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家法 红的白的流了一地,他竟周全的待……
隔天姜素莹起得早。
天刚蒙蒙亮,她就从席梦思上爬了起来,换上身不惹眼的素色衣裳。又从皮箱里翻出一只草帽,扣在脑袋上,故意趿拉着鞋往外走。
还没出房间门,果然被听见动静的乳母逮个正着。
“三姐,你这是要往哪里去?”乳母一把拦住她。
姜素莹笑得毫无城府,拨弄起草帽上的丝绸绦子:“我去马场道上买酥皮点心吃。”
乳母一脸狐疑:“哪有一大早去买点心的?”
“上午八点出第一炉,热乎乎的才好吃。”姜素莹撒起娇,“我想这一口都好些年了,好不容易回家,还不能尝尝么。”
这话让乳母心软了。
她把姜素莹从奶娃娃一手带到大,见不得她受一丁点委屈,于是犹豫了下道:“外头热,我去买就成了。姑奶奶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坐着,省得大爷和太太瞧见你乱跑,回头再骂我。”
姜素莹立刻摘了帽子,规规矩矩坐回床上,一脸甜意:“只要能吃上点心,我哪都不去。”
乳母信以为真,拎着包颤巍巍出去了。
姜素莹等她人一消失,立刻从床上弹起来,偷偷跑去露台上巴望。这个点是好时辰,太太在佛堂里不出来。隔了一会儿,大哥吃过早饭,也出发去了铺面。
宅子里管事的人都走了个干净,大功告成,姜素莹蹑手蹑脚溜下楼。
她绕到后门,悄声招呼起昨日闯了祸的汽车夫:“你知道二姐现在住在哪处么?”
汽车夫常正在擦轮毂,看见她这一身清凉扮,一张脸涨的通红,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瞅,只管摇头。
大爷特意交代过,可不能放三姐出去,会惹事的。
姜素莹碰了个软钉子,干脆指着额头上早就没了踪影的包,故意讹他:“昨天撞那一下子,我到现在还头晕呢。可得找大哥好好一,医药费就从你工钱里扣。”
常年纪不大,果然一下子就被唬住,急着摆手。
姜素莹见他呆愣楞的,便又笑了起来:“你要是带我去见二姐,我就一句话也不。”
***
一刻钟后,狄更生道。
常把汽车停在拐角处,两个人在车里猫了快半个钟头,姜素莹才终于看见一个梳着油头的浪荡子从公馆里施施然出来,上了院子外等候的车。
想来他便是廖五了。
“你就在此处等我,要是我半个时辰没出来,你就去喊人。”姜素莹拿起帽子,嘱咐完常,推门下车。
街上日头明灿灿的,晃得人平添几分信心。她一口气跑到大门前,伸手掀过电铃。
黑漆铁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一条缝。
门房问:“找谁?”
“姜素珍。”
里面细细索索好一阵动静,门才大敞开。老妈子身后站着一个人,面色苍白,绞面盘头做妇人扮,脖子上挂一串沉甸甸的海珠。
正是她想念已久的二姐。
“你什么时候回的天津?”二姐一看见是姜素莹,先是不可置信的露出惊喜的笑,反应过来之后,又眼圈发红,死命把她往外推:“快走,这可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模样慌张,大概是怕极了廖五。
姜素莹拉住她的袖管,凑到耳边:“不要紧,我是看着他离开的。”
常经常载着姜老爷子走动,因此对城里的消遣多少了解一些。按他的推断,廖五这个点出去大抵是去看赛马,没有一两个钟点铁定回不来。
二姐好不容易见上一次家里人,一时也舍不得她走。犹豫来犹豫去,到底是让姜素莹进了屋。
“去泡点茶水来。”她出言把老妈子支开。
等到身旁再没外人时,她再看向妹妹,眼泪开始簌簌的往下淌:“一日日被困在这里,你回来这么大的事情,我竟不知道了。”
二姐一哭,姜素莹心里也跟着发酸:“他是不让你出门么?”
