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雨中(2) 廖海平是她失序的世界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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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确实很凉, 廖海平站在里面没多大点功夫,身上就被寒风透了。

    他倒不是真心实意的要上演一出苦肉计——只是雨下的匆忙,他来的便也匆忙, 没在衣着上做太多讲究。况且他自身上就发烫, 就连以前在天津时, 冬天也不用穿厚夹袄的。

    但如今不比往常,兴许是受过伤损害了根本,他在缠绵的雨丝里确实感到了冷。不是透心的那种, 而是寒意隐隐作祟,顺着断开的骨节往里爬, 温柔里夹着疼。

    颇有几分像是夜里做梦想起姜素莹, 醒来片刻欢愉后,心里留下的那股滋味。

    此时有几个女学生撑着伞, 从学校里出来。路过这个漂亮男人时, 特意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你捅捅我、我捅捅你, 嘀嘀咕咕了一阵, 俱是捂嘴笑了起来。

    大抵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年轻人更甚。

    廖海平察觉到了,温声开口:“姜姐还没出来么?”

    女学生们笑的更厉害了, 脸上红扑扑的:“原来是等密斯姜的!”

    一群人起完哄,半天谁也没有给个准话, 告诉廖海平姜素莹什么时候会出来,便跑走了。

    廖海平只有继续等下去。

    好在他有的是耐心,今天正事都办完了,也不怕这一时半刻的,等就是了。

    而老天好像看到了他的坚持。

    几分钟之后,一双红皮鞋踩着水过来, 停在了他面前。廖海平伞面扬起,看到了姜素莹。她拿包顶在头顶,没有要走进伞下的意思。圆眼睛瞪着,似乎是在不满他的出现似的。

    廖海平醒过神,怕她着凉,于是把伞朝她的方向倾斜过去。雨不顾情面的下落,砸在廖海平没被罩住的肩上,很快就濡湿了一片。

    姜素莹怔了下,立刻往后躲了两步。

    廖海平便也不动了,就这么直直的看着她。明显是她若不走进来,那么自己也不撑,大家一起淋死算了。

    提包太,根本遮不住姜素莹的胳膊。她的袖口很快就被湿,巴巴的粘住皮肤。

    人为什么要和自己较劲呢,这是何苦——寒冷让姜素莹很快想通这一层,没再多犹豫,往前迈了几步。

    如此两人一伞往前走去,到车站要行个十来分钟。

    一路上无话,直到遇见一个水坑时,姜素莹怕湿了鞋,干脆的跳了过去。落地之后她突然觉得不妥,拉稳裙摆,重又变得庄重。

    廖海平看在眼里,微微笑了。思索片刻,开了口:“春红这几天在家里练字,学着写’大人国’。每天嘴里嘟嘟囔囔的都是这些,是你教她的。”

    “是。”姜素莹顿了下接道。

    她原本是不想和廖海平聊天的,但是谈到春红,确实值得好好一:“其实这学期还有阅读课,她要是愿意来上,我帮她疏通门路。”

    “她哪里敢来上课,是怕你生她的气,不敢露头。”

    “生气归生气,学习归学习。既然有上进的心,哪能如此半途而废呢。”

    廖海平颔首:“确实是不应该,等回去我和她。”

    两个人难得就一件事情达成赞同,气氛都跟着随和起来。而在几里路之外,春红正猫在厨房剥毛豆吃。此时屋内突然妖风骤起,害的她连连了好几个喷嚏——这是谁这么缺德,拿她做幌子,在背后编排她呢!

    缺德的廖海平却心里舒坦了。

    风雨从伞外刮进来,把人往近了推。不知不觉间,姜素莹就和他肩并肩走在了一处。他个子高,本应步子也大。此时就和着姑娘的节奏,特意放慢了脚步。

    空气新鲜,姜素莹在身旁。世界展露出新鲜的面目,像扇贝张开,现出璀璨的珍珠。

    水声噼啪,敲击姜素莹的耳膜。她没有领悟廖海平的愉快,而是在思考另外一件事。

    半晌后她停下步子,开口道:“怀谨回天津了。”

