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逆行(1) 她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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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十一日, 济南沦陷。

    内城滔天血海,尸横遍野,南门城楼垮成一片废墟。前往胶东的火车早已停摆, 路桥口都被炸断。

    报纸上一条条坏消息向姜素莹砸来, 雪崩一般。

    哪怕身处上海, 街头人们口中谈论的、诉的也都是战事,甚至有商户开始屯米屯面,气氛紧绷到了极点。

    廖海平一定不会有事——七八天前, 姜素莹还能用这个念头勉强服自己。

    直到济南失守,她再扛不住了。

    姜素莹不傻。

    廖海平是人不是神仙, 就算再神通广大, 也是一发子弹就能透的。况且他拖着伤残的手,枪都使不利索, 如何能从枪林弹雨里逃出来?

    姜素莹几乎想立刻动身去寻他, 但这样无异于送死, 毫无意义可言。

    时间就在她的郁结中, 不留情面的往后走。一天过了,又是一天。

    拖得越久,想要动身的想法就在姜素莹的脑海中越成型, 最后几乎成了执念。如同夜里偶尔会拉起的防空警报,尖利盘旋, 挥之不去。

    ——她必须得去找他。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普天之下,除了姜素莹,世上怕是再没有第二个人会给二爷收尸了,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但这是又一个多么理想主义的举动。

    北上的铁路早就不通,一票难求, 渡口前挤满无数张茫然失措的脸,漫天哭声。

    况且当真到了济南,重重关卡阻隔,也是进不去的。退一万步,就算进去了,自身难保,又如何从万千尸首中刨出廖海平来?

    但比起所有的这些可能,姜素莹更无法接受毫无希望的等待。

    这等待像是蚂蚁在身上爬,叫人皮肉紧缩。冷不丁啖下一口肉,疼得心脏都跟着蜷起来。

    她先前不认为自己是爱廖海平的,完全不爱。

    可当纠缠了一年的对象真的可能死掉时,四周的空气又像被人抽走,让她简直要无法呼吸了。

    毕竟自从生日那场对话过后,姜素莹头一回理解了廖海平。

    她自觉和那个男人是如此相似,他们被命运系在同一叶扁舟上,挣不开、甩不脱,在巨大的浪潮下一同起伏。

    这已经不单单是爱情,甚至远超于爱情。以至于廖海平的失踪,让姜素莹有了兔死狐悲的感受。

    而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春红那边也瞒不住了。

    她在知道之后哭的嗓子都哑,只顾紧紧环着姜素莹的肩膀,好像姜素莹成了这世上唯一的顶梁柱。

    “不行,我要跟你一起到济南去。”春红从嚎啕大哭中挤出一声。

    姜素莹是不可能带她的。

    前面的路太艰险,断然没有全军覆没的道理,总得留下人来善后。只是好歹,春红都不肯答应,最后姜素莹只好趁着夜色,换了轻便的衣服和装备,偷偷出发了。

    不过在这趟秘密行程的前半段,她并不是一个人的。

    她还有个伙伴。

    ***

    夜雾蔼蔼,一辆货车驶到路口。

    油毡布掀开,学生张敏玲探身,向她伸出手:“密斯姜,抓住我,踩着这里上来。”

    姜素莹借了个力,轻巧的翻进车后斗。

    油毡布重又落下,四周顿时一片漆黑。她花了点功夫才勉强适应这黑暗,眼前是一片雾蒙蒙。

    车内货物装的满,间隙不大。大约有四五个人挤在边角的地方,脊背贴在油毡布上,正沉默的坐着。车内实在太黑,看不清那些人的面目。

    “放心,都是我的朋友。”张敏玲附耳过来,悄声。

    姜素莹点了点头。

    之所以能坐上这趟车,其实全都拜张敏玲的帮助。

    直接北上的通路被截断,姜素莹只能曲线救国,先取道湖北,再往山东去。这趟计划变数很多,原本她还在发愁如何到汉口,张敏玲却突然告诉她,自己有办法带她过去。只是路途上辛苦,而且当晚就要走。

