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堕落(1) 她不要这清明的灵魂了……
“二爷今日回来的早。”春红慌张极了, 若不是姜素莹拦了一把,她几乎要为自己擅自坐下的行为自抽起耳光了。
廖海平没有责罚她的意思,也没有解释早回来的原由。
他单是看着姜素莹, 点了下头。其实倒不是不能解释, 主要是不知道怎么——二爷是不会倾诉衷肠的, 他没有这个功能。
春红觉出自己碍事来,一溜跑逃了出去:“我给您倒茶去。”
热茶倒上,屋内静了。
姜素莹不确定方才的对话廖海平听进去多少, 更不确定该用怎样的面目应对他,于是屏住呼吸, 按兵不动。
而廖海平也没言语, 目光扫过台案上的《谈瀛录》,拿了起来。
空气里响起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一页一页, 细密而缠绵, 像入秋后那场砸在地上的雨。
廖海平看的认真, 半晌后道:“《山海经》里有种叫鹿蜀的走兽,倒是有点像这慧骃。”
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鹿蜀张嘴便是唱歌, 性子聪慧,确实和《谈瀛录》中的慧骃有几分类似。
廖海平这话时语音沉且缓, 似在闲聊,竟是有几分像春红讲起双面人那样,想和姜素莹讨论一桩故事。
显然他爱这平和的空气,希望自己也能融入。
但姜素莹怎么可能接的下去。
她可以和春红聊一些家常,但对着廖海平,她一个字也吐不出。
充满自由与正义的理想国虽美, 却很脆弱。像是泛着润泽的琉璃铸成,一踩就碎。而廖海平的出现,无疑破了这份平衡。
姜素莹干脆狠下心,挑明了:“我方才的话,二爷都听到了吧。”
不然哪来的这些山野传。
廖海平确实听到了那段关于自由的发言。甚至他来的要更早些,连春红絮叨的那件陈年旧事,他也听到了。
起那件事,还是他十来岁的时候。
那阵子廖海平总是坐在窗前读书,日头斜着,照在油墨盖住的纸面上,叫人昏昏欲睡。他读的也许是《骈体文钞》,要不就是《昭明文选》,总归是些枯燥的知识。时间太久,记不住了。
有天清早起来,先生害病,他便自己温习。不料几个家生子误闯院落,嬉闹声越来越响,吵得人脑瓜子生疼。
廖海平那会儿年纪不大,严肃性子里偶尔也会生出一点调皮。他逮住熊孩子们,讲起双面国的故事。吓得顽童们屁滚尿流而去,他嘴上不,心里是愉快的。
日子长了,那点愉快早就和过去的时光一起烂掉,变成了陈芝麻烂谷子。但春红在讲这一遭时,姜素莹却听得极其专注,好像在听一件兴致盎然的新闻一样。
她当时是怎么的来着?
“我倒是不知道,二爷也会讲故事。”
声音清甜,落在门外廖海平的耳朵里,成了别样的滋味。
姜素莹是好奇他的,单是这个念头,已经足够叫人心生欢喜了。只可惜这欢喜来的太浅,很快就被姜素莹接下来的发言破。
——她成亲也好、嫁人也罢,都不是生活的目的,她要更广阔的天空。看来哪怕是把她活活困在这院子里,他也留不住她。
她的心依旧是想走,想要自由!
廖海平自觉涵养很足,能够默不作声的听完这部演讲。甚至愿意换个话题,讲一讲《山海经》鹿蜀的故事。
但这不意味着他不会贪恋,不会嫉妒。姜素莹如今当着他的面,把事情挑破,就有点过了。
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混杂,让廖海平抬起脸,看进姜素莹眼睛里。
“我听到了。”他。
然后呢?