    这话题来的突然,好像贝壳“啪”的闭合,在水中掀起一团泥雾。

    廖海平没做声,仔细听了下去。

    姜素莹又道:“医院的人,他是被他父亲接走的。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都没有和我道别过。”

    她这话的意图很明显,有几分是觉得这件事是廖海平干的。但也许隐隐也有几分,是她实在没有旁人可以倾诉。

    而廖海平听到这条消息后,显得有些惊讶:“我最近忙着生意,竟然才知道,真是遗憾。但想来张公子回到熟悉的环境,对他的身体康复也有好处。”

    这话的人味太足,让姜素莹诧异极了,以至于她嘴张了张,不知道该接什么。

    廖海平见她不做声,于是温声续道:“我原本让老孙买一些老参,想托人给张公子送去,算是赔礼道歉的。如今只能等张公子回了天津,再找机会给他,也算是略作弥补。”

    洗心革面能跟刷墙似的么——难不成自己真的冤枉他了?廖海平一周不见,就如此充满人味。两周不见,简直整个灵魂都洁净如雪了!

    姜素莹难以置信,却又挑不出错来。

    因为先前的二爷虽然死了,但她认识的廖海平,确实是不谎话的。

    ……

    廖海平把姜素莹送到楼下,一直等到对方犹豫出一句“再见”、上了楼去,才转身离开。

    这厢没走出两步,偷偷跟着的老孙就暗巷跑了出来:“二爷,真要托人给张怀谨送人参去?”

    老孙刚刚旁听的时候,几乎要惊掉大板牙。要按他的想法,不送毒药就不错了。还送张怀谨老参,他也配!

    廖海平走得飞快,单是吐出一个字:“送。”

    为了做好人,开销总得有。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都是事。

    走出几条弄堂后,他又扭头淡声问:“刚刚素莹那么问我,应是起了疑。递信的时候没露出马脚么?”

    语气寒凉,有点敲的意思。

    老孙一愣,突然觉得许久没见的二爷回来了。他吓得一哆嗦,赶忙拍着胸脯保证,“肯定不会露出马脚!专门找本地帮里人做的,稳得很。”

    ——其实张部长那日之所以能如此快速的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受伤的儿子带走,抛开姜素莹二姐的求救,还有另外一点缘故。

    那日张部长才在上海落下脚来,住的饭店门缝里就被塞进了一封带血的信件。

    有人提醒他,虽然廖海平没了,但旁的麻烦还在后头。若是为亲儿子着想,就不要在此地多做停留,免得引火烧身,死无葬身之所。

    这也就是张部长嘴里,那李海平、王海平典故的来头。时局越乱,越要心行事。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而此时廖海平听了老孙的描述,满意的点了点头。眼里那点子阴狠消失不见,人都平和了。

    按理,洁白的灵魂是不应使出这样肮脏的手段的。

    但过去的生活到底留下了影子,有些习惯很难修正。廖海平已经习惯了像蛇一样长久的蛰伏着,直等到爆发的出口,再扑上去一口咬死对方。

    如今不真刀真枪动手,只是吓唬一下,还诚心选几颗老参送上去,已经是往成佛的道路上走了。

    一点点来吧,急不得,阿弥陀佛。

    ***

    无论是立志做一个纯洁的人,还是润物细无声般渗入姜素莹的生活,廖海平的决心都很足。

    有了一次雨天接人的成功经验,他越来越多的出现在了西郊大学的门口。

    天气好的时候,一到四五点钟,他会在圣母像前站着。而天气不好的时候,他会来的更早些。撑起一把伞,默默等候。

    姜素莹经常要替人代课,时间总是不做准。但廖海平是极大方的,会给学生几张钞票,和气的询问姜姐的日程。

    如此过了一个多礼拜,不管男学生还是女学生们,一见了他,都能立刻认出来:“廖先生,密斯姜马上就出来,还有十五分钟!”

