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萌动(2) 这人要亲却不亲,坏透了……
市里可供玩耍的地方很多, 但若是往郊外走一走,景色更有不同。
一番商讨之后,隔天踏青的地点便选在了佘山。
触目所及之处郁郁葱葱, 骄阳不穿树叶, 径上一片阴凉, 舒爽又愉快。
姜素莹带的草帽没发挥出用场,于是在手里提着。廖海平不紧不慢的走在她身旁,两个人步调逐渐统一起来, 呼吸都卡上节奏。
迎面吹来风,不凉也不热, 单是吹得人心里发酥。就连花都香的刚刚好, 甜而不腻似的。
怪不得诗人要赞美春天——万物复苏,朝气蓬勃, 一切都好极了。
而这宜人的温度再配上吵闹的年轻人, 气氛就更热烈了。
“密斯姜, 上周的课程里, 有些地方我不大懂,能不能向您请教一下?”总有特别好学的,出来爬山也不忘温书, 非得趁机让老师给开开灶不成。
只不过才一靠近,就被旁人推走:“快到一边凉快去, 好不容易出来玩,还问功课!”
“我就问,你管我!”
如此嘻嘻哈哈、闹了一通,不知不觉就有些口干舌燥。
恰巧半山有个亭子,尚未被人占领。有个男学生跑得快,一溜烟窜上去了, 回身招呼大家:“不如就在这休息吧!”
众人纷纷表示赞同。
亭子紧邻竹海,除了涛涛森声,还能听到些流水的响动。这倒是戳到了姜素莹的痒处——她带了一些应季的桃子,早上起得匆忙了,没来得及洗。
“再往上走一走,有处泉水来着。”一个名叫张敏玲的女学生解释着,“密斯姜,我先前来过这里,带您去吧。”
姜素莹应了,和张敏玲一人捧了三四只桃子,顺着台阶向上走。
绕过石板路,走过一处荒废的径,再穿过细碎的叶丛,水声果真越来越大了。接着一转脸,嚯,好一处清泉闪动。
透澈的水花高处往下落,敲击在鹅卵石上,溅起层层白雾。蒙在人脸上像是在做蒸汽浴,一转眼就让皮肤变得湿漉漉的。
姜素莹蹲了下来,把桃子放进水里。
忙着冲洗的功夫,张敏玲意外和她攀谈起来:“密斯姜,那天课间,我看见您读密码学的书来着。当时人多,不好意思问,您是对那个也有研究么?”
姜素莹寻思了一下,温声回道:“谈不上研究,就是一点爱好罢了。”
这里头的机缘来也久。
当初和张怀谨逃到上海来时,她一连一个月出不了门,实在憋闷的慌,便有心在解谜游戏上深入。毕竟那次是靠word puzzle脱得身,须得好好钻研,以防之后还会再派上用场。
而张怀谨在学习上很有思路,听了姜素莹的诉求,他出了一趟门,就材料给配齐全了。
一套书籍安排的很好,内容从浅到深。从谜语到摩斯电码,简直成了专业教科书。姜素莹把浅显的几本读完,唯独里面有一本《密码学大全》,写的格外晦涩,以至于到现在还没太读懂。
一直断断续续看着,偶尔课间时也会拿出来翻一翻,期待一些新的感悟。
有句老话不是这么么——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甭管能不能看明白,翻上它一百来次,就成了专家了!
不过姜素莹倒是没想到,张敏玲会观察她观察的如此仔细,连这点爱好都没放过。要知道,这个女学生平时话不多,在课堂上很安静。但是写的申论措辞犀利,是很有思想的。
“为什么会问这个?”姜素莹有些疑惑,“是你也喜欢解谜吗?”
张敏玲眼里亮闪闪的:“那倒不是,我只是好奇您罢了。其实我倾慕您很久了,每次上您的课,总觉得观点契合,特别有启发。”
接着她滔滔不绝的复述起姜素莹的话来——
比如讲《海国图志》时,密斯姜曾经,对恃强凌弱者,隐忍无用。身处困境,唯有殊死一搏。而抗争须得建立在博采众长的基础上,方才不是鲁莽,这便是她留洋归国的初衷。
文明与开化是警钟,敲得麻木的人警醒,在昏暝的长夜里点燃一点烛火。
姜素莹听了张敏玲一番如此真诚的表白,不禁笑了:“真的么?我都快记不清自己过些什么。”
“是真的!”张敏玲激动的回道,“我都记得。”
停了片刻,她也笑了:“只是我最近在想,理论是理论,须得落实到实际中,不然不就只是一句口号了么?”
