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趁人之危

A+A-

    姜长乐点了烤鱼烤虾烤生蚝,宋平安从补充角度要了些花肉蔬菜馒头片。

    撤了菜单,先上两瓶快乐水。

    宋平安摸过酒起子,砰,砰,弹开两个红瓶盖。

    他递一瓶到姜长乐面前,两个人举瓶轻碰,姜长乐的嘴里冒出一声“叮——”,她在模仿玻璃亲吻时的动静。

    在巴黎的日子,每每与人举杯共饮,玻璃杯叮叮当当作响,宋平安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姜长乐此时的样子。有时候他心潮低落,隔着万里想起姜长乐并无添益,反而让更烈更烈的酒精入愁肠。

    他酒量很好,轻易不酩酊大醉。夜半散场后,走大道,路直建筑明,身侧游荡两三拎着酒瓶子的醉鬼。兜里的零钱大约会被他们顺手牵羊,但是宋平安不去管。他讨厌冒险的事,午夜巴黎四处危险,然宋平安进入微醺状态,就像吃了豹子胆,到处晃。

    他迎面感受内陆风,干燥、风量轻。

    分明从不会高声讲话,那时那刻,酒精烧着脸庞,宋平安却想用尽全力,大声呼唤姜长乐的名字。

    声音大一点,再大一点,她就会听到。

    可是宋平安最终什么也没喊。

    思绪游回,他看见海风窜进棚子,棚顶呼啦呼啦鼓动。

    姜长乐系紧风衣,双手不住去抚摸光溜溜的腿。

    宋平安脱了卡其色外套,单穿一件白色长袖T恤,伸手递去衣服让她把腿盖上。

    姜长乐先问他冷不冷,没等他回答就抱过外套把腿捂得严严实实。

    宋平安眯缝起眼睛,笑了笑,“很冷,非常冷。”

    姜长乐装作没听见,到手的衣服岂能飞了?她顾左右而言他,让宋平安去看看串怎么还没来。

    曹操曹操到,一盘盘吃食顷刻间上桌。

    姜长乐拿起一串大红虾,表示要亲手剥了感谢宋平安的风中送外套。

    她用筷子捋下签上红虾,拎起虾尾送到嘴边呼了呼热气,虾身仍烫,她两对指尖交替捏着,不一会儿虾头落桌,虾脚连皮一节一节褪去,剩下红白相间的鲜美肉和一角大虾尾。

    “正式欢迎你回家。”姜长乐举着虾尾摇了摇,宋平安用筷子尖碰碰虾肉,与跟朋友喝酒碰杯的仪式感无异。

    他嚼起虾肉,艮艮的,有咬头,碳烤的香气在唇齿厮磨间弥漫。

    不知道是她剥虾技术太好还是什么,宋平安很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虾。

    他见姜长乐捞过一片生蚝,筷子尖深入红椒蒜蓉,灵活斩断白肉与灰壳的联系。她嘴一吸溜,唇边沾汤汁,很快就教甜辣鲜咸味儿好吃得摇头晃脑起来。

    宋平安一直觉得姜长乐吃饭很香,好像随便吃点粗茶淡饭都能勾人食欲。因此一和姜长乐吃饭,宋平安的饭量就直线上升。

    她吃了个半饱才开始话,先是关心了一下宋平安的毕业设计,随后又问了问这半年来有无特别的事。

    去巴黎之后,宋平安几乎每天都给姜长乐发微信,他的新鲜事早就当即汇报了,现下忽然谈及,一时间辨不清还有什么是姜长乐不知道的。

    他眨了下眼。

    夜里喝完酒在街上像个幽灵一样晃,她不知道。

    课业画夹里藏着一半姜长乐的肖像画,她不知道。

    飞的回来十几个时没合眼,她不知道。

    ……

    可这些都不能让她知道。

    自从十七岁夏日的某个黄昏,宋平安第一次察觉喜欢一个人时,心脏会以何种频率跃动,他就有许多秘密不能跟姜长乐分享。

    她好像从来不会和谁发生爱情,每个人都是她的好朋友。

    宋平安讨厌冒险的事,然而假如对姜长乐表白心意可以投保,保险公司恐怕会因为赔偿率百分之百而拒签这一单。

    姜长乐大概没长爱情神经。

    就这么一个人,她到底相什么亲?

    宋平安闷了一口可乐,忽然想叫点酒。

    “喝点啤酒?”他目光淡然,显得漫不经心,“喝了就能想起来有什么特别的事。”

    姜长乐没喝过酒,跟谁都没喝过,“可以是可以,那我的电驴怎么办?”

    “明天骑回去。”

    想到若是不喝酒,待会儿还要让宋平安坐后座,姜长乐顿时觉得体验新事物是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事。

    她比了个OK的手势,宋平安去拎了四瓶啤酒与两只酒杯。

    姜长乐在宋平安开酒倒酒之际,寻思着她不能千杯不醉,也总不会一杯就倒吧。

    他递来满满一杯酒,姜长乐接过,低头嗅了嗅,一股铁锈味。她眉头轻蹙着举杯,宋平安刚要碰杯,姜长乐忽而叫停,要想想碰杯词。

    大人碰杯前总要祝词,为了健康,为了事业,亦或者为了爱情。

    她觉得第一杯还是先祝友情,“为了二十年友谊,干杯?”

