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过年(2) ”你说的二爷死了。活下来……

A+A-

    “是你派春红来找的我。”许久后姜素莹开口, 略一寻思就把前因后果串了起来,语气肯定。

    这世间哪有什么不期而遇,有的都是处心积虑。

    廖海平看向她, 没有否认。

    “为什么?”姜素莹又问。

    其实都是心照不宣的事实, 有什么可解释的呢, 不过是为了求一点心安罢了。

    但她拿的态度坚决,叫人不回答不行。廖海平听了,静默片刻, 到底是开了口。只不过左手抬起,指向门边, 的是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你开着门, 狗会跑出去的。”

    狗?

    姜素莹一怔,确实觉得脚边有点柔软的触感。低头一瞧, 一只秃头卷毛狗正围着她转, 分明是当初逃离时, 没能带走那只的贵宾。

    红果起先没露头, 是因为是它一直趴在里屋,闷闷不乐的盹。

    它认为自己是那场火灾事故的最大受害者,脑门上的毛都被烧秃噜了, 短期内连美狗计也使不出,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而睡到一半时, 突然听见门口的人声,熟悉极了。贵宾犬仔细辨认之下,发现竟然是消失几个月的女主人回来了。于是整条狗重获新生,起精神冲到门边,绕着姜素莹拼命撒起娇来。

    有了红果这么一捣乱,姜素莹果真往前行了一步。随手把门拉上, 生怕它再次走丢。

    气氛因为狗湿漉漉的鼻头变得柔和起来。对着这么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谁能硬的起心肠呢。

    姜素莹蹲下身,把贵宾犬抱了起来,抬脸问廖海平:“你把它也救出来了?”

    廖海平颔首,脸不红心不跳的“嗯”了一声。

    当然那日顺手把狗带出来的,不是濒临昏迷的他,而是他的手下。但在这节骨眼上纠结这些,是十分没有必要的。

    因为姜素莹就站在他面前,脖子被狗舔的微微往后缩,抻得衣领皱起来。虽然她板着脸,在极力压抑笑意,但眼尾有那么一点弯,还是被廖海平捕捉到了。

    轻松,舒缓,如同生活本来就应具有的面目。

    廖海平静静欣赏了一会儿,起身拿了新的碗筷出来,询问起姜素莹:“吃过饭了么?”

    那架势是要邀请她留下来吃顿年夜饭了。

    这次会面和廖海平计划中的比起来,确实要提前了一些。但他并不介意和姜素莹分享饮食,毕竟他们喝过交杯酒,本就是一家人来着。若不是先前的矛盾,早就应该聚在一起吃团圆饭。

    而老天待他不薄,看他受苦,愿意拉媒牵线、补上这一餐。

    姜素莹却觉得诧异。

    哪有仇人见面,还能围坐一桌吃饺子的?有日子没见,廖海平这疯病是更严重了。

    可这又是一个多么孤单的年啊。

    背井离乡,身边再没有亲人了,就连熟人都没有几个。鞭炮声响过,暖意和热闹都散去,留下的全是余烬,一地苍凉。

    在姜素莹思考的时候,廖海平端起乘着饺子的盆。白胖的饺子随着他不熟练的动作往下落,掉在盘子上弹起,肥嘟嘟的沁出些油。

    他摆好盘,重新坐回到桌边,开始心平气和的等待。屋里电灯通明,照在男人垂着的睫毛上,一圈安静的阴影。

    意思很明确,若是姜素莹想走,那转身就行,可他更欢迎她留下来。

    廖海平给了她一点选择的可能。

    姜素莹还没做出反应,怀里的狗先一步闻见肉香味。它挣扎着要往外蹿,一个不留神就跳下了她的臂弯,直冲着廖海平摇尾乞怜去了。

    姜素莹要去捉它,走到桌旁时,脚步停了下来。

    春红手艺极好,饺子做的是很香的。皮薄馅大,光看着就知道咬下去应是一嘴油。此时正是饭点,姜素莹从晌午就没吃过东西,肚子也跟着有点咕噜噜的响动。

    廖海平行动不便利,吃不成饺子,于是握着杯子喝起酽茶。热气徐徐上升,把他的眉眼化成模糊的一团,柔和的没有攻击性。

    这样的二爷太让人陌生,叫姜素莹有些读不懂。她不禁迟疑,想走、却又好像不用走。心意纠缠,让她只能站着,直到廖海平温声问出一句:“你不饿?”

    他本意也许只是询问。

    但上位者做久了,让这三个字带出隐隐的威严来,像是在嘲笑姜素莹胆量不够。

    果然马甲穿多了,还是会有露馅的时候。

    平和的气氛被骤然破,姜素莹听了,突然觉得一股子火气直往上蹿——事到如今,她还怕他什么?

    反正死与活都见识过了,这里又不是天津,二爷管不着她了!

    姜素莹吃不得激将法,兼着饿狠了,干脆利索的坐了下来,夹起饺子就开始吃。

    一个不够,她又吃了一个。努力嚼得生趣盎然、嚼得津津有味、嚼出别样风采,非得馋死廖海平不可——活该他断手,活该他用不了筷子,活该他吃不着。干出那些缺德事情,这点报应都是轻的!