时间停摆,姜素莹觉得椅子下面像垫了砧板,叫人坐不住。她顿了顿,给对方戴起高帽来:“我信春红的话,二爷是最讲究公平和正义的。”
她心里紧着,既恐惧,却又无法阻止自己生出些不合常理的期待。
兴许是春红嘴里的廖海平太讲道德,以至于姜素莹突然有几分幻想,希望对方会把她的心意全听进去,下一秒出“放你自由”。
这确实是幻想。
因为廖海平静默许久,指腹敲在台面上,最后道:“你应是在家闷得慌,才会这样的话。明天我叫老孙过来送些新书,供你阅读。”
这就是答案了。
他是绝不可能放姜素莹走的,不然剩他孤零零一个,好不容易见点光,岂不又要走上老路?不拿绳捆住,已经是他仗义了。
见姜素莹陷入沉默,廖海平看了眼钟点,起身道:“上饭吧。”
故事讲的太久,确实是吃午饭的时候了。
厨房早就在等动静,听见主子的吩咐,立刻端菜进来。晌午吃的是菜盒子,外面煎的油汪汪,表皮酥脆,里面馅子软糯,一水儿的白菜和猪肉。
仆人撤出去,屋里的两位主人面对面坐下,一句话没有。
廖海平本以为拂了姜素莹的心愿,她会闹起脾气不吃不喝,或者狠狠发一通火。但对方木着一张脸,拿起筷子就开始进食。一口接着一口,腮帮子鼓起来,连带太阳穴跳动。
姜素莹不仅不算绝食,甚至还准备好好饱餐一顿。
——光是饿着有什么意义?苦的是自己,平白便宜了廖海平这个观众。
那一点试图沟通的愿望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眼下她是如此厌恶这个男人,又恨又怕,菜盒子咬进嘴里都发苦。
一个人从眼神闪闪发光,到变成面色寡淡、机械进食的木头人,不过须臾的功夫。
廖海平不是傻子,自然看得真切。
原本他赶早回来,是想和姜素莹聊一聊的。随便聊些什么都好——昨夜了一半的话语卡在嗓子里,算不上庞大,只是坠的人心痒。
但闹到如此地步,和平的对话显然是进行不下去了。
半晌他落下筷子,用茶漱口:“素莹还有别的心愿么?”
可见姜素莹的演讲并不是完全白费的。
廖海平思寻良久,最终还是决定给她一点自由。当然自由也要适度,比如见一见家人,买一些新衣服,都是可以的。
多么宽宏,多么体贴。
如果不是不合时宜,姜素莹几乎要放纵的大笑一场,或是上一句“哪还有别的心愿,能和二爷过一辈子,就是我最大的福报了!”
屋内一时没人接话,气氛骤然局促起来。
姜素莹又吞下一口菜盒子,肉馅磨牙,油浸浸润喉咙。细品之下,她突然觉得整件事也有些意思。因为廖海平没有责罚她口出狂言,而是退了一步。
昨晚闪过的那道亮光又回来了,如此鲜明,以至于姜素莹无法再忽略下去。
——那荒唐的揣测八成是真的,廖海平不亮枪也不杀人了,也许是真的爱上她了。
可他爱她什么?
大概不全是图这具肉|身子,不然也不会两个人接过吻、洗过澡,却都没闹出什么事端来。
难不成爱的是她的精神?
这未免太荒唐了。
他们是如此没有共同语言,若是日后成了亲,恐怕也是最旧式的那种夫妻——熄了灯在床上干得再狠,大抵也都是沉默的,连一声呻|吟都不会有。
不过廖海平的心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有了短处。
眼下姜素莹吃饱喝足,很有能力思考。她要为自己找一条出路,这出路须是稳妥的,周全的,不会失误的。
半晌她缓缓开口:“二爷,您别,我确实有个心愿。”
她肯主动提要求,倒是让廖海平有些意外。他把杯子放下,等她细——无论是珍珠项链还是皮草,买就是了。
姜素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听上去松散些:“书我其实读够了,我想娱乐。”
***
这要求并不过分。
人总得活动,既然这宅子姜素莹出不去,那找点消遣也好。只是她提出的玩法,未免太过新潮。
她要梭|哈。
扑克不难买,几个铜板就一副。但家里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就没有会玩梭|哈的。
人手凑不齐,计划被迫搁置了下来。姜素莹没什么,单是看上去闷闷不乐,吃饭吃得都没有往常香甜。
即便如此,故事她还是一直坚持在讲,因为有人喜欢听。
“格列佛后来就不再出海了么?”春红站在姜素莹椅子后面,巴望着书上蚂蚁爬似的文字,好奇的问。
一连听了几天西洋景,她的胆子大了些,也愈发和主子熟稔要好了。
“对,从慧骃国回来之后,他就再没出过门。”姜素莹一边念,一边蹙起眉头,圆眼睛里写满哀愁,“后来因为太憋闷,病死在家里了。”
姜素莹这厢自行篡改结局不要紧,倒是把春红骇的拍起胸口,几乎怕姜姑娘也像格列佛似的,病死了!