“那是自然。”姜素莹回道。
张敏玲犹豫很久,然后轻声:“密斯姜,其实这所学校里,好学生很多,但都只是成绩上的,大多还是耽于吃喝玩乐。这也怨不得他们——上海这地方就是如此,太过繁华,容易迷了心智。”
姜素莹听出话题的郑重,于是停下揉搓桃子的手,看向她。
张敏玲得到重视,便又续道:“但我总觉得,眼下的和平只是暂时的。你看四处租界林立,洋人的刀就悬在我们头顶。什么时候落下,他们了算。这样的日子,我不想过。我上了您这么久的课,很信任您。所以有些话只和您,您千万不要和旁人讲,可以么?”
四周树叶晃动,混着潺潺溪水,冲进耳朵里是激烈的回响。
姜素莹先是一愣,心里隐约有了点预感,旋即点了点头:“放心,你。”
“其实最近,我在……”
张敏玲才刚开了个头,身后的竹林里突然传出沙沙的脚步声。两个人被骇了一跳,连忙停下交谈,回头看过去。
修长的人影从绿意中穿过,步履沉稳,带起一阵风。
竟然是廖海平来了。
“你们在这里。”男人温声道,“我找了好久。”
有第三个人在,机密的话就无法继续讲下去了。
张敏玲恢复了含蓄的样貌,抖了抖带水的桃子,轻声:“密斯姜,我先回去了。”之后起了身,把空间让给了廖先生。
姜素莹怕廖海平看出端倪,故意若无其事的问道:“你怎么不在下面等我?”
廖海平知道对方这是有意岔开话题,于是笑笑,没做声。
其实他在亭子里等了好一阵子,被学生们吵得实在头发昏。又见姜素莹迟迟不回来,这才找上来的。
姜素莹眼见着沟通无效,便决定起身。
这厢才站起来,刚准备迈步,“哎呦”一声停了下来——站得太久,脚麻了。
廖海平就在两步之外的地方,而姜素莹只能单脚点地,一动不能动。不然就酸到筋骨里,连牙龈都跟着发痒。
怎么一见到廖海平,就总是能出这样的变故!
姜素莹觉得丢人,热气顺着脸火辣辣的往上爬,几乎要生起自己的气来:“你先回去吧,我现在有点不方便,马上就跟上。”
廖海平却不肯走,耐心的在一旁等待起来:“不着急。”
尴尬,太尴尬。
姜素莹脸涨的通红,只能四下张望,努力把话题往旁的地方引:“这里景色还挺好的。”
虽然是没话找话,却有几分道理。
因为此处竹林环绕,有山有水,如果是情侣间出来,确实是个不错的约会场所。
廖海平听进去了。
他像是被这句话鼓动着,立刻往前走了两步。彼此离得很近,此处只有他和她,再没有旁人了。
而此时,廖海平突然俯身。
姜素莹能感觉到对方呼吸间的热气直直的往下扑,在她的睫毛上。像蝴蝶蹿进心里,在心尖那一寸地方扇动起翅膀,搅得人心神不宁,痒嗖嗖。
对方越靠越近,她下意识闭上眼睛——有几分是因为不能动。另外有几分是为了什么。她也不清。
轻微的触感很快传来了。
但不是落在唇上,甚至不是额头,而是头顶。
廖海平没有吻她。
他单是伸手,摘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姜素莹头上的东西。
“有一片叶子。”他摊开手掌,现出一抹轻盈的绿,“素莹干什么闭上眼睛,是嫌风太大么?”
姜素莹一愣,掀起眼皮。发现廖海平话虽这么问,眼里却有点狡黠的含义——他分明是故意捉弄她的。
看不出来,这人真是坏透了!
武侠里写,人一有气就会通七经六脉。姜素莹此刻心里被一股气顶着,腿登时好了大半,干脆忍着麻和痒,扭头就要走。
廖海平却笑了,伸出手,一把拉住了她。
“下面太吵了,像鸭子在开会。”他解释道,“等会儿再下去吧。”
“鸭子开会”这比喻太形象——那群学生要是闹起来,呱呱个不停,真能吵得人耳朵流血。别二爷这么个喜静的人,就连喜欢热闹的姜素莹,在课上也是深受其苦,特别能够感同身受。
所以她板着脸,原本是不想应声的。最后还是没憋住,“噗”的笑了出来。
她就是吃亏在太活泼。
这笑容像火,烤化了略显紧张的气氛。廖海平松开她,抬手指向边上一块大石头:“坐一坐,先把腿养好了。”
石头不大,两人挨着坐下了。
姜素莹手里握着的桃子饱胀着丰盈的汁水,正源源不断的向外散发出香气,甜津津、凉呼呼。而山林的风与响动从他们身边滑过,严丝合缝的嵌进这香甜里,带来一点额外的回甘,叫人心动。
姜素莹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
廖海平却抢先一步,突然道:“我明天要离开上海一趟,办点事务。”
姜素莹不由得怔住,停下原本的话题,顺着问道:“你要去哪里?”