    但恐怕就连姜素莹自己都没认识到,她这气鼓鼓的报复,来得太过天真与善良了。

    廖海平放下杯盏,看姜素莹吃的生龙活虎,眼里漾出一点难言的温柔。他默默把自己面前的那盘也推了过去,供她大快朵颐。

    横竖饺子管够,只要她肯留下就成。

    姜素莹找到了这条不算畅通的发泄途径,一直吃到酒足饭饱、把春红凉拌的素什锦都扫干净,才堪堪停了下来。

    一个身板,竟然有这么大的能量,也算是个奇迹了。

    “二爷饿一饿也好,清理一下身体的浊气,有助于伤口愈合。”最后姜素莹把筷子一撂,十分大胆的。

    可见人的胆量和胃一样,都是会被食物撑肥的。

    廖海平听了如此出格的言论,反倒赞同的点了点头。兴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认为姜素莹果真是聪明的,一语中的。

    哪怕对着姜素莹的冲撞,年夜饭一口没吃进去、只看见了光秃秃的盘子,他依旧觉得满意。

    因为无论是吃饺子、去关外祭祖,还是吞下两颗粘掉牙的灶糖,都远不如眼下他和姜素莹这一点共处的时光来的惬意。这惬意好像一粒石子,投进湖里,让沉寂已久的灵魂泛起涟漪。

    可见这一枪挨得真不冤,至少换来了短暂的和平。

    来也怪异,屋里这两位一个出了口恶气,一个得着了心里那一丁点甜。彼此都踩中了痒处,再开启一段闲聊,就算不上多么过分了。

    “你手上怎么了?”廖海平温声问,黑漆漆的眼珠看着姜素莹的掌心。

    他观察对方有一阵子,发现姜素莹手上长出一串疙瘩。她本就生的白,越发显出那疙瘩红得触目惊心。

    姜素莹不自觉的挠了两把:“太潮,起了疹子。”

    “上海气候确实不好,要是过不惯,不如换个地方。”

    “能换到哪儿去?”姜素莹喝了口茶,话音里不自觉带了些讽刺,“难不成到天津?哦对了,我忘了——二爷把天津搞得天翻地覆,连家都回不去!”

    她完突然有些心悸,因为刚刚自己得意忘形,这话属实有些过了。廖海平虽然落下残疾,但要是一怒之下暴起,也是不好受的,那真是平白惹了一身腥。

    好在廖海平并没有在意。

    他的思路停在另一件事上,一件他思虑已久的提议:“不如去重庆。我有个远房族人在那边做贸易,年前来信在歌乐山上建了住处。等我走完一艘快船,把公寓卖了,我们可以去那里,过些安稳日子。”

    这一番言论落在姜素莹耳朵里,只剩下两个字。

    我们。

    二爷没算放过她,还是想和她过日子。

    姜素莹停顿很久,始终没有给出答复。直到廖海平咳嗽一声,她方才问道:“上回我们见面的场景,二爷还记得么?”

    屋内很静,因为两个人都记得清。

    ——姜素莹跪在地上,被廖海平拿枪指着脑门,灌了交杯酒下去,永世不得分离。

    那场景惨烈,彼此心知肚明。不过此时姜素莹挑起这个话头,并不是算要斥责对方的。那笔糊涂账和旧宅子烧作一处,再纠缠早就没有意义。

    她只是有心里话想。

    “先前我以为二爷死了,夜里睡不着,思考了好一阵子。很多事情想明白了,但有些却一直都搞不清楚,就跟在雾里头摸索似的,找不到窍门。”

    “二爷若是不爱我,为什么偏要娶我?”

    “二爷若是爱我,又为什么要强迫我?”

    “强迫人的自然是坏人。可二爷若是坏的彻底,为什么又能杀叛徒?能杀叛徒的人,为什么又不能尊重爱人的意志?”

    一连串疑惑长久的存在姜素莹心里,此时猛地冒出来,让屋内陷入沉寂。

    从前她和廖海平见面就是演戏,要不就是拼死拼活的逃离。如今坐在同一张桌子上交起心,哪怕是放在几天前,都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埋在心里的脓憋得太久、压抑的太狠,被一针挑破,痛快之余,是彻骨的疼。

    “我原本是想恨二爷的。”姜素莹续道,“但实话,过了这么长时间,我恨不起来了。”

    憎恨需要情绪,也需要力气。姜素莹累了,宁愿过些平静又自由的生活。

    “所以我是不会和二爷去重庆的——当然二爷要是愿意,还是可以拿枪指着我。但我们都知道,这样是没用的。”

    一个字一个字尖锐的像是铆钉,被沉默的廖海平听进去,像是钉进肉里。

    半晌姜素莹把碗往前推了推,招呼红果过来,抱着狗起了身:“我都完了,也吃饱了,多谢二爷款待。”

    临往门边上走时,她心里还坠着。生怕廖海平突然反悔,撕破和平的面皮。

    出乎意料的是,廖海平没有拦她,只是在公寓大门被关上之前开了口。音量不大,但姜素莹听得清晰。

    一句话不过寥寥数字,却震得她天灵盖发懵,嗡嗡直响。

    “你的二爷死在天津城了。”男人道,“活下来的,是廖海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