    姜素莹是不在意辛苦的,如此一来,才有了夜奔这一出。

    张敏玲的不错,这趟行程确实不轻松。

    此时车内颠簸,空间又颇为逼仄。呼吸间满是柴油和灰土味,熏得人口干舌燥。

    一只军用水壶绕着圈的来回传递,好歹能勉强润润刺痒的喉咙。大概是怕被路过的哨卡发现,没人敢出声,就连喝水都尽量不发出大的响动,更别提咳嗽了。

    如此浑浑噩噩开了不知多久,货车终于“吱”的一声停了下来。油毡布被重新掀起,有人声:“这里安全,可以下来活动一下。”

    新鲜的空气涌进来,带着黎明前的寒凉。

    郊外的稻田闪着水泽,被风吹得荡出一圈圈波浪。植物的清香让人精神振奋,借着似亮非亮的天光,姜素莹活动起僵硬的腿脚,这才看清一路走了这么久的同伴。

    都是些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因为藏得太久,彼此蹭上了满脸的灰。你看看我,我看看,不由得发起笑来。尽管仪容狼狈,眼神却闪闪发亮。

    看来济南惨案触动的不光是姜素莹,更击碎了很多进步的灵魂。和平从来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是用鲜血和抗争换来的。

    张敏玲再无法忍受浑浑噩噩的生活,她要和其他青年一起走,而这趟车便是组织往鄂东去的。

    那里条件不比上海,艰苦极了。但不怕牺牲的有识之士已经越聚越多,星火终有燎原之日,点亮九州。

    他们饱满的热情感染了姜素莹。哪怕走走停停,一路坎坷,也没有人喊过一句苦。

    如此挺过数日,到了分别的时候。

    货车不敢靠近渡口,单是停在道路旁。

    临别之际,张敏玲诚恳的握住了姜素莹的手:“我们需要年轻的力量,您的知识在那里也能派上用场。我相信您是有理想的,等找到廖先生,就来鄂东吧。”

    她长得瘦弱,力气却很足,好像要把信念传递出去一样。姜素莹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车上同行的人提醒道:“这里不能久留,得走了。”

    握着姜素莹的手松开了,货车喷着烟往西继续开去,一会儿就不见了踪迹。

    姜素莹心沉了下来,深吸一口气,紧了紧背包,继续往渡口的方向走去。

    此时无数人南下,一张张仓皇的人脸汇成洪流。而她孤身逆行,身影消失在这洪流之中。

    ***

    五月二十八日,雨。

    姜素莹宿在临街的人家里,餐食吃的简陋。这一路上起初还能有青菜,后面就只有干硬的馍。她倒是不大在意,有什么吃什么,养足精神是第一要务。

    只是床铺上跳蚤太多,夜里被咬醒了两次。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姜素莹成功按死两只害虫。天真和罗曼蒂克消失了功用,她忙完重新倒头就睡,一觉囫囵到了天亮。

    梦里有人话,脸看不清,一晃就过了。

    白天清,她找到地方拍了一封电报给春红,报了平安,继续上路。

    六月三日,晴。

    越往北去,关卡也越多。和年前光景不同,隔三差五便是哨所。

    姜素莹生平第一次见到死人。

    几具尸首交叠,就这样躺在道边。青白的脸和身子少了多一半,估计是被野狗啃食了。就是不知生前是饿死的,还是被死的。

    路过的行人神色匆匆,谁都不敢停下,生怕惹下事端。更有拖家带口赶着牛车往南跑的,全都是为了活下来。

    死亡就是如此残酷。

    恐怕廖海平此时,十有八九也是这般模样,甚至还要烂的更多。姜素莹不忍细想,只能强精神,继续往前行进。

    六月九日,阴。

    沿途流民更甚,各个瘦骨嶙群,抱着包袱,眼睛都灰蒙蒙。有人斗,有人抢夺。还有女人跪在地上,抱着死去的婴儿,愣是把干瘪的乳|房往早就不会哭喊的孩子嘴里塞去,满脸麻木。

    地里能吃的都被吃光,饿的发疯的人扒起土,一口接着一口往嘴里塞。肚子涨得老大,四肢却枯萎的像麻杆一样。观音土吃多了,沉得一头栽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姜素莹也饿。

    她的伙食已经缩减到一天至多一顿,手上没有多余的食物可以分享。而看着旁人受难,她精神上也饱受痛苦。

    眼前的一切与十里洋场的歌舞升平迥异,叫人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哪个才是虚构。这一切都和书本上太不一样——她读过很多文明与道理,却从没有见识过真正的苦难。

    人民的苦难。

    六月十二日,晴。

    泰安。

    一进山东界后,街上巡逻密集,日本人的影子越来越多。须得多加心,时不时避开才行。

    姜素莹起初想在城外寻个脚夫作伴,但对方一听她要去济南,一连声挥手道:“你这妮子怕不是疯了!去那做甚哩,大家都在往南边跑呢!”

