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雨中(1) 他要改过自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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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怀谨这个年过得不算舒心。

    他的父亲天津远道而来, 本应是件喜事。但张部长除了本人出现,还顺便带来了几则的消息,让气氛变得不那么美丽。

    一则是他前阵子去南京述职, 获得了一些官场的新发现——奉先那边不满内阁政策, 在寻摸着换水。而南边风声又起来, 有队伍在往北去。两厢夹击之下,他这个交通部长的位子坐的不再稳当,再做下去, 恐怕脑袋都要受到波及。

    政治上的不顺利,让张部长产生了新的想法。或许东边不亮西边亮, 自己需要一些强有力的同盟, 比如海关总署的钱总长。

    这就带出了另外一则消息,是针对张怀谨的。

    “我来之前, 和钱总长见过一面。他家有个女儿, 今年刚满20, 端庄又洋气, 还没有定下婚事。等你回了天津,我就安排你们相亲。”张部长如是。

    张怀谨一听,急忙道:“不成不成, 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这话不提还好,一提张部长就来气。

    张怀谨当然没有亲口告诉父亲自己受伤的原委, 唯恐他对姜素莹有意见。但是姜素莹二姐在找到张部长寻求帮助的时候,已经讲了个七七八八。

    张部长在官场上浸淫良久,初次听到如此骇人的故事时,没露出什么表情。但他心里却是极为震撼的——原来现下年轻人玩的如此之开,还能搞出这样的三角关系!

    这次算是儿子命大,只伤了皮肉。

    那下次呢?

    廖海平虽死了, 若是日后再冒出个王海平李海平,还真不一定有这样的运气!

    思及此,张部长心意已定,大手一挥,斩断儿子的爱情:“刚才来探望的那个姜姐,我看着非常不得体,不要再交际了。”

    张怀谨几乎要从病床上弹起来,动作太大,扯到了患处,疼的脸都歪了:“素莹是极好的,父亲没来之前,都是她照顾我,日日带饭食。我不要什么钱总长的女儿,我只要素莹!”

    “糊涂!”

    “就不!”

    “愚蠢!”

    “休想!”

    父子俩大吵一架,张部长在口头上没占到便宜,倒是看出张怀谨有力气争执,应是肚子上的洞接近痊愈。于是干脆命人买了一张回天津的卧铺,一不做二不休,愣是叫人把张怀谨给抬回去了!

    ——这便是大年初一,姜素莹走进病房时,看到里面空空荡荡的原因。

    病床上被褥铺的齐整,一点褶子都没有,窗明几净到就跟没人住过似的。

    姜素莹起初以为是走错了,再退出来看看门牌号,分明就是张怀谨住的那间。

    “张先生人呢?”她把手里的餐盒放下,询问起路过的护士。

    在得知对方是被父亲强行带走后,姜素莹一愣,半晌没言语。之后她拎起餐盒,往外头走了。

    ***

    大过年的,行人都在家里,就连阿猫阿狗都不愿意出来溜达。

    车停了,也没有黄包车可坐。姜素莹独自顶着寒风往回走了几里路,临到家时,手重又冻得痒起来,挠心挠肺。

    火升起来需要一点时间,她蹲坐在炉子旁,手里握着钳子,朝蜂窝煤堆里捅去。屋子里湿气永远干不了,凝在墙壁上,生出些墨绿的霉渍。

    晦暗,冷清。

    少了张怀谨,上海成了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失去了留下来的意义。

    姜素莹突然茫然起来——她这几个月过得太迷失,起初是满门心思要逃跑,后来找到张怀谨,又满门心思的要照顾他。

    如今她获得了自由,需要照顾的人也康复了,四周却空荡荡,只剩下她自己。

    煤上亮起一点红,终于有热气传出来。姜素莹把原本带给朋友的餐盒放在罩子上,隔着火热起来,当做自己的午餐。

    等候饭食热好的时候,姜素莹的思路在漫无目的的游走。狗拿秃脑门蹭起她的脚踝,捣乱个不停,可怜又可气。

    这让她想起了廖海平。

    对方昨晚那句话,像锤子一样砸在她心上,落下清晰的印痕。他二爷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纯粹的廖海平。而少了身份和规矩的束缚,他要改过自新。