    姜素莹见到他,并不是总有好脸色的。

    而廖海平的心态很稳,能聊天就聊天,不能聊天便同路走着,安静的像是过客。

    姜素莹起初还觉得心里别扭,时间一长,也想开了。马路又不是她修的,廖海平愿意和她走同一条道,她还能拦着不成。

    况且即便心理上想争执一下,她的身体上也不允许——临到月末的时候,姜素莹突然害起了伤风。

    这场病来的太突然。

    一觉醒来,烧到她浑身快要散架,骨头缝里直冒凉风,一阵阵起摆子。原本以为在家休息一天就会好,于是和学校请了假。但强撑到第二天,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狗见她不活动,围着床边转,期期艾艾的哼叫起来。而姜素莹因为一天没进食,整个人变得昏昏沉沉。就是躺着,嘴唇都干的裂开。手却越发的痒,痒到钻心彻骨。

    窗户没关严实,冷风一直往里面涌。街上人来人往,甚至有贩为了抢位置,起架来。

    这都与姜素莹无关了。

    她成了一株干渴的植物,只是想喝一口热乎水,只剩这么一点诉求。

    日头慢慢往下走,姜素莹在绝望之间,突然产生了一些奇异的念头——这恐怕就是独居的坏处。少了亲人和朋友,若是一个不心死了,被发现时估计都要烂掉了吧?

    如果她死了,红果又该怎么办呢?

    身体上的痛苦让姜素莹的思路混乱,快到傍晚时,她好像听见有人在敲门。

    于是她含混的应了一声。

    再然后。

    咣!

    不是幻觉,是真的有人把门锁撞开了。那人带着帮手走了进来,查看过姜素莹的状况,很快就安排下去,开始行动。

    敞开的窗户被关上,停了一天的炉子重新生起火,咕嘟咕嘟煮上白粥。屋子终于暖和起来,湿毛巾贴在额头上,叫人舒服。

    “渴。”姜素莹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热水送到唇边之前,被心翼翼的吹了吹。姜素莹顾不上烫,一口气全都喝掉了。一连喝下三杯水,又被喂着吃了几口粥,身上开始暖和,意识也变得清明了些。

    此时再抬眼看去时,视线聚焦,她认出了闯进来的不速之客。

    ——廖海平正扭脸叫春红去买药,嘱咐要快,不要考虑价格。

    门被带上,掀起清凌凌的风。

    廖海平起身,在屋子里寻觅了一圈,之后递给姜素莹一块玻璃月份牌,让她握住降温。姜素莹手上没劲,拿了一会儿,便不自觉松开了。

    男人顿了下,干脆用自己的左手覆在她的手背上。慢慢合起,把她的手掌整个包住,帮她握住。

    玻璃很凉,却能止痒,让猖狂的疹子都不再发作。

    窗外在刮风,一阵一阵,鬼哭狼嚎似的。但有人在身边守着,炉火就不会熄灭,能让屋子一直暖和。

    姜素莹感到混乱。

    手心是冷的,而手背是男人掌间的热。在一团混乱之中,她又分明触摸到了安定和祥和。

    生病的人最脆弱,会出一些正常时候绝不会讲的话。

    比如。

    “你还会在上海呆多久?”

    ——廖海平认定的事都会去做,所以他之前提到要去重庆,是一定会去的,不过或早或晚罢了。

    姜素莹不是要拦他,也没理由拦他。

    只是此时此刻,她不想让他很快走。她生了病,贪恋这一点暖和。

    人是多么矛盾的动物。

    而对方听到这个问题,几乎没有停顿,便温声答道:“我哪也不去,放心吧。”

    廖海平是不会离开姜素莹的。

    就像他先前的那样,喝了交杯酒,就是一辈子的夫妻,哪怕遇到艰险,也断没有谁扔下谁的道理。

    姜素莹听了,没什么,把头在枕头上扭了过去。喝了粥之后皮肤出汗,头发丝都黏在额头,又痒又热。

    廖海平见状松开她的手,拿毛巾帮她擦了。

    姜素莹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睡着前,觉得额头上有些蜻蜓点水的温热。也许是来自廖海平手上的一探,看看她还发不发烧。

    又或许那不是手上的一探,而是一个印在额头上的清浅的吻。彼此呼吸交融,沁人魂魄。

    谁知道呢。

    廖海平不是姜素莹的soulmate,他们灵魂不能共鸣。虽然姜素莹很少考虑要嫁给什么样的人,可很明显,这也不是她曾经设想中的爱情。

    但命运就是如此弄人。

    事到如今,廖海平已经是她失序的世界里,最后一点秩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