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蜜意(一更) 她睡熟了,颇像只猫,叫……
翌日。
卯时刚过, 河面上擦出一层蒙蒙的亮。红嘴雀子才刚开始叽叽喳喳叫唤,廖海平已经收拾妥当,准备出门了。
他一向起得早, 睁眼就劳碌的命。
“二爷, 今儿个什么安排?”老孙笑得恭敬, 等待他出姜姐的名字。
廖海平没有。
他像是忘记了和姜素莹的约定,思寻片刻,决定坐上车, 先去码头查看一圈——今日有艘离港的货船,上面装的是他的料。
老孙险险的舒出一口气, 心里百感交集。一方面是万幸自己没有碎嘴子, 少挨一顿骂。一方面又觉得二爷连温柔乡都不要,心肠忒硬。
车子行过个把钟头, 到了地方。
接待廖海平的是常经理。
“欢迎!欢迎!”常经理个子不高, 嗓门极大, 情绪很饱满。
他在廖海平手下负责贸易, 是个矮的中年人。大抵是觉得自己在身高上有所缺憾,因此话时特别喜欢踮脚,往上跳那么一跳。
老孙顶看不上他这点, 嫌他像蚂蚱。
一行人在常经理的咋呼声中往装船处走,不多时便见着了荡漾成片的海水。
天津港往来船只密集, 一派热火朝天景象。
工人们干活累了,拉起嘹亮的号子,短都脱得精光。膀子上一层油亮的汗,晒得黝黑。一只只麻布口袋被紧麻绳往舱里运,分量沉的像鼎。等一路漂到南边,就能换成绿油油的票子。
“下一批怕是装不满, 半船走不合适。”常经理仰头看向廖海平,征询起他的意见,“二爷,正好有人想借咱们的船,您看要不要和人拼一拼?”
“谁想借?”
“刘长生刘老板。他手里有些烟草,着急往南边去,也差不多是一个日子。”
按先前的消息,刘长生最近经常和四叔搅在一起。不管他们私下有没有交易,这人都不再安全了。
“他不行。”廖海平道。
常经理眼睛咕噜噜转,试图向老板算起一笔经济账:“可这毕竟是一笔大收入,半船三千……”
廖海平截断了讨论:“往后刘长生手里的货,都不要接。”
钱确实有用——廖海平最近有心购入一家染厂,很需要一些资金上的周转。
但这不是钱的问题。
常经理心翼翼的提醒:“二爷,上回有人不肯替刘老板走货,西郊仓库可都被烧了,都是因为结了仇。”
廖海平认为这威胁压根算不上什么。
若是敢来烧他的,他自然也敢烧回去。做事讲究礼尚往来,不过是拼个你死我活罢了,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先例。
廖海平不怕流血,所以不大在意的回道:“无妨。”
“那全听您的。”常经理应了,不自觉又垫了下脚,总觉得二爷怪渗人的。
监督过装船,已经几近午时。
太阳足足的升起来,虽然不算炙烤的厉害,但是光反在海上,明晃晃叫人睁不开眼睛。
老孙用手挡着灼灼烈日,开始担心今天中午会不会挨饿——一忙起来,廖海平总是顾不上吃。他不吃,下人自然也不好开口。主子仆人饿做一团,惨兮兮。
于是老孙给常经理递了个眼色。
对方虽然长得像蚂蚱,脑子还是很机灵的,立刻搓着手道:“二爷,今儿中午有局,商业同盟会的马会长亲自做东,在顺义居请吃涮锅。您看这边忙的也差不多了,咱们现在过去?”
没成想廖海平道:“不了。”
推拒之后,补上一句:“我还有约。”
老孙起初觉得稀奇。二爷中午有约,他怎么不知道?
但转念又一寻思。
哦,懂了。
是和那位有约。
想明白之后,老孙偷摸一笑:合着咱二爷不是心肠硬,是嘴硬。
***
正是吃饭的点,纺织厂的工人们歇了一部分机器。厂房里难得不那么吵闹,终于能听见秋风刮过叶子时,那一阵窸窸窣窣的脆响。
若是继续往院里面走,四周便更静了。
杂役吃饱了没事干,坐在回廊下面的马扎上盹。脑袋一点一点,蒲扇都掉到地上去。
廖海平没言语,推开厢门时,心里是做好了被人诓的准备的。
他不确定姜素莹话有几分可信——当然按照眼下这股子静悄悄的劲儿,应该是十分不可信了。毕竟姜素莹是热闹的,她若是来了,非得闹出点响动不可。
果然堂内招待客人的椅子空着,屏风后面也没人,更没有话声。
廖海平觉得自己属实愚蠢。
为了一丁点虚无缥缈的期盼,推拒了一顿重要的饭局,是傻子才能做出来的事。
他脸色隐隐沉了下来,正准备转身离开。一个不经意间再向里面看时,却突然发现案台上竟然趴着个人影。
因为伏得太靠近台面,乍一看被他忽略了去。
是姜素莹。
她眼睛阖着,侧脸枕在胳膊上,脸蛋被挤出一个饱满的弧度。长且密的睫毛随着呼吸颤抖,一下一下拉得绵长。大约是等了一阵子,始终不见廖海平回来,实在是穷极无聊,干脆睡着了。
也只有她能干得出这样没心没肺的事情。
屋里浮起暖洋洋的懒,叫人踏实,心平气和。
廖海平心里突然不再阴郁,也升起一种奇异的安宁。
兴许是太久没人等过他了——四五岁的时候还是有的。
他逃了私塾,在外面玩了一身泥。回家时母亲守在门口,狠狠斥责他一顿不守规矩,用鸡毛掸子吓唬似的抽他两杖,罚他跪蒲团上抄千字经。
再往后,会等他的人都埋进土里,就再没人催他回来了。
但此时此刻,姜素莹却在等他回来。甚至等的困极了,也没走。
廖海平端详起她睡熟的模样。
颇像只猫,大喇喇占山为王,却叫人生不起气,只觉得柔软。好像只要不吵醒她,这点柔软就会长久的活下去,廖海平便也跟着活了。
于是他没有叫醒她,而是隔桌坐下。从架子上抽出一本书,读了起来。
老孙吃一堑长一智,瞧见此情此景,没再多嘴,把门带上就偷偷溜了出去——二爷是铁的,他可不是。忙了一上去,他这会儿饿的前心贴后背,非得好好大嚼一顿不成!