“最远也就是在院子里转转,过来一个多月,娘家都没回过,坐牢似的。是娶妻——不过也就是养在公馆的姨太太罢了。”
姜素莹一听,恨不得劈了廖五那畜生才好。她脑子里转过一万个念头,最后悄声:“你放心,我定会想法子救你走。”
“我又如何走得。”二姐摇摇头,“普天之下,哪里有我的去处。”
“林近生那边可有消息?”姜素莹不信姐姐眼光这么坏,她看上的人,必然不会是负心汉。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二姐。她想起什么,抹干眼泪,起身去了卧室:“你等等。”
一会儿功夫,从屋里抱出一个首饰匣子。二姐扒拉开成堆的珠玉串子,从最里面取出一张被叠的细细的纸条,朝姜素莹递了过来:“我现在出不去,你一定替我和他,让他千万别再给我写信了。万一被发现……”
“发现什么?”身后突然响起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
姜家姐妹转身,待到看清来者是谁,骇然僵在原地。
——竟然是廖五回来了。
这畜生明明是去看赛马了,不知为何回来的如此之迅速,倒叫人有些措手不及。
二姐抱着首饰盒子,顿时发起抖来,一句整话也不出。
姜素莹脑子转得快,用手里的草帽盖住衣裳,把纸条偷偷在衬里掖好。这才往前跨了一步,挡在二姐前头。
“先前二姐好心,借了我些脂粉钱,怕被廖五爷发现。依我看,五十块大洋而已,五爷肯定不会放在眼里,对么?”
廖五眼睛眯缝起来:“那是自然,城里谁不知道我廖五最不缺的就是钱。别五十块,千把块我也有。”
前半句是自吹自擂,后半句听上去就有些意味深长了。他顿了顿,又问:“不过你是谁?看着眼生。可是素珍的妹妹么?”
色眯眯的视线在姜素莹身上起转,能扒下一层衣服。
二姐见这阵仗,吓得把妹妹往外推:“素莹,父亲不是让你早些回去么,快走吧。”
“着什么急,好不容易见一面,不得唠唠嗑?”廖五抬起手,摸了摸下巴,别有用心的量起姜素莹,“没想到姜家还藏着个这么齐整的妹妹,我竟是头回见着。”
大门就在咫尺之外,不过三五步就能踏出去。
但眼下廖五正站在廊中,挡住了出逃的全部通路。
这可如何是好?
姜素莹一边想对策,一边紧紧捏住帽子。稻草边缘不齐,扎在指肚上有些喇手。
就在这时,大门又响了。
***
廖海平走进老五的公馆时,没想到自己会撞上这么一出好戏。
门厅里三个人面对面站着,顶头是他那同父异母的弟弟,边上一个瑟瑟发抖满脸泪痕的女人,前边还挡着个年轻姑娘。
四周满是佣人,谁也不敢吭声,倒跟戏台子上的木偶似的。
“怎么了?”廖海平淡声开口。
他原本在等廖五回去取支票本子——昨天他去厂里查账,发现老五这厮欠了账上八千块大洋,是下聘闹亏空。
廖海平不吃这一套,今天特意路过狄更生道,逮住刚要去看赛马的老五,什么也要逼出点零头。
结果廖五嘴上着去去就回,人进了公馆的门,之后却没了影。合着支票本子没拿,倒在屋里演起金屋藏娇的折子戏了。
廖五这头听到二爷的语气,心里登时咯噔一下子。
完了,要坏事。
他刚才见着姑娘就一时兴起,只想把肥肉吃到嘴里,全然忘记亲哥在外面等着。
“二哥,没什么。不过是姨子来串门,我们聊聊罢了。”话的轻巧,强抢民女让他油腔滑调的一,变成亲人相聚了。
姜素莹再压不住愤恨,越过廖五的肩膀,看向刚进来的陌生男人。
那人身量修长,长相漂亮极了,一眼就忘不掉。只可惜蛇鼠一窝,混账的哥哥自然也是混账,白瞎了他的好相貌。
姜素莹量廖海平的时候,廖海平自然也注意到了她。
这姑娘生得美。
不是风吹不得、雨淋不得、顶娇弱的美,而是最坦荡的那种。胳膊和脖颈就这么毫无保留的展露在天光下,白是真的白,发粉透红,健康得让人心生嫉妒。
她站得笔挺,死死护住身后的亲人。眼睛里的愤怒是真的,仇恨也是真的。骨子里透出的鲜活劲儿,莫名有点眼熟。
也许是在哪里见过?
