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怀柔(二合一) 爱情初生的模样……
堂内静了片刻。
廖海平看老孙一脸志得意满,更不顺眼了。
“去倒些茶水来。”他淡声道。
不用二爷吩咐,老孙早就准备撤——牛郎织女都见上面了,撘桥的喜鹊留下来做甚呢,怪碍事的。
他离开前还特意把门掩上,又嘱咐起当院的杂役先别靠近屋,留出一段二爷和姜姑娘独处时光,过个半刻一刻的再进去倒水。
这一溜遭忙活下来,老孙整个人颠颠的。灵魂简直想从身子里跳出来,拍一拍自己的肩膀,自我褒奖一声:“老孙,干得不错!”
屋内确实只剩下廖海平和姜素莹了。
廖海平把笔上的墨撇净,落在砚台上,然后安静的问:“怎么?”
他自认按两个人先前的交际,姜素莹能主动来见他、甚至得到姜老爷子的许可出门,自然是有要紧事要讲。
姜素莹捡了张椅子坐下:“不是二爷亲口的么,过几日要和我再见上一面。”
语气自然,夹杂起那么一丁点唠家常的意思。若要深究起来,似乎隐隐还含了些埋怨。
——廖海平来却不来,叫人好等。
场景像是老友叙旧,十分亲切随和。
“对不住,前些天被杂事绊住了。”廖海平道。
“无妨。”姜素莹摆手,显示出自己的宽宏大量,“我也知道二爷忙,所以就耽搁您五分钟。”
她把皮包盖在膝盖上,坐直身子,清了清嗓子:“其实我是来坦白一件事的——我不是一个做妻子的良好人选。”
完看着廖海平,表情诚恳极了,像在致歉似的。
廖海平没想到对方是这么个开场白,心里浮起点兴趣。他合上台案上的账册,决定把精力全放在眼前这场妙趣横生的谈话上:“为什么?”
“我不会做针线活,更不懂得家务。”
“嗯。”
“我脾气非常坏,又淘气,很容易惹事的。”
“嗯。”
哪有这么聊天的,二爷一个字堵死所有通路,一副压根不算沟通的架势,让对话都无法进行了。
空气一时凝了下。
廖海平扬起桃花眼,明明是多情的面相,却天生性子冷淡,多么矛盾的事物。
姜素莹看在眼里,咬牙继续:“二爷,强扭的瓜不甜。如果我先前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您告诉我,我都改,断不用这样罚我。您是讲公平的——不然我和二姐的遭遇,又有什么分别呢?”
这话让廖海平有些不悦。
在他看来,他和廖五的分别可太大了,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至少姜素莹现在能清清白白的坐在这里,青口白牙的和他谈话,就是分别。
已经十分文明、十分平等了。
不然还想怎样?
但廖海平没有解释。
他只是把台案上的锦盒开,从里面摸出一件事物,然后起了身。姜素莹的椅子不过咫尺之遥,他步子迈的又大,三两步便到了她面前。
姜素莹一愣,往椅背后面靠去。
她出门前应是喷了玫瑰香水,后退的动作掀起一阵风,香气被热烘烘的体温蒸出来,在空气里浮成一团。暧昧的像狐狸尾巴,挠得人心肝肺发痒。
廖海平俯下身,展开了手心中的物件,轻声道:“别动。”
姜素莹果真不动了。
倒不是她有多听话,而是对方手中的事物带着刺。尖锐的针穿过姜素莹胸上的织锦,又擦过她丰润的乳,很凉,叫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身子崩的僵直,生怕一个不心,铁针就会刺破她的皮肤,直扎到肉里去。
她不敢去看廖海平的动作,只能仰头。离近了才发现,二爷右眼角边上有一颗很的痣。太了,若不是看得仔细,几乎以为是落上的灰。
都道眼下有痣心肠软,但廖海平却是铁石心肠,非要把条条道路都堵死,连合理的沟通都不肯。
可见民间传总是不准的。
胡思乱想的功夫,咔哒。那东西扣上了。
姜素莹这才有余量低头往胸口看去,发现一枚胸针正沉甸甸的坠着。她端详起雕刻的西洋女人脸,起初只觉得莫名眼熟。再一寻思,明白了。
合着廖海平这是物归原主了。
姜素莹一瞬间后背缩紧,凉飕飕的起了一层白毛汗。
她没有再去问对方是如何得着这枚胸针的,甚至领悟到为什么自己方才的坦白局都是无用功。
没必要了。
——因为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更可怕的是贼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还惦记了三年。
被关的那几日,姜素莹不是没有思考过廖海平的初衷是什么。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哪有为了发落别人,偏要和人定亲,把自己后半辈子都赔进去的?