春红为此着起急来——不过是个扑克而已,就连老太太当年还玩麻将牌呢,算不上什么罪过。
她脑筋转了一圈,再和廖海平禀报时,就夹带起私货:“姑娘先前要牌,因为缺人手,一直没能张罗起来。我寻思五爷那边不是有两个姨太太,早先在交际场上活动么?要不请到家里来陪姑娘牌,解一解闷,省得姑娘憋坏了身子,二爷您呢?”
廖海平起初没言语。
因为廖五那几个姨太太,不是唱大鼓的,就是野台戏班子出身。点墨不识一个,人钻进钱眼里久了,着实不应该和姜素莹混在一起。
而他心里的姜素莹,是有一颗清明的灵魂的。
春红虽然读不懂主子,但是话很上道:“横竖离大喜的日子也不过个把月的功夫,等过了那天,就是让姑娘玩乐,怕是也没心思了。您放心,我看紧些。牌的都是咱自家人,就在姑娘屋里,出不了岔子的。”
如此劝了两三天,兼着廖海平事务繁忙,牌局到底是支起来了。
梭|哈就是赌。
钱来得快,去的也快。廖五那两个姨太太是惯常玩耍的,下注很大。最开始一两笔记在廖海平账上,久而久之,姜素莹不干了。
她要脸面。
“姑娘不能总花二爷的,她自己手里有,想支取出来。”春红搓着手,再次心翼翼的传起话。
廖海平从马车上下来,边往后院走,边脱下玉扳指,淡声道:“让她来见我。”
屋里的油灯亮了,熏出些呛人的烟雾。片刻后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卷进几缕凉风。
两三日没见,姜素莹气色却好上很多。她应是才要睡下,又被仓促叫了起来,身上单穿一件贴身的袄,外面只来得及披上件羊毛披风。
“二爷找我?”
“坐。”
檀木椅子冰凉,挨上去皮肉一紧,叫人瑟缩。姜素莹深吸一口气,解释起原委来,态度诚恳极了。
她是真的有钱,姑母留下的那一叠地契和银票能够她用上十年,更别提几次牌了。只可惜那些财产全都在姜老爷子手里,当初逃去上海时,连影子都没见着。
“您得给我做主。”姜素莹手规矩的搭在膝盖上,态度软化下来,兴许是牌确实带来了快活。雪白的脖颈露着,像是刚从壶里泼出来的牛奶,热气腾腾。
都道背靠大树好乘凉。她若是有心服软,日子便好过很多。
有廖海平一句话,哪怕深更半夜,财产也能很快送到廖府。姜素莹望着那一叠纸张,面色淡定的裹了裹披肩,表示自己不会持帐,钱便压进了廖海平的账簿。
廖海平原本是有意监督她玩耍的。
但有批货恰巧出了些问题,他被迫去了趟热河。耗了几天回来之后,才发现事态比他想象中严重得多——兴许是有财产做底,监管人又缺席,姜素莹的娱乐是愈演愈烈了。
“姑娘前几天都在和姨太太们牌,一直到了后半宿。”春红回禀时眼圈发黑,搞不清姜素莹哪来的精神头。
不用她,此时廖海平也能听到左厢房的娇笑声。
主子离了家,亥时的宵禁便形同虚设。门锁单是虚虚的悬着,自从开始牌那日起,为了图方便,就不再落下了。
“这局我全押上!”
“红桃皇后你也敢押么?你输定了,钻戒脱下来给我,快快快!”
廖海平抬起步,默不作声的推开门去。
一屋子脂粉气,丁零当啷的玉镯碰撞声。一张张浓妆艳抹的面孔里,姜素莹连口红都没涂,素得晶莹剔透。她正握着一把扑克,听见动静抬起头,笑道:“二爷,您回来啦。”
廖海平认为姜素莹一定是在捣鬼,在谋划什么,因为他不相信她这样的女人会沉迷赌博。但对方兴奋的眼角泛红,声音都笑得发哑,明显沉醉其中,又不像是有什么城府。
也许姜素莹是真的不算抵抗了。
她要自甘堕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