当然他是很有良心的,不忘吩咐厨子把菜备上。等廖海平什么时候不算修仙辟谷了,随时都能吃。
屋内一片出人意料的祥和。三五分钟后,姜素莹动了。
她趴的姿势不对,脖子都快落枕。一睁开眼,突然看见不远处的廖海平,瞌睡虫都被吓跑了:“怎么不叫我?”
“看你睡得熟,就正好读会书。”廖海平合上手里的册子,“等了很久么?”
“非常久。”姜素莹迷迷糊糊揉了把脖子,认真抱怨起来,“足足一个上午!”
廖海平笑了。
实话长成他这个模样,实在是应该常笑一笑,保人眼福。
姜素莹隐约觉得廖海平眼下特别好话,简直奇特,于是试探性的问:“你方才读的是什么?”
廖海平今天耐性很好,把扉页亮给她。
上书四个大字:《海国图志》。
这是本奇书,列举世界各国风土人情、政治军事,内容磅礴。倒也不是廖海平有多关心时政,而是枪械确实比冷兵器好用,至少在杀人上是。
师夷长技以制夷,再不睁开眼睛看看外头的世界,怕是哪天人头怎么点地的都不知道。
姜素莹和他想的不是同一个层面。
她“唔”了声:“魏先生这书内容做得确实详实,我去坎郡之前还学过一部分呢。尤其是讲三权分立那一卷,写论述时可帮了我大忙——你读到那里了么?”
“还没有,这一卷是讲火器。”
“下一卷便是了。”
姜素莹还想多讲些话,肚子却唱起歌。她被迫停止学术上的交流,捂着胃抱歉道:“对不住,我饿了。”
确实快要过了吃饭的时候。
廖海平把书放起来,起身招呼上菜。
工厂毕竟不像家里,饮食以抗饿为主,略显粗糙。中午备的是大肘子,肉皮得有一个拇指厚,筷子戳都戳不动。
主食更结实,脸大的馒头。
当然为了姜素莹的到来,厨子专门多留了一样豌豆黄。但几样加在一起,个顶个都是硬货,几乎要噎死人了。
姜素莹倒也没什么,咬了口豌豆黄,就了一口馒头。咕咚咕咚灌下半缸子水去,再拍了拍胸脯,这才算是顺过气来。
廖海平把这一通操作看在眼里,突然觉得这样不成。
——人家苦等了一上午,不声不响的就吃这个,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片刻后他撂下箸子,起了身:“走。”
过分言简意赅,以至于姜素莹有些不解:“去哪儿?”
“去外头。”
姜素莹先是一愣,很快醒过味来:廖海平这是要带她去外面吃饭了!