但眼下一看,什么交易,什么发落,全都是借口罢了。人家好端端设了个套,擎等着她往里钻呢。
姜素莹想通这一层,几乎连方才故意营造出的亲切都维持不住。
廖海平不好对付,她知道,来之前也做足了心理建设。但真的实实对上,她才知道这威慑竟然如此深厚,像露出毒牙的蛇。
而另一头,廖海平替她抻平衣衫:“好了。”
他量起姜素莹起伏的前襟,只觉得象牙面衬在天青底上素净好看,就是衣服布料差点火候。还是瑞福祥的丝料地道,等回头得给姜素莹置办两身。
廖二爷的内子,不能穿得差了。
两人各怀心思,一时谁也没开口。
就在这时。
厢门被开,有人从外面进来,满脸喜气洋洋:“二爷,茶泡好了——哎哟!”
老孙自认为等的功夫已经足够长、留足了主子们谈话的空间,这才端着茶水进屋。结果没想到,一进来就看见廖二爷和姜姑娘脸对脸站着。
他被唬了一大跳,连忙把茶盘落在乌木桌上:“我可什么都没看见。罪过,罪过!”完抽起自己巴掌,低着头往后退,简直要屁滚尿流。
——四老爷那次起,每回进二爷的房都出乱子,往后他可不敢了!
这一出的闹剧破了方才的局促。
廖海平终于离开了姜素莹,隔着案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喝茶。”他的简略。
姜素莹依言端起茶碗,并没有喝。
她手有些不稳,茶水虽然没有泼出来,但在瓷杯子里起转,一圈圈漾开,直撞到杯壁上、摔出个头破血流才停下。
她不喝,廖海平也不催,就这么瞧着她,仿佛这就是天底下最值得满意的一件事了。
花了些时候,茶面终于平静下来。
姜素莹抬起杯托,开始一口一口的抿起来。水滚烫,进了肚子像落火,烧着五脏六腑,却也坚定了一些念头。
要铤而走险,就得走到头,害怕没用。况且她本也没想着真能几句话就服对方,不过试试罢了。
既然试不成,那就只能采取备用计划了——虽然风险大得多。
姜素莹想毕,把滚烫的茶水全喝了下去,中途甚至还强迫自己吃了两块点心。点心是起酥面活的,咬开里面是枣泥,油润香甜。
然后姜素莹开口:“点心还有么?”
廖海平难得流露出些表情,在眼中一晃而过几分诧异——他没料到她这么爱吃点心,更没想到在刚才那番被堵死的谈话后,她会有胃口。
“有。”
点心再呈上来时换了样式,豌豆黄一切四块,杏仁酥比拇指大不了多少,全都是入口即化的尺寸。
估计是下人也怕姜姑娘吃撑,有意做的精巧些。
姜素莹捻起一块豌豆黄,用嘴抿化了。抬头时看廖海平在瞧她,突然毫无城府的问道:“你吃不吃?”