廖海平心思转了下,又迅速回到眼前混乱的局面上。他是个聪明人——廖五这哪是和姨子聊天,两个人分明是有着血海深仇。
“到底怎么回事?”廖海平再次开口。这话问的不是廖五,却是姜素莹。一双桃花眼若有所思的停在她面上,似乎在探端倪,又像是有心主持公正。
姜素莹是断然不信廖海平的。
弟弟干的坏事,做哥哥的怎么可能不知道?无非面上个圆场,替亲人遮丑罢了。好在和常约定的时间眼瞅要到,只要拖的够久,等有了帮手,自然走得脱。
这次唯一的失误,就是廖五突然回来——姜素莹本想着先来探探虚实,之后再着手想出路的。如今既然彻底撕破脸,不如就此带着二姐一起离开。
她想到这里,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整件经过和盘托出。一句句指控跟钢钉似的,干净利落。
廖海平把那些坚硬的话全听进去了,摩挲起手上的扳指,久久没做声。他不话,旁人自然不敢出声。厅内除了几人的呼吸声,再没有别的响动。
关于老五的不成器,这些年来廖海平多少有些耳闻。只不过他不爱听别人裤|裆里的那点事,有时候嫌麻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也过了。
但是如今既然闹到眼前来,怎么也得管一管,不然旁人还当他死了。
廖海平很快拿定主意,摘下拇指上的玉扳指。他示意身旁的老孙去车上取家伙事,转身对廖五道:“你倒是长本事了。家法还记得么?”
廖五原本脸上还带着无所谓的笑,心里盘算着一会儿等二哥走了,再好好收拾这两个娘们。见廖海平出这句话,他的笑容登时凝固——听这意思,莫不是要抽他鞭子?
这可太离谱。爹都没了多少年了,兄弟几个辫子都绞了,老黄历的家法怎么能作数呢。
廖五急忙喊住老孙:“你去哪!还不给我回来!”
老孙压根不听他使唤,走得飞快。
而廖海平只是回了弟弟简短的两个字:“跪下。”
廖五一张脸瞬间涨的通红,梗起脖子,哪里肯跪。
不过睡个娘们而已,有什么好罚的?若是传出去,他堂堂廖五爷还怎么见人。廖海平为芝麻大点的事向他耍威风,怕不是得了失心疯了。
“二哥,你怎么如此糊涂!专听外人胡诌。”
围观的家丁听到廖五这番言论,倒吸一口冷气。五爷敢张嘴骂二爷糊涂,怕是这段日子过得太舒服,当真皮痒了。
廖海平倒是没恼。
他瞧着乌眼鸡似的廖五,只觉得厌烦极了。单是听这个庶出的弟弟上两句话,心里就泛腻味——不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亲情来得都十分有限。
看在是本家的份上,他淡声又问一次:“跪不跪?”
廖五依旧不服:“不跪。”
他还真当这个家没主了。
那可就由不得他了。
廖海平懒得再啰嗦,从腰间拔出枪,拨开保险栓。
手一抬,啪!
一发子弹出来,竟然直直把廖五的腿射穿了!
廖五哪里想到亲哥会动手,惨叫一声,转眼就朝前栽倒在地,这下不跪也得跪了。腿上的血肉豁出个大口子,筋往外流,兜都兜不住。兴许是疼狠了,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事发太过突然,就连立在一旁的家丁都隔了好半晌才醒过神。
众人一拥而上,抱起软塌塌的主子,哭嚎着往外跑:“还不快去把车开来!送五爷去瞧大夫!”
啪嗒。
二姐被吓得腿软,跌坐在地上,发起颤来。姜素莹纵是见过不少世面,也万万没料到会骤然出现这样的骇人场景,一时惊到不出话来。
满屋混乱不堪,鸡飞狗跳,唯独廖海平一脸平静。
他抽出条帕子,擦净了手上被溅到的血。之后抬起眼睛,和姜素莹寒暄:“家风不严,让姑娘见笑了。”
地上红的白的摊成一堆,血腥味尚且直蹿鼻子,他竟礼数周全的待起客来了,好像无事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