    姜素莹当时听了,停下关门的手,不知作何反应。断然没有应承的道理,却似乎也不能把对方一棍子死。

    毕竟想要改过自新,光靠嘴不行,得看表现。所以最后她单是转身离开,没有回答廖海平一个字。出了门,一冷一热间皮肉胀开,掌心刺痒的厉害。

    ……

    余下的年如同姜素莹做的饭菜一样,过得没滋没味。

    人越是懈怠,时间反倒过得越快。廖海平像是信守诺言一般,再也没有出现过。而临到初七大学校重新开学,春红也托人辞了工,不肯露面了。

    ——正主们既然已经接上头,她再跑过来这份洋工就没有意义。况且先前骗了姜素莹,她信用上受损,怕太太着恼,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不管春红出不出现,姜素莹的课是要继续开下去的。从二月初一路往下走,相安无事的过了一个多礼拜。

    这天过午,有一节通赏课。

    开讲前,天只是阴着,快要下课时却好像成了被捅漏的水帘洞,突然没完没了的下雨。细密的水线往下落,到处是散不去的湿。

    一堂课终了,姜素莹收拾起课本,准备离开。门厅有几个学生一直没走,看着漫天的水点子犯起难。

    “你们没带伞么?”

    “是啊密斯姜,早上出门的时候看天晴,以为没事呢。”

    姜素莹跟着往外面瞅了一眼,把手里的伞递了过去。学生们不肯接——他们要是拿了,密斯姜该怎么办呢。

    “不要紧,有人来接我。”见学生不信,姜素莹笑了起来,“还是你们想留下,跟我一起温温书?”

    这话一出,马上得到了热情的回应。

    “不用了不用了,谢谢密斯姜!”

    “密斯姜明天见!”

    这帮学生一听要加课,马上把姜素莹的阳伞接了过来。三五个女生挤在伞下,一溜烟就跑进了雨里,比耗子还快。

    姜素莹忍不住笑出了声,顺带往楼上走,准备批改一会儿作业,等待雨停——今天并没有人来接她,刚才之所以那么,不过是让旁人放心罢了。

    早先过,西郊大学是由教堂改的。

    教师办公室原是一间阁楼,四面全是砖墙,就当中有一扇马蹄形的窗户,正对着门口那尊中西合璧的圣母像。

    姜素莹把包放在桌面上,起身推开窗,想让一点新鲜的空气透进来。

    目光往下一瞥之间,突然发现圣母像下有人撑着伞,像是等着谁似的。放课的学生和教工水流似的从那人身边穿过,而他立着不动,成了河流中稳定的磐石。

    眼见着行人渐渐消散,那人也不慌。就如同等的人一日不出现,他便会长久的等下去一样。

    真是个奇怪。

    姜素莹被好奇心困着,在课本上批改个几分钟,便想要透过窗往下看一眼,瞧瞧那人走了没有。直到第三次时,似乎是有心有灵犀。对方伞面扬起,露出了玉似的的脸。

    竟然是廖海平。

    姜素莹看清对方,一下子怔住——廖海平那么多天都安安静静不露头,却在这满城风雨的时候专程赶过来。这是为了给谁送伞,不言而喻。

    二爷要做个好人,也许是真的有这么一回事。

    姜素莹重在桌前坐下,灌满墨水的钢笔停在纸上,写了三四行字,再也写不下去。

    冬天下雨最遭罪,若是淋上了,感冒都是事,就怕染上肺病。尤其是受过伤的人,底子更孱弱,不比从前,尤其需要精心。

    姜素莹对廖海平的情感太复杂,但此时此刻,却也并不是很希望他害病死去。

    她犹豫着,自言自语:再等一刻钟,他也许就走了。

    罢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学生漏洞百出的文章上。只是手表的指针滴答作响,在静谧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每一下都像走在姜素莹的心上,让她觉得十五分钟竟然会如此漫长,让人犹豫,又让人着急。

    咔哒。

    时间跳到下午四点整,足足一刻钟过去。

    姜素莹终于再次起身,往下看去。

    其实她心里早就知道答案,廖海平是不可能走,他一定会在那里。雨太大,顺着圣母像的脸往下砸,砸到他漆黑的伞面上,成了一汪汪泪水。伞是遮不住脚的,男人笔挺的裤管被淋湿了些,坠成一片深灰。

    姜素莹这次没有再多迟疑。她拎起包,往楼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