廖海平摇头。
于是姜素莹独自把碟子上的豌豆黄吃的一干二净,甚至还嫌弃起杏仁酥来:“我不喜欢这个,太甜了。”
——她全然不再提起自己不愿嫁人的话题,好像这个议题一旦被廖海平否决过,便不值得再似的。
廖海平若有所思的看着姜素莹,摩挲起手上的扳指。
半晌他道:“不爱吃,以后就不再上了。”
无伤大雅的事,依她就是了。
姜素莹拍净手上的点心渣,沉默了很久。
之后她抬起眼睛:“二爷,我承认我先前对您有误会。就论刚才那些点心,在家乳母都不会纵着我随意吃,怕我偏食。您却不管我,可见您是我认识的人里最体贴的。”
那份枣泥糕和豌豆黄好像彻底收买了她,让她改变了一些心意。
廖海平没应,因为他猜姜素莹会接着下去。
果真姜素莹又道:“我原本一想到成亲之后就会离开家,心里就害怕起来。我本来就有些孩子脾气,所以才时常犯糊涂。但刚才细想想,其实像您这样的人物,城里能有几个。再家里也不再自由——二爷,实不相瞒,我前段时间应下一门营生。今天又到了交稿的日子,父亲却不许我去报社,哪怕是来见您,都求了很久。”
她完叹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些忧愁。
廖海平没见过姜素莹叹气。
对方对着他,永远都是紧绷的、恐惧的。以至于这突如其来的一点忧愁,都让她更饱满了,显得有血有肉。
当然自出生到现在,也没人夸过廖海平体贴和亲切。
这简直像句笑话了。
但姜素莹的眼神如此真诚,眼仁黑且圆,简直像围场上初生的鹿。她肯主动和他交流困扰,似乎是真的觉得他值得信任。
“您要是有空,能不能陪我去?有您作保,我家的马夫也不会阻拦了。我保管交了稿子就走,之后这营生肯定是不再干了。”姜素莹如果想讨好一个人,是很能让对方欢喜的,“我发誓以后老老实实的,都听您的。做人得有信用,是您过的,我都牢记着呢。”
堂屋里没有时钟,姜素莹又不会看滴漏的刻度,时间的快慢全靠自己估摸。在等待廖海平答复的时候,她心脏跳的飞快,一下下泵血,冲的脸都发红。
一分钟、要不就是三分钟过去了,廖海平都没有回答她。
就在姜素莹几乎开始犹豫起自己是不是太冒进时,廖海平终于开了口,冲的却是堂外。
“备车。”他。
天津城这么大一点,有自己跟着,姜素莹还能翻出手掌心不成。
***
新文报的卢主编还没有得到姜素莹定亲的消息,因此对于廖海平的出现十分诧异。
对于廖二爷其人,他略有耳闻。但大抵文化人是不常和这样的人物交道的——瞧瞧二爷带来的那些手下,各个看上去凶神恶煞,不大好惹。
老孙是不惮于替主子向外界传达喜讯的。
一番唾沫横飞的介绍后,卢主编连忙道:“恭喜,恭喜!”
姜素莹实在听不下去了,断了这场对话。她面上是和气的,开皮包,把稿子抽出来:“实在对不住,晚了一天。”
卢主编刚要接下,廖海平却突然开口:“麻烦给我。”
卢主编一愣,转手把稿子递给了他。纸上一面是英文,字迹密密麻麻,圆滑的像蜘蛛爬。另一面是汉字,天圆地方的工整。
廖海平细细读了一遍,中文那面无非是些社论,谈政局和看法,没什么特殊的。
他把稿子还给卢主编,问道:“英文写的是什么?”