    再往前走太过危险,就连搭牛车都不再可能,剩下的路只能步行。好在路途不远,一百多里,若是走的快些,就是两天的脚程。

    若是放在一个月之前,走上整整两日,这是姜素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了。

    身体明明疲惫到了极点,随时会倒下。精神上却还在坚持着,也不知靠的是什么信念。

    她见识到了越来越多的死亡。

    心痛、恐惧、对敌人的憎恨混杂在一起,无法言。抛开这些,有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她要见到廖海平。

    哪怕只是一把骨头,她也要把他带出城。

    多休息一分钟,都是浪费生的希望。姜素莹喝了两口水,不敢再停留,加紧了脚步。快到城门处时,却听到那里传来一阵骚动。

    有人在朝外面跑,时不时伴有凄厉的呼喊。

    “救命,救救我——”

    姜素莹连忙贴住墙根,偷偷探头。

    三个日本宪兵拖着一个女孩的头发,把她往门里拽去。女孩看着不过十三四岁,衣服被划开大半,压根无力抗争。

    姜素莹亲眼看到暴行,一瞬间懵了——不成,须得想法法子,救下那女孩才行!

    可她并没有和人搏斗的经验,几乎犯了愁。

    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啪,啪,啪。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姜素莹马上就反应过来,是枪响了。

    有人在交火!

    宪兵松开女孩,回身掏出枪,开始反击。

    姜素莹从未如此感谢过枪声。她一秒钟都不敢耽误,趁机冲了上去,一直跑到女孩边上才停下。接着猛地拽起瘫在地上的女孩,想把她拉到安全的角落。

    三米,五米,十米,眼瞅就要脱离日本宪兵的掌控。

    但于此同时,一个宪兵发现了异动,从激战中抽出身来,直冲这边跑过来。

    女孩软的站不起来,沉重的成了一只布口袋。姜素莹本来就饥饿难耐,哪怕用尽浑身力气拉着她,依旧抵不过敌人的速度。

    那宪兵近了,又近了。

    他一抬手,故意一枪在石板路上,擦起一串火星子。

    姜素莹不能再移动了——再往前跑一步,子弹就要射穿她的头颅。于是她回过身,死死护住蹲在地上的女孩,挡在了对方前头。

    敌人挥舞着枪托,哈哈笑起来,像是在不怀好意的吓唬她们,有意取乐一般。大抵是要看她们哭喊,再把她们的脑袋砸穿。

    女孩厉声尖叫,姜素莹没有其他的手段,只能紧紧的搂着她,闭起眼睛,等待命运的审判。

    然后。

    啪。

    一声闷响。血浆爆开,腥臭的液体糊了姜素莹一脸。

    不是她的血,是别人的。

    姜素莹惶惶然睁开眼,意外的发现那宪兵朝前倒在地上,胸腔被豁开一个大洞。他抽搐了两下,很快就不动了。

    他被人死了。

    真是老天有眼,那还等什么!

    姜素莹马上反应过来,条件反射一般起身,牵着女孩往街角死命跑去。脚步倒腾的飞快,恨不得身后长出翅膀,一步飞到几里之外才好。

    这些日子没学到别的,她求生的本领有了长足的进步。

    眼看拐过一条街道,进了巷,就要安全了。

    姜素莹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突然有人从暗处现身,拦住了她。

    不好,又是宪兵!

    姜素莹这次没有分辨是谁,本能的抬手,用胳膊肘狠狠向对方砸去,非得拼个你死我活不成!

    但让她无比震惊的是,对方抓着她的肩膀,生生承了她这一拳,却没有松开手,而是清晰的唤出了她的名字。

    “别害怕,素莹,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