“济南。”廖海平温声,“去个六七日,我就回来了。”
其实前段日子,他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除开信守对姜素莹的承诺,就是在忙活这件事情。
——廖海平惦记着天津厂子里的老底,于是隔着几层关系,又周转了几次,做了个第三方的身份,把厂里的料低价买下了。
货料到手,却因为先前的案子,不能直接从天津走。得先运到山东,再走陆路到上海,最后从这里出港,顺上新进洽谈好的一艘快船。
这趟行程复杂且艰险,金额又重大。廖海平实在放心不下,决定亲自去监督。
当然其中曲折他没有对姜素莹细,只是道:“不用担心我。”
姜素莹才没有担心他。
廖海平走南闯北这么些年,天津那样的火场都逃得出来,自有他的生存之路,哪里用的上她担心呢。
于是她把脸别到一旁:“知道了。”
静了片刻。
廖海平开口:“等我回来,我们……”
他了一半,突然停住,没有继续下去。姜素莹脸上若无其事,却觉得胸腔里猛地一跳,像是错了拍子似的。
她等着,等待廖海平完。
可对方没有。
半晌后男人换了话题,单是温声问:“走么?”
“当然。”姜素莹马上从石头上弹起,一脸义正辞严的应道。
洗个桃子洗出半个钟点来,属实有点过分了。
况且她和廖海平孤男寡女在水边上呆了这么久,桃色消息都不知道该被编排出多少去了!
***
廖海平走就走,隔天带着老孙,果真消失不见了。
一连猫了个把月没冒头的春红倒是留了下来,低眉臊眼的跑到姜素莹的住处,向她道起歉来。
“姜姑娘,真不是我要骗您,是二爷他不让我呐。他多厉害的一个人,您也知道的,我哪敢不听呢?”
这也就是廖海平本人不在上海,而他崭新的面目又姑且算得上平和,春红才能壮着胆子,背着他嚼了两句舌头。
她顿了顿又笑道:“我听二爷讲,您不生我的气了。那我每天过来给您收拾收拾屋子,您看成么?”
姜素莹早就不生气了,却也并不需要佣人。
于是只是督促春红继续把字识下去:“不要半途而废才好,不然前面的功夫都白费了。”
春红麻利的应了,抱着书本欢天喜地起来,心里还在感念:太太心肠真好,这辈子自己是找到好主子了!
……
一天,三天,五天。
自从廖海平离去,转眼已经过去了旬日。
他既没有像先前过的那样,很快就回到上海来。也没有传一封报平安的信件,更别提拍一份电报了。
整个人就好像石牛入海,杳无音信。
春红从第三天就开始着急,书也念不下去了,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只管围着姜素莹转。地藏观世音菩萨的大名都不知道被她念了多少遍,菩萨本人怕是此时在天上,也要喷嚏个不停了。
姜素莹只能安慰起她:“恐怕是路上耽搁了,肯定不会有事的,你就放心回去吧。”
她面上看似镇定,其实这话出来,也并不十分心安。
因为春红认识的那寥寥几个大字,还不足以读懂报纸,但姜素莹是懂的。
新闻上,南京的队伍已经往胶东去了,目的地直指济南。按日子推算,廖海平此时应该留在城里。目前肯定安全,就是不知道到时候再想离开,会不会遇到困难。
这话姜素莹不能对春红讲,只能自己憋着。消息一日日透过报纸传来,像沉甸甸的石头压着,坠的人寝食难安。
就在不安与胡思乱想中,她从床上睁开眼,迎来了十一个清。
天刚蒙蒙亮,零星的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十分苍白。
一切看起来和前几日没什么不同。街上依旧响过牛奶车的铃铛声,早起的黄包车往前跑去,带着咕噜噜的响动。
姜素莹没有洗漱,甚至连衣裳也没换,下床第一件事就是直奔楼下的邮箱,把新送的报纸取出来。
这是她新近的习惯。
报纸新鲜热乎,还散发着浓浓的油墨味。她等不及晾干,也顾不得手上被染黑,站在原地就拆了开来。
而这一看不要紧,头瞬间“嗡”的一声,整个人变成了石头。
5月3日的新刊,头版头条上书八个大字:国耻,国难!济南危急!
再往下读,越看越是心惊肉跳。明明满篇字迹印刷的规整黝黑,一字一字念下去,却好像淌出血来。
——日军以国民革命军对日本侨民进行抢劫为借口,出动军队,在济南城内进行惨无人道的屠杀。
一夜之间,济南被炮轰成一片火海,中国军人与民众万余人惨遭杀害。 [1]
举国悲鸣,一片哀歌。
而千里之外的上海。
姜素莹举着报纸,手开始发抖。后背冒出冷汗,渐渐透了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