这回姜素莹开口了:“写的是……”
她才写完这篇社论不久,内容记得牢,轻松就能复述出内容。只可惜才了个话头,就被廖海平截断。
“我在问他。”二爷指着卢主编。
场面一时有些凝滞——尤其是廖海平带着的那些下手瞪起眼睛,直勾勾的盯住卢主编。
卢主编不知原委,了个磕巴,翻译起来。他叙述的内容和姜素莹中文写的差不多,可见姜素莹确实是一字一句译的。
廖海平听罢,点了点头。
他有他的顾虑。毕竟有前车之鉴,姜素莹若是借着递稿往外传信,就不大妥了。
这厢危机解除,姜素莹沉下脸,转向卢主编:“来惭愧,卢先生,我这次是来辞工的。”
卢主编是个文明人。
他瞅了眼廖海平身后的手,连姜素莹还去不去上海都不敢再问,就连忙应下了。
***
从报社的院出来,已近中午。
“二爷,我没骗您罢?”姜素莹边往马车边上走,边有点气鼓鼓的嘟囔,“做人连基本的信任都没有。”
廖海平没回答,单是掀起帘子,语气平和:“上车。”
再次坐上廖家的马车,有种一回生二回熟的意思。姜素莹好像闹起脾气,也不话了,靠窗掀起一条缝。
从新文报回姜宅,要途径五大道。沿途全是热闹场所,一晃一家馆子,一晃又是一间舞厅,处处人头攒动。
五天没能外出,街上的景色都显得格外新鲜。
秋风一股脑往里涌,姜素莹贪婪的呼吸起来。多好,自由的空气。
路过新世界电影院时,墙上悬着幅巨大的海报。姜素莹见状喃喃道:“嘉宝的新电影上映了,我竟然不知道。”
她好像还是孩心性,明明刚才还在赌气不和廖海平讲话,一晃便又忘了。
廖海平瞥了一眼窗外,海报上画的是一个丰满的金发女人,胳膊环在男人脖子上,两个人没羞没臊的贴在一处,几乎要接吻了。
姜素莹叹了口气:“我是很想去看的。”
廖海平没看过电影。
他时候看过皮影戏,一群纸人在幕上动来动去,没什么趣味。电影不过是洋画片、是西洋皮影,大约也好不了很多。
但他今天是冤枉了姜素莹的,也害她丢了营生。而眼下姜素莹噘着嘴,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模样,怪可爱的。
马车驶过百十来米后,廖海平开了口道:“停一下。”
吁——
马夫得令拉起缰绳,老孙一溜跑过来,听二爷吩咐。
“去看看电影票还有没有。”
姜素莹一愣,扭过脸看廖海平,眼睛里写满疑惑。对方表情淡然,好像方才那话不是他出口的。
老孙很快回来了。
——票务经理,嘉宝的新戏太抢手,别今天,就是下个月的也全部售空。
“要不找人听听?”老孙心翼翼的建议,不知道主子会不会觉得此举太掉价。
抢在廖海平前面开口的,竟然是姜素莹:“别麻烦了,电影看不看不要紧,能有这份心就成啦。”
她完微笑起来,酒窝都带出快乐:“我就知道,二爷真是个体贴的好人!”
老孙听了这个评论,下巴都要惊掉。只当什么都不知道,默念一声“阿弥陀佛”。
这份简单的快乐一直持续到姜素莹下车。
被姜宅的仆人押着往屋里走时,姜素莹还是笑眯眯的。临到门边时,她突然回头,扬声问廖海平:“二爷,明天我还能去看你么?”
皇帝不急太监急,廖海平还没回答,老孙倒是激动地咳嗽了一声。被主子不冷不热扫了一眼,他立刻讪讪停住。
廖海平难得犹豫了。
他没有见过爱情初生的模样,理智上也不觉得自己体贴、姜素莹会和他坠入爱河。
但对方的态度又叫人迷惑——她是那么热情、快乐而且生机勃勃。
兴许姑娘和鹰又不一样。软乎乎没有翎羽,吓唬一下,心意便归顺了?
不管怎样,廖海平嘴上不,心里是有那么一丁点受用的。
不多,就一丁点。但足以让他淡声回一句:“好。”
马夫一扬鞭子,青花马立刻抬步,拉着车辇缓缓消失在晌午的天光中。
姜素莹笑吟吟的上了楼,连乳母见状都放心的留她一个人在卧室了。姜素莹关上门,解开钻石耳坠。坠子挂了一上午,涨得耳垂生疼。
她走到卧室的落地窗前,看着马车一点点远去,脸上欢乐的笑容终于无法再维持住,瞬间掉了下去。
之后姜素莹整个人发起抖来。
她在自己虎口上咬了一口,强迫自己冷静。许久后松开时,已经留下一圈鲜红的牙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