地跟着德良操劳。

    一边要烧水,一边要淘洗毛巾, 要清理血渍, 还要帮阿娘清洗伤口。秋茂彦还没得着消息回家, 姐妹两忙得团团转。

    她忙得晕头转向, 恍惚间就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阿爹阿娘都不在,唯有她一个人守着参汤和阿姊的寒夜。

    秋斓不由得一怔, 莫名在原地顿住。

    她以为一年的时间让什么都今非昔比,可是如今再看, 好像又没有什么不一样。秋家还是那个秋家, 总有数不尽的磨难。

    沈昭斜倚在圈椅上, 凝神瞧着秋斓发呆,便冷不丁伸手轻捏她的脖子根。

    他的手微微发凉, 触得秋斓下意识个寒噤。

    秋斓忙慌慌回过头, 入目便是沈昭面无表情的脸。

    那脸是她见惯的脸,可侧颊上还沾着血印,衣领也未能幸免于难, 满身的腥气狼藉, 如今更是干涸结痂,惨不忍睹, 看着实在骇人。

    要是沈昭现下趁着夜出门去,怕是当真能将人吓死的。

    秋斓忍不住颤巍一下:“你……”

    “怕我了?”沈昭眼帘微垂,好似浑不在意地嗤笑起来,“是不是也觉得我现在像个鬼似的?”

    秋斓连连摇头:“阿昭才不是鬼。”

    “饶是变成鬼也是为了我才变的,我不怕你这样,可我心疼你这样。”

    她着忙回头去淘洗手绢:“你有没有伤?快擦一擦。”

    她心翼翼地伏在沈昭身旁, 将他面上的血一点一点晕洗擦除。

    秋斓擦得专心,可那血渍干久了,似是死人在报复,怎么也擦不干净。秋斓又怕沈昭万一有伤,用力会弄疼他,便也只好一下一下耐着性子。

    不过好在沈昭虽像是在血缸里泡过的血葫芦,但的的确确是毫发未损,满身满脸都只是那些凶徒的血。

    只要弄干净他脸上的血渍,那个漂漂亮亮的阿昭立即就会回来。

    秋斓又轻捏那被血浸过后风干发硬到看不出本色的月白贴里,皱着眉头道:“家中还有我阿爹的衣服,穿着总舒服些,你换一件好不好?”

    “你怎么会找过来的,宏毅为什么没来?”

    沈昭哂笑:“你的问题怎么这么多?”

    “将你阿娘都照顾好了?”

    “杨先生还在看。”秋斓低声喏喏,半晌之后再抬起头,入目的是德良步履匆匆端水,杨贯皱眉诊治敷药。

    沈昭已经换过衣裳,正坐在她身后。

    秋斓恍惚起来,原来一切早已经不是当初了。

    她一下就多出满腔子的委屈:“阿昭,你怎么会来?你怎么没有早点来?”

    “我阿娘流了好多血,好多,好多……”

    沈昭轻嗤,又将手搭在她颈上轻捏两下,声音冷冷的,却又好似是在安慰她:“没事了,杨大夫在这,我们都在这,你阿娘不会有事。”

    “宏毅呢?为什么会是你……”

    “宏毅出京了。”沈昭浅声应道,“关氏找边军的人胁着宏毅去勾籍。”

    “宏毅是军户出身,这趟推不掉。”

    军籍向来是如此管着。

    一入军籍,便世代为军,卫所定期勾籍比对军员,若是有人死伤逃跑未能勾籍,卫所便要查察户所,再充家中一人入军为丁。

    宏毅若不前去勾籍,户所再查察起来,便是另一桩麻烦事。

    “想来是算好了。”

    “是我失策,没想到你们会回南城。”

    秋斓忙抓起沈昭的右手仔细看:“你那刀重不重?你的手好了?你真的没有事?”

    沈昭嗤笑,忽朝前俯身,贴在秋斓身旁耳鬓厮磨道:“怎么?这不是你殚精竭虑照顾好的么?你那么关心,如今好没好全,你不知道?”

    “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秋斓低头嘟嘟囔囔,“是蛔虫也要被你那一肚子坏水毒死。”

    言罢又忍不住抬头接着问:“你当真大好了?你贸然来救我,真的没关系吗?”

    沈昭听着秋斓那一叠声的叭叭,倒也不烦,只弯着唇角捏他脖子根儿玩。

    他温热的鼻息就落在秋斓耳后:“看来你还真是不够关心我。”

    “我哪有。”秋斓委屈巴巴地抿抿唇瓣,一时只觉得心下乱七八糟,但还是为了劫后余生而暗暗庆幸。

    她摸到自己身上那个被血已经染到看不出颜色的盒子,正想对沈昭开口,却见方才正忙忙碌碌的杨贯已经压着眉头朝他们走来。

    “杨先生。”秋斓连忙住手起身,“我阿娘她怎么样了?”