能主动带她出去,便是极大的进步,可见怀柔策略的确有用。
她心里顿时翻起一些激动,勉强压住了,只在脸上现出雀跃的神情,一叠声问:“能不能去吃白俄菜?我馋了好久了。关在家里天天就是啃包子,看见肉馅就腻味。”
廖海平步子大,只管行在前面,默不作声。
姜素莹拎起包跟了上去,继续发表起对饮食的看法来:“听塔斯露的红酒炖肉很不错,奶油浓汤也是招牌。”
她不过是大胆给出提议,试探试探廖海平。结果没想到这个提议被意外采纳,他们真的去吃了白俄菜了。
此间餐厅是个毛子开的,大抵为了证明自己出身货真价实,负责接客的都是西崽。餐厅中心还专门辟出一块舞池来,供一个西洋女人在里面跳踢踏舞。那女人红发红裙,舞技了得,整个人旋转不停,成一团火。
西崽引着两位贵客往靠近舞池的座位去,操着不伦不类的汉话介绍道:“位置,好,这里。”
倒装句用的倒是很纯熟。
落座的桌子不大,铺着雪白的桌布,上面放了张烛台和一束鲜花做装点。整间饭店被热情的斯拉夫舞曲包裹住,有一点别样的罗曼蒂克。
姜素莹在这种地方一向是很自在的。
等待上菜的功夫,她用脚轻轻起拍子,欣赏舞女跳舞。她脸上还带着一条浅显的红印子,是方才睡觉的时候,被胳膊压出来的。
廖海平觉得新鲜。
交际的场所新鲜,交际的方式也新鲜。他在生意上有过很多应酬,但对方大多是些有头有脸的老人,去的地方昂贵但是肃穆。
廖海平不爱看跳舞,对品尝食物的口腹之欲也极淡,所以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观察姜素莹身上。
姜素莹看上去很快乐,
她甚至合着曲子轻轻哼起歌。声音轻而甜,像圆的甘露,在翠绿的荷叶上滚。
兴许是察觉到廖海平的注视,姜素莹哼了两三个节便停了下来,脸有一些红。她不好意思的道起歉:“这歌我先前听过,一个没忍住就唱起来了,怕是吵到二爷了。”
“不吵。”廖海平抿了一口热水,温声,“比白玉兰唱得还好些。”
白玉兰曾经是京城数一数二的旦角,一个月光包银就八千块。廖海平用她给姜素莹这把没练过的嗓子做陪衬,属实是高高抬举姜素莹了。
但姜素莹不懂昆曲,甚至连白玉兰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她单是好奇:“白玉兰也唱俄国歌么?”
“不是,她是唱《玉堂春》出的名。”廖海平解释道。
姜素莹看上去有极大的兴趣,一连问了好几个关于这个花旦的问题。
而廖海平今天的心气又格外和顺,和顺到他愿意花上那么三两句话,一自己的了解。
廖老爷子还在世时,有一年过八十大寿。
家里摆了流水席,请来京师最有名的角儿作喜。姨娘们爱听热闹,就请白玉兰唱的《玉堂春》这部戏。
白玉兰扮演戏中的名妓苏三,一把嗓子珠圆玉润,高腔挑的也美。尤其是唱到“满面春风下堂转,不见三郎为那般”这段西皮流水板时,如泣如诉,字字珠玑,几乎叫台下人落泪了。
“不过她命不大好,演出完这场后一个月,就退隐了。”
廖海平本意是讲到这里,就差不多该结束了。但姜素莹急着追问:“为什么?”
——因为白玉兰这人入戏太深,后来竟和戏里的名妓一样,爱上了一个落魄举子。
只可惜“救风尘”这戏码和书里演的不一样。
举子后来非但没有娶她,反倒把她的家财骗尽。白玉兰伤心欲绝,一把嗓子哭哑,再唱不了戏,便从此退隐江湖了。
姜素莹听了这么一出悲剧,深深的叹起气来:“二爷听过大仲马的《茶花女》么?La dame aux camélias。”
廖海平没听过。
于是姜素莹道:“怕是法国版的白玉兰了。”
廖海平等她细,姜素莹却不肯继续解释。她拿出一把干净勺子,分起新上的奶油浓汤来:“二爷,这汤好喝极了,你也尝一尝罢。”
这么一岔,话题便过去了。
姜素莹其实是在叹那一点爱情的真谛。
——古今中外的男人,好像都特别贪图不一样的欢喜。无论是逼良为娼、还是劝妓子从良,大抵都是觉得毁灭或者拯救一个温顺的灵魂,特别能显示出他们的英雄气概。
怕就怕女人也跟着一起糊涂,一起屈服。
白玉兰和茶花女就是下场。
血淋淋的下场。
这厢廖海平拿起银汤匙,尝了一口姜素莹推荐的招牌例汤。
盘子里的奶油味道黏黏糊糊,倒也不是喝不下去。牛肉煎的半生不熟,廖海平也不是很介意,毕竟在围场时,他连生鹿肉都尝过。
此时他的心情是愉快的。
少见的愉快。
哪怕几天前,廖海平还不能想象自己会和姜素莹如此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毕竟他以为他们之间,会是一场长久的战争。
廖海平不会情和爱,他是不懂罗曼蒂克的人。
他只觉得眼下的一切都很好,不出的好。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很好。把一餐饭吃出和谐来,很好。暂时放下”食不言“的规矩,和姜素莹浅谈上一会儿,也很好。
一团和气中,饭吃到最后。
姜素莹把盘子刮干净,掀起餐巾,擦掉唇上的奶油。鲜艳的口红印在布上,留下一个明媚的吻。
她十分抱歉的:“我的钱包被父亲没收了,这餐怕是要二爷请客了。”
廖海平也没想着让她付账——太可笑了,哪有未婚妻付钱的道理。
他点了点头,抬手准备招呼西崽。声音还没出来,眼神却蓦地沉了。
因为他瞧见餐厅的立柱子后面走过一个老熟人。文质彬彬,戴着副金丝眼镜,一身西装笔挺。
而对方明显也看到了他和姜素莹。
那人先是一愣,之后直直的冲他们走来,扬声道:“素莹?”
姜素莹听到声音回过头去。
来的人是张怀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