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婚礼(一更) 他说不清,却也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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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素莹心念一动, 借着皎皎月光,抬头去看廖海平。

    银子似的辉泽落在他的睫毛上,一簇一簇, 颤颤巍巍。他的瞳仁极黑, 被沉重的月亮照着, 几乎透不出倒影。

    但姜素莹却从那眸子里面,清楚的看到了一个同样疲倦的自己。

    婚礼的日子在逐渐逼近,日历无情的往下扯。姜素莹的心也要被紧张的撕裂, 时常夜里惊醒,一头一脸的汗。

    精神上长久的角力, 像是一场没有终点的比赛, 消耗了她太多力气。

    而她只能握着那一丁点缥缈的希望,心翼翼踩着钢丝前行。身后并没有拉起保险绳, 一日日殚精竭虑, 随时可能朝深渊坠去。

    人的意志力具有局限性。

    一旦达到饱和, 便本能的想要停住跋涉的步伐, 去贪恋一点和平。

    月亮越是宏大,映在两个同样疲倦的人身上,就越是显出他和她的渺。好像漫长河流里的两粒石子, 被泥沙裹挟到一处,被暗流碰撞着卷了起来, 又沉了下去。

    廖海平的心依旧在跳动。兴许是带着疲倦的缘故,听上去不再那么刺耳。

    姜素莹额头抵住他的胸膛,长长的叹出一口气。她是真的也累了,不管应不应该,她突然理解了一部分廖海平。

    白的雾从她的口鼻间呼出来,在空气里凝成冰冷的水滴。接着弥漫开来, 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绝谈不上解脱,更算不上和解。

    但在今晚,只是在这个心力交瘁的夜里。他们短暂的放弃了挣扎,就这么依偎着,从彼此身上汲取暖意。

    几乎有那么三四分钟的功夫,谁也没话。

    之后廖海平直起身子,松开了桎梏姜素莹的胳膊——天寒地冻的,总这么站着也不是个事。

    虽然他是如此眷恋姜素莹身上的气息。

    玫瑰花一样,哪怕在彻骨的冬季,也长久的绽放着。

    “早点休息。”廖海平走了两步,拉开厢门。

    姜素莹无声的进了屋,房门临掩上之前,喃喃的吐出一句:“要是能下雪就好了。”

    接着门关上了,截断了所有纠葛与情绪。

    廖海平在独自往书斋走的路上,寻思起这句话来,抬起了头。

    月亮挂在天上,虽然圆,但力量十分微薄。要想照亮黑沉沉的大地,是不可能的。而夜是这么黑,又这么长,和这日子一样,几乎看不到黎明。

    还有多久才能天亮呢?

    谁也不知道。

    但若是能下起雪来,把沉睡的九州一起拢进皑皑的白里。那么哪怕只有一点星火,折射在纯净的雪上,也能映出整片光明。

    那才是真正的新世界。

    廖海平一边走着,思路没停。直到“啪”的一声,更的梆子突然响起,让他骤然回神。

    亥时了。

    按往常的规矩,已经到了就寝的时候。

    但他今晚不能这么早休息。

    书斋亮起烛火,毛笔尖蘸着浓厚的墨迹往下落。停在红艳艳的婚宴请柬上,留下筋骨分明的六个字:【高桥先生亲启。】

    一封写毕,再书一封,廖海平的心是倦的,几度丧失了跳动的力气。

    不知过了多久,门响了一声。他抬头,看见老孙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二爷,库里存着火器都清点好了,一共四十六支。”

    廖海平揉起眉骨,倦声道:“按先前的,安排下去。”

    “是。”老孙领命。

    正躬起身准备离开时,突然又听到廖海平开口唤他:“等等。”

    老孙赶忙脚步一顿:“还有什么事要吩咐?”

    廖海平却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是哪年来的廖家?”

    老孙懵了,疑惑地搔了搔脑门。

    那真是老黄历了,几乎是上辈子的事情,他自己也有些记不清——那会子廖海平还远没有出生,廖老爷子不仅在世,还是个强壮的中年人。

    那时节,京师的院子就连入夜都是人声鼎沸的,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安静,静的像块墓地。

    “得有个三四十年了吧。”老孙犹犹豫豫的。

    他只恍惚的记得,那似乎是个寒冬腊月的季节,和今天的温度差不离。廖府已经死了的老管家花了三个铜板,把他从人牙子手里买了回来。

    剩下的记忆全是模糊的。只有饿,火烧火燎的饿。

    倒是有一件事情记得请——当时一到廖府,他一口气吃了六个粗面馍馍,把老管家都骇了一跳:这怕是买了一条饿死鬼回来了!

    而此时廖海平又问:“你还有旁的家人么?”

