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回笼(1) “我不是圣人,别逼我”……
一个澡洗得人精疲力竭, 几乎耗去一顿饭的功夫。
皂液卷在棉布上,揉搓几下就出了细密的泡泡。廖海平握着布,一圈一圈磨在姜素莹被染红的臂膀上。这举动融掉干涸的血痂, 很快便露出她皮肤本来的颜色。
廖海平洗刷时有意下了力气, 不全是在单纯报复姜素莹的背信弃义, 倒好像是要把张怀谨留下的痕迹都洗掉似的。
水凉了再添上热的,沫子少了就再些,廖海平很有耐心。
他是真的不撒谎。
就像他过的那样, 他今日时间富裕。
热气蒸的人昏昏欲睡,让姜素莹成了一只皮红面热的螃蟹, 浴室门开时都不能清醒。她被合身抱了出来, 仰面放倒在床上,裹进厚而软的被面里。
套房的帘子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人拉住, 屋内极黑。外面应是三四点钟, 天光正盛。但此时别是外滩的景色, 就连一丝光也透不进来。
姜素莹花了一点时间, 眼睛才适应了这黑暗的场景。
廖海平背过身子,正在不远处换上一套干燥的衣裳。玉似的脊梁骨一闪而过,又被黑压压的衫子罩上, 再看不见了。
他收拾妥当,回身往床边走。这两步吓得姜素莹终于回神, 紧紧拉起被面,猛往茧的最深处缩,好像这样就能获得安宁。
廖海平没做什么,也没算做什么。
大抵是因为成了亲才能同房,不然就是野合,体面人不做这样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他单是伸手, 把姜素莹散落在枕头上的头发拢齐,掖到耳后去:“困了就睡一会儿,饿了摇铃。”
的简略,之后推门离开了。
屋子里只剩下姜素莹,门口倒是有些细细索索的响动,应是看守她的婆子进来了。
少了男人高热的体温和浴室的蒸汽,空气都变得寒冷,姜素莹无法抑制的出一个哆嗦,脖子上觉出生疼的滋味。
是应该疼的,毕竟廖海平长了口好牙齿。他亲的太狠,一直没换地方,后半晌都快咬出了血。
姜素莹就这样一动不动的躺着,寒冷让脑子从麻木变得清醒。她一忽儿想起张怀瑾,一忽儿想起自己的遭遇。除了心里涌动的悔与恨,精神上还没有来得及消化这些讯息。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太让人猝不及防了。
诚然帘子后面就是窗户,楼高地硬,一跃下去就能彻底解脱。但一来有旁人守着,二来她此刻拥有了理智,是不可能这样冲动行事的。张怀谨受了那么重的伤,需要医治。如果她没了,那他也别想好过。
廖海平太狠,一伸手,就这么攥住了她心上最柔软的短处。
枪械贯穿伤要多久才能痊愈来着?
姜素莹当初心不在焉的听过一耳朵,恍惚记得好像是三四个月。
不是三四个钟点,也不是三四天,而是三四个月。漫长到无法想象,单是想一想,就叫人头皮发麻。
她不知道张怀谨能不能熬得过去这一遭,甚至连她对自己,都没有自信。
心思沉浮间,房门又被推了开来。一个扎着粗辫子的丫头扭身进屋,带来廊上的光与热:“姑娘,这都快六点啦。二爷一直躺着也不成,喊您吃点饭呐。”
姜素莹没吭声,不想吃嗟来之食。
那个叫春红的丫头见她了无生趣,一下子有点急了。又不好什么,只能搓着手劝道:“点心都是热乎的,才从蒸笼上取下来。二爷您爱吃豌豆黄,专门派人跑了四五里路买的。姜姑娘您人好,肯定不忍心看我挨板子,多少吃一口罢?”
餐盘上摞着几叠糕点,都是姜素莹最常用的。这地界不是天津,能找到北式点心可不容易,想来是花了一番心思。盘子当中挑尖一碗长寿面,顶着个荷包蛋,是过生日才有的配置。
姜素莹并觉不出饥饿,甚至看见那碗长寿面时,感到一阵荒谬和恶心。
但为难无辜的人确实也没什么意思。
钟表滴答作响,每一下都在催人命。春红那丫头大眼珠子滴溜溜转,慌的快要落下眼泪。
好半晌之后。
姜素莹最终缓缓撑起身子,声音嘶哑,像带了血:“点心和面我不吃,喝口白粥就行。”
***
廖海平此时坐在走廊尽头的另一间包房里。此间倒是明亮,桌面上有光斑在移动。照在他正在处理的公事上,变得模糊且透明。
他拆开一封信件,上书四个大字:【廖兄亲启】
文内一整套期期艾艾、词不达意,有一件事倒是的明白:刘长生这是不论年纪、叫起他一声“廖兄”,准备投降了。
第二封更简略,是四叔的来信。他为先前的龃龉道歉,又道总归是一家人,哪有隔夜仇。他新近在城里购置了一套宅子,诚挚邀请廖海平去新居坐,共饮一杯。
两封信都无甚趣味,各有各的花花肠子,廖海平看过便用火烧了。
烟雾缭绕中,他抬眼往窗外看去。黄埔江面上船只往来,一片热腾。今天天气不错,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太阳晴暖,照在廖海平身上,让他都生出几分少有的兴致。
眼下棘手的事情都办完,若是能在上海停留几天、散一散心,也不是不可以。上海是很好的,没人认识他廖二爷,再不用被家族门楣捆着,束缚远比天津少的多。
至少此番和姜素莹见面,他自认为就保持了心平气和。甚至等风波平定后,可以带她去外滩走走。
叩,叩,叩。
门上响动。
廖海平回神,道了一句:“进。”
老孙刚从医院回来,跑得辛苦,进屋时满脸都是油汗:“回二爷,姓张的送去了。相熟的大夫看过,是血流的太多。”
应是情况比想象中严重。
廖海平漫不经心道:“不是让人拿着点心么?”