    宋平安哼哼笑,抿了一口酒,眼见姜长乐仰头干了整杯酒。

    她喝完,味蕾枯死,眼眉扭在一起,胃里直胀气。

    睁了眼一瞧宋平安手里还近乎满杯,姜长乐深感背叛,狗眼瞪起来,“二十年的友谊不值得干杯?”

    宋平安眼尾挑笑,从容不迫地干杯。姜长乐这才发现面前这人似乎是个老酒鬼。

    “你在国外常喝酒?”

    宋平安如实道:“偶尔。”只不过一喝喝很多。

    姜长乐瞅着宋平安那张瘦白脸,像他这样看起来就喝不了酒的人,应该就两三杯的酒量吧。

    她给宋平安添上一杯酒,“这有什么好喝的?”

    一杯酒下肚,姜长乐的脸色已然泛红。她也把自己的酒杯填满,喝了两口,忽而问:“宋平安,你到绛城去,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宋平安的眼睛里映出姜长乐的影子,她两条眉毛耷拉下去,叹了口气,“你去了巴黎,我在海城。要去绛城了,我还在海城。”

    她夹了两筷子烤鱼,搁在碟子里没动,人也不言语。

    宋平安慢慢喝掉一杯酒,“你不是辞职了?”

    姜长乐点一点头,目光在他脸上逗留一会儿,瞥向黑成一团的天与海。

    银行办公室也这么黑,大家嫌太阳入屋,每天把窗帘拉得严丝合缝,办公时点着天花板上两盏昏暗暗的白灯。所有人穿着一模一样的工装,蓝色条纹白底衫,长西裤、黑皮鞋,日子久了,似乎每张脸也都长得别无二致。

    姜长乐扪心自问,是否善于社交。

    善于。

    可是,为什么办公室里总有一两个大哥,满身烟味,端着茶杯,晃到她面前开些油腻玩笑或者教她读书做人?为什么那些高矮胖瘦的姐姐总是闲来无事,讲些凉风嗖嗖又模棱两可的话,暗示她要站好队?

    宋平安望着眼前失神的人,她喝了几杯酒,面颊红透,摇了摇头。

    她指尖缓慢点着桌子,眼睛半睁,像喃喃自语一样讲话,“我辞职的那天早上,等公交。站牌旁边有一棵树。不知道什么树,叶子刚发,风一过,沙沙响。公交车迟了六分钟,路上还要堵二十分钟。不知道为什么,我在那一刻很想哭。”

    “我好像在这段时间里,消磨掉了一些东西。”姜长乐憨憨一笑,举空杯到宋平安眼前。

    他配合地与她碰了下杯,不知道为什么,他也有点想哭。

    姜长乐砰一下把杯子搁到桌上,“宋娇!我要是没有了一切,你还是不是我的好朋友?”

    她声音轻下去,“是不是最好的朋友?”

    宋平安闷声喝了半杯酒,刚预备回答,姜长乐又嘟嘟囔囔问:“你怎么三天没搭理我?”

    虽然姜长乐一直是话多、思维跳,但是她喝醉了怎么净问些乱七八糟的问题。

    宋平安直接拿瓶子吹了点酒,壮了胆子发问:“那你为什么相亲?”

    “相亲?”

    好像从没听过这两个字一样,姜长乐歪着脑袋沉静片刻,恍然大悟道:“相亲啊——我看了猪跑没学会,得吃猪肉尝尝。他们,他们老我不懂爱情!”

    宋平安认为“他们”所言极是,他瞥着姜长乐逐渐凌乱的头发丝,想帮她一缕一缕绑整齐,可又没什么立场。

    他咳嗽了下,又饮酒,“我,要不然你跟我相亲看看。”

    “你?”姜长乐醉了酒,根本没察觉对方的私心。

    她咂了咂嘴,“不行,我已经决定不谈恋爱了。你也不要谈。”

    宋平安不懂为什么他也不要谈,但是管他呢,面对醉酒的姜长乐,他只想循循善诱,趁人之危,“我们不谈恋爱,只相亲。”

    他得很笃定。

    姜长乐此时大概已经丧失了思考能力,她念叨了两声相亲,宋平安给予肯定的回应。

    见对面的男人又一次点头,姜长乐睁着迷离的眼睛,上身摇摆,也跟着点头。

    宋平安举了半杯酒,“为了相亲?”

    姜长乐的白手握成拿杯子的形状,晃晃悠悠撞上宋平安的酒杯,“相亲!”

    完就趴倒在桌子上,胳膊肘还支在原地。

    宋平安垂眼望着姜长乐圆鼓鼓的后脑勺,伸手捏了捏她柔软的指尖,“合作愉快,相亲对象。”

    不曾察觉中,身边那桌刚来一会儿的人里,有个麦色肌肤的姑娘攒起眼眉,认为宋平安在下药行骗。

    她刚要正义感发作,被右手边一个神似弥勒佛的男人沉默地拉住手腕。

    下一秒,他们那桌立起一个眉目清朗的男人,他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突然大声朗诵起元结的《贼退示官吏》。

    宋平安收回目光,一挑眉,海风下独酌半杯,起身牵着姜长乐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