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荷乡(八)

A+A-

    二人一觉睡到清,睡得极好,李月来在家里歪得有些腻烦,这趟出去,心情颇好。

    他哼着调竟叠起床来。

    陈暮雪站在一旁看他:“是不带东西回去,我让陈琼挑了布,快过年了,让爹娘做身好衣裳”。

    这是陈暮雪对魏香云和李文昌尽得孝心,李月来自不会拒绝,他放好枕头,转身抱了陈暮雪一下:“知道了,我就不吃早饭了,先走了”。

    没给陈暮雪回话的机会,李月来已经大步走了出去,步伐轻快得活像一只被笼子束缚太久的鸟即将回归山林,一点儿也看不出腿坏了。

    李月来出了陈家上马车,路过街市时买了两斤牛肉,了两坛酒,往自家奔去。

    盛气光引炉烟,素草寒生玉佩。

    李月来不爱读书的,此刻看见路边野草挂满冰凌,不由地念出一句来,两山之间杂树盘枝交错,若是下雪,只怕更美。

    从前他不觉得,如今久不归家,倒有所感怀。

    回到李家,魏香云看着自己儿子,两眼立即泛红,听声音,像是快哭出来一般,她太久没见李月来了。

    “儿啊,你回来了啊?”

    李文昌本坐在院子里喝茶,听罢,也站起来走了几步,往门口张望。

    李月来站在门口,提着大包包,看看魏香云,又瞅瞅后面的李文昌,失笑道:“爹,娘,暮雪挑了几匹布让我捎给您,先让我进屋吧”。

    李文昌敲了敲烟斗,咳嗽道:“扯着他做甚,还不做饭去”。

    魏云香擦了擦眼,接过李月来手里的东西,“诶”一声,一边招呼他进屋,转身往厨房走。

    “听你在幽州出事了?”

    李月来自认为在幽州的事对家里隐瞒的很好,他挠了挠鼻子,跟着魏香云进厨房,一脸毫不知情地问:“什么事?”

    魏香云把牛肉拿出来放在案板上,回头见李文昌在外面又坐下喝茶了,她悄声道:“有人你在幽州闯祸了,得罪了大官儿”。

    李月来笑嘻嘻搂住魏香云肩膀:“阿娘别听些有的没的,我现在还好站在你面前,在幽州什么事都没有,还长胖了不少”。

    魏香云一边切牛肉,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是怕我们担心,啥也不,但我只提醒你一件事”。

    李月来叼了一块牛肉吃,口齿不清道:“什么?”

    魏香云像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放下刀:“阿娘一直心里愧疚,当初强迫你和陈家接亲,你忍忍,等去华源读书了,你好好念,将来出人头地,就可以脱离陈家了”。

    “娘”,李月来对魏香云这般过河拆桥的行为实在是无言以对,他虽不爱读书的,但做生意也是一样,讲究信和义。

    “我现在的一切都在好转,这都是依托陈家,更重要的是依靠,您别老拿以前事儿”。

    魏香云见自己儿子怎么快转换了阵地,心一凉,抬头看他:“月来,你可不能被枕边风吹得迷失心智啊,你要好好念书,才是正道”。

    李月来无奈道:“儿子知道”。

    魏香云侧身拉住李月来胳膊:“你是读书人,将来要做大官儿的,不要和陈家牵扯太多,将来别人知晓了,看不起的”。

    在魏国,农为本商为末,重本抑末。

    李月来和魏香云也不通,不理她这话,正好外面李文昌走过来催促魏香云做饭:“孩子一大早回来,饿着肚子,你快做饭,讲起来没完没了”,罢,朝李月来招手:“走,咱爷俩儿出来喝茶”。

    李月来跟着出来,搬了个椅子坐到李文昌身边,先给他倒满茶,又给自己倒一杯:“爹,这段时间家里一切都好吧?”

    李文昌“嗯”了一声:“都好,”他喝了一口茶,抿嘴道:“今年过年算在陈家过?”