“原本就是按您吩咐的,肩上开一个洞,肚子上开一个洞。但那枪手兴许是少吃了碗饭,手失了点准头,蹭着肺了。”
“还能治么?”
“好歹肠子没流出来,是有六七成把握。”
廖海平点了点头:“让他吃点苦头也好。”
老孙自以为心领神会:“肯定让那子吃足苦头,就单论他搞出汉口这一遭,平白耽误咱们多少功夫!要我,和大夫个招呼,直接做掉算了!”
只可惜这次马屁拍在了蹄子上。
廖海平淡声回了句:“能治还是要治,至少别死在今天。”
老孙惊住了。按先前的架势,他以为二爷非得立刻弄死张怀谨不可,不要害也只是为了让那狗娘养的多受会子罪。可眼下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上海气候柔软,感化了二爷了?
廖海平没有被感化。
他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方才端过去的饭,姜姑娘吃了么?”
***
廖海平进屋时,姜素莹的房间里已经亮起电灯。
她披了件干净袄子坐在床上,一张脸煞白,就好像中枪的是她一样。勺子摆在碗边,一团白粥只松松挖掉几口。剩下的无论是点心还是鸡蛋面,一概没动。
春红见主子进来,慌忙退了出去。
廖海平捡了张椅子坐下,看着满满一叠豌豆黄,温声问:“没胃口?”
姜素莹没应声。
她是多么爱爱笑的一个人,此时却一句话也懒得讲了。就连刚才那几口粥吃下去,这会儿都往上翻腾。
廖海平面上没动,从餐盘上拿起筷子,挑了一箸子面,送到姜素莹的嘴边。
吃。
他嘴上没这么,但是冰凉的筷子抵在姜素莹唇上,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
姜素莹侧脸,避了开去。
见她死活不肯张嘴,廖海平开口道:“素莹是想闹绝食么?”
今天是个好日子,他和姜素莹重逢,又赶上她的生日,须得欢天喜地才可以。即便装不出笑模样,最好也不要死人、不要闹绝食,平白坏了气氛。
不管他的初衷如何,这话落在姜素莹耳朵里,已经是明晃晃的威慑了。
她不吃,恐怕张怀瑾也没饭吃。
姜素莹想到这里,立刻急慌慌张开嘴,勉强自己吞下一口。面条放久了有些坨,明明被泡软了,吞着却困难,像是夹了玻璃渣。
廖海平见她咽了下去,满意了,又挑起一筷子。这次姜素莹不想让他喂,主动从他手里抢过餐具,默默吃了起来。
廖海平抽出帕子,擦净了手,在一旁看着。
姜素莹的嘴唇褪了血色,依旧是饱满的。菱角一样的唇瓣一开一阖,全是风韵。亲上去柔软,叫人心生许多欢喜。
而在他欣赏的功夫里,姜素莹越吃越快了。
她完全失去了味觉,也感受不到饥饱,只是凭意志在吃。一碗面条吞的精光,两叠糕点下肚,就连那满满一碗粥都被扫进胃里。
食物顶到嗓子眼,略一弯腰便能吐出来,天灵盖都是油腻腻的恶心。
她强忍着想要呕吐的冲动,哑声开口:“我都吃完,你不要饿着他。”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屋内顿时静了。
廖海平皱起眉头,没接这句话。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分开这么一个月,廖海平是有过一些思考的。最初的急火攻心散去后,他心里成了明镜:张怀谨是姜素莹的短处。
只要这短处活着,就能让他少费了不少心力,让他和姜素莹的关系缓和。
但哪怕心冷如廖海平,此刻也有几分起嫉妒张怀瑾来。
他不懂——那人有什么好?活着缺心少肺,死了又碍事晦气。有什么值得姜素莹喜欢的?
当然,廖海平是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的。
他单是改了主意:上海并不能让人痛快,不能再留了。
“吃饱些,我们晚上回天津。”
姜素莹一愣,筷子停了下来:“可是怀瑾还在医院……”
“我不是圣人。”廖海平断了她,接着抬手用帕子帮她擦净嘴角的点心渣,续道,“别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