    “夫人稍安勿躁。”杨贯并没有马上照应秋斓,反而把视线全都转落在沈昭那头,他皱起眉头,一把胡子似是都要全数缩在脸上。他几乎是高声呵斥道:“世子,胡闹,您太胡闹了。”

    秋斓骤然怔愣住。

    她自以为杨贯老先生算个熟人,月月来替她阿姊看病瞧诊,还喜欢在秋家店子里吃东西。他是个虽然挑食但却脾气温和的好好先生,平日里多是笑呵呵的。

    可今天杨贯吹胡子瞪眼,一反常态,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杨贯这么生气。

    杨贯又对沈昭:“不忍则乱大谋,道理您该比我更懂,如今这算怎么回事?叫兵马司那么多人看见,您还不避不掩,从今往后这病就彻底没法装了。”

    “宏毅呢?怎么能让世子亲自来?”

    “这下可好,怎么还能瞒得过宫里,您惹下大事了。”

    秋斓终于后知后觉,沈昭为了救她,彻彻底底把患病那事在人前撕得粉碎。

    她瞧着杨贯凝重的神色,不由得窥向沈昭,轻轻勾他的手指:“阿昭……”

    另一边的沈昭却不以为意。

    他只冷声道:“行了,杨大夫。”

    “省点力气救人治病,别再替宫里头那个叨吧叨,叨吧叨了,我自己会去跟殿下。”

    杨贯连连叹气:“这病装了两年有余,之中有多少不容易?如今是生生都断送了。”

    “老夫自然不是见死不救由着事情发生,可就算您不出面,也总归该有更好的办法。”

    沈昭眸色一阴,唇边笑意更甚:“那杨大夫就告诉我,什么是更好的办法?”

    杨贯还没有出口的话一瞬间都滞在了嗓中,怎么也不出了。沈昭已经冷下神色,但凡是军中跟过他的,必然心中有数,知道此时该生出些忌惮。

    杨贯只好重重叹口气,毕恭毕敬地作个揖,不敢再多置喙:“老夫失言,还请世子见谅。”

    “秋夫人如何?”沈昭垂着眼帘沉声问,语气干巴巴的。

    杨贯默了默,这才轻叹一声:“老夫方才替秋夫人诊治过,秋夫人失血厉害,已经用白药止住了血。”

    “可伤口深,又伤及脏腑,这一两日只怕醒不过来还是危险得很。日后便是过了这危险,也要费功夫好好调养才能成,万万劳累不得了。”

    秋斓听着这话,眉头越皱越深:“杨先生的意思是,我阿娘能不能醒还不一定?”

    杨贯倒一口凉气,却还是神情严肃地点下头。

    秋斓只觉得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冲了一下。

    “夫人宽心,老夫必用尽毕生本事。”杨贯忍不住叹气,“定救秋夫人平安。”

    秋斓听完这番话却不见喜悦。

    她哑着嗓子低下头,像是在自言自语:“要杀就杀我好了,为什么要杀我家人?一个人为什么会坏成这样?她的爹娘难道没教过她怎么做人吗?”

    “我阿爹阿娘才不过见了关氏一面,阿姊更是连她的面儿都不曾见过,何曾见罪过她关氏?难道只是因为看我们秋家不顺眼便要灭门?”

    她低着头神情沮丧,那样子是受过罪的。匆匆从城北感到城南,未及歇息又遇大难,眼下还要匆匆忙忙照顾母亲和沈昭。

    秋斓眼中尽染疲惫,发髻也早已散乱,衣裳布满烂土脏痕,比沾一身灶灰那样子强不过多少。身上虽是比沈昭要干净些,但也顶多是五十步笑百步。

    她自己脸上还有血迹,却只顾着给沈昭擦。现下她垂头丧气地站在一旁,落魄又狼狈,像只被鹰啄过的乱毛麻雀。

    眼见着此情此景,沈昭几不可见地皱皱眉头。

    他探出白皙纤长的手指,用指尖挑起秋斓鬓边已经散乱的发丝,慢条斯理帮秋斓体面地理去耳后。

    秋斓却强忍着眼泪,忽迎上沈昭的目光:“阿昭,我也恨毒了她。”

    “我知道。”沈昭薄唇翕张,沉默片刻才又浅声重复,“我知道。”

    “你总不到时候。”秋斓垂下脑袋,嗓音里带着隐不去的嘶哑,眼泪终究还是没忍住扑簌簌落下来,“阿昭,究竟哪一天才是时候?我还要等多久?”

    沈昭捻着秋斓的鬓角,似是在与她的碎发较劲,却又骤然垂眸哂笑:“不等了,不等了,不然又有人要哭鼻子。”

    秋斓嘴一瘪,当真想要开始号啕大哭。

    沈昭却忽凝了眸中的视线,浅声道:“这病本就是装给外人看的,如今都已经装到了头,关氏在不在还有什么所谓?”

    “我们都不必再等的,眼下,正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