    老孙一愣,突然懂了这话的意思——真是稀奇,二爷今天特别有人味,这是给他找起退路来了。

    他连忙摇了摇头,笑得露出一副宽广的牙缝。他没有老婆也没有孩子,胡同里的娘们多是露水情缘,指望不上的。

    “您就是我的家人。”

    为主子尽忠,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哪怕流血牺牲,也断没有退堂鼓的。

    廖海平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没再多什么,重又下笔。

    老孙静悄悄的走了。

    这一夜过得无比漫长,莲花滴漏淅淅沥沥的往下落水,一连敲过三两个时辰,书斋的烛火才灭了。

    ***

    两天后。

    成亲是一件极其隆重的大事。

    按老传统,人活一辈子,正经就结一次婚。哪怕后面再娶再嫁,也都是续弦,算不得数了。

    越是大事,规矩就越繁琐。

    天还黑着新娘子就得起来梳头扮,收拾妥当之后坐上迎亲的娇子。赶天亮之前回趟娘家,再敲锣鼓接回新家。

    后面的手续就更多了,一整天都不能歇着。

    跨火盆、拜堂、喝交杯酒,披着盖头被抬进铺满莲子花生的床上,等着新郎官去外头应酬。流水席要一直从洞房花烛夜摆到回门那日,婚事才算结束。

    所以凌两点钟,姜素莹被春红着哈欠叫醒时,一切不过才刚开了个头。

    婆子拎着螺钿木匣进来,恭声道:“我来给姑娘梳头,您受着点,疼了就知会一声。”

    姜素莹对着镜子坐下,沉默的点了点头。

    篦子细密,卡在她的卷发里几乎动弹不得。为了能盘出个撑得住金钗的发髻,婆子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拽着她的头发拼命往上拢。扯得姜素莹眼角都要飞起来,像是免费做了拉皮手术。

    头饰是纯金的。钿子、簪子、扁方,一整套行头下来得有几斤重,压得人抬不起脑袋。

    粉黛敷好、眉毛描摹,唇上一点绛色。喜服上绣着针脚细密的金线,黄与红颜色冲突,衬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吵得人眼睛生疼。

    这才热闹、喜庆,符合婚礼的原则。

    “姑娘,您含稳了。”

    这厢春红一边递过酥糖,一边讲起吉祥话,激动地手抖:“吃了这糖,往后您和二爷的日子就能甜甜蜜蜜,一直到白头。”

    姜素莹听话的张口,把糖块压在了舌根下头,之后含糊的问:“我的包袱呢。”

    “在这呢。”春红着又抽出一面镜子,仔细的挂在包袱皮上,特意嘱咐她,“一会儿姑娘上轿的时候,一定记着这镜面要朝外头,这样路上的煞气就缠不上您了。”

    姜素莹信仰科学,是不大相信煞气这件事的。

    但她没什么,单是拎着包袱起身时,深深的看了一眼春红:“你要保重。”

    春红一愣,随即笑了:“这话的——您就回娘家一个时辰,等接亲回来,咱又能见着了。”

    姜素莹微微一笑,清浅的“嗯”了一声。

    婆子搀着她,踩过被露水湿的青石台阶,走过深且长的庭院,穿过那道她曾经无法靠近的垂花门。

    此刻廖府朱门洞开,接亲的轿子就停在外头。

    一步,两步,三步。

    姜素莹被婆子扶着,走近了,坐了上去。春红跟在后面,把着门边不住的声:“姑娘,镜子,一定记得镜子!”

    轿夫嘹亮的喊声划破黑夜,淹没了春红的叮嘱:“起轿——”

    走动声渐行渐远,往前去了。

    ***

    轿夫们这一嗓子中气十足,不光轿子里的人听得清楚,前堂的人自然也听到了。

    姜素莹这是往娘家去了。

    廖海平系扣子的手停了下来,大婚用的袍褂料子柔顺,水似的往下垂,坠出妥帖的弧度。

    “四叔他们收到请柬了么?”他脑子里突然想到另外一件事。

    老孙点头:“已经送过去了,都传了话回来,是过午准到。”

    廖海平思寻片刻,温声:“等晌午拜过堂,客人们吃过宴散了,让春红带着姑娘先从角门离开,不要扫惊蛇。”

    “您放心,我知道的。”老孙难得靠谱了一次,搓着手嘿嘿笑道,“闲杂人等退散,咱们好关门狗。”

    廖海平颔首,往窗外看去。

    冬天夜长,离太阳出来还有三四个钟头。今日是大喜的日子,是他一辈子最好的一天,却偏要有人来犯晦气。

    既然如此,那就红的白的,一齐招呼吧。

    如此思索着,廖海平把最后一个扣子也理顺了。老孙一瞧准备的差不多,连忙出去唤人上菜。

    ——仗之前,得先吃饱才成。

    时候太早,难免没有胃口。下人端着心,单是备了一碗粥,一叠清水豆腐。廖海平用过几口,就不算再用。

    他把筷子撂下,突然生出些奇妙的感受:过了今日,姜素莹就真的要成为他的妻子了。

    一场拉锯战走到最后,他到底是赢了。只是赢得不大光明磊落,和输也没差许多。

    都道世人长迷,处处贪着。只为一己执念,毁掉一颗灵魂,是否真的值得?

    廖海平难免想起院子里那一轮孤零零的月亮,和那个长久的相拥。

    他不清,却也舍不得。

    而就在这时,突然一声喊叫响彻前堂:“二爷!”

    廖海平猛地回神,抬起头时看见账房先生扯着一个老头,直直往屋里跑:“不好了,不好了!”

    主子大喜的日子,老孙就听不得“不好了”这三个字——须得事事都好、事事顺遂才成。

    他一脚踹在奔进来的账房先生肚子上,恨声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不知道吗?瞎什么!”

    “不是,不是。”账房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害起结巴,“二爷您听我……”

    颠三倒四,不清楚。

    但廖海平从他断断续续的描述中,还是听明白了。

    “姜素莹现在到哪儿了?”他的声音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