    李月来内心微叹,面上道:“还不知”。

    李文昌放下茶杯,哼声道:“我养了两个儿子,倒像个无儿无女的”。

    既是这样,当初为什么让他去陈家,李月来心里这样想,脸上恭恭敬敬道:“毕竟儿子在陈家不上话,若是不能,过了年早点回来给您拜年”。

    “我懒得管你们了”,李文昌摆摆手:“但你别忘了当初为了什么送你去陈家” 。

    李月来还真不知道,他是不是读书的料子,谁不知道,魏香云和李文昌都不死心,为了一个远的挨不着的华源书府,把他送到陈家做入赘女婿。

    “爹,这些年我读书什么样儿,您心底跟明镜似的”。

    李文昌气的双腿抖了抖,自己的儿子他自己能不知道?

    可他不死心啊,作为当年村子里唯一一个秀才,多少人对他刮目相看,争相拉拢他。

    本想着两个儿子能有一个走他没能走到底的路,天不遂人愿,李宏圣和李月来一个都不随他!

    “月来”,魏香云端着一盘牛肉出来,对李月来笑道:“我还没告诉你一个好事儿呢”。

    李月来又吃了一块牛肉:“什么?”

    “昨个儿你哥哥回来,你嫂嫂有孕了”。

    李月来听得眼睛一弯,高兴道:“早知道我就先去看看嫂子在回来”。

    “你明天再去也不迟”,魏香云在石桌上放下牛肉,转身又回到厨房忙活。

    父子俩话题不再是陈家,李文昌开始考问李月来读的《左传》。

    “不以一眚掩大德是什么意思?”

    不以一省掩大德。

    李月来在心中默念了两遍,不禁怀疑为何李文昌考这般简单的问题。这句难不倒他,从字面也能猜出七七八八。

    他放下茶杯,胸有成竹道:“是要以勤俭节省为美德”。

    李文昌默了两瞬,瞪向自己这个不成器的儿子。

    “是眚不是省!”

    李月来想了一下,才意识到李文昌的不是省钱的省,半晌,他搜刮了脑子一圈,有些不确定道:“阿爹得哪个省?”

    李文昌一口老血积在心头:“朽木不可雕!”

    李文昌的是指过错的那个眚,就是不要因为别人的一点过错,而抹杀这个人平日的优点和好处。

    李文昌接着又问了几个,李月来没一题让他满意的。

    李文昌和李月来吹胡子瞪眼间,魏香云已经把石桌上摆满了菜。

    一盘香菜牛肉,还有饺子、馒头、蒸腊肉、炒菘菜。

    李月来很想念魏香云的手艺,埋头吃了两个馒头,一碗米饭才填饱肚子。

    等李文昌也放下筷子了,李月来站起来道:“阿娘,我去找何翌有事”。

    李文昌捧着茶壶喝了两口,看着李月来这蠢物心烦,摆手道:“快走”。

    “诶,那我下午回来”,李月来连声回答,一溜烟儿出了大门。

    路过摊时,顺手买了两斤板栗,边走边吃。到达何记棺材铺时,铺子关着门,李月来绕到后门去拍门。

    “何翌!开门!”

    李月来压低声音,不想扰家里老人。

    “来了来了!”

    何翌从厨房里钻出来,在身上擦了擦手,一边去开门。听到是李月来,不由脚步快了些,他们也有些时日没见了。

    李月来把板栗壳吐到地上,拍了拍手,将板栗袋子递到开门的何翌手上。

    何翌低头瞧了一眼板栗袋子,抬头看李月来,一边搭上他的肩膀:“下回你最好买转角口一个老头儿炒的板栗”。

    李月来笑出声,没好气道:“吃个板栗还这么多讲究!”

    “这条街吃吃喝喝的,我都买遍了,恩娘这家板栗不甜,”何翌无形之中给李月来强行塞了一口狗粮,李月来对此嗤之以鼻。

    如今李月来有了陈暮雪,再见这两口子,感觉变了许多,也轻松许多。

    二人笑笑走到院子里,进入待客的房间,李月来前前后后都没看见刘恩娘的身影。

    “恩娘呢?”李月来问。

    何翌给他倒了一杯水:“回娘家去了,住两日再回来”。

    李月来点了点头:“那你这几日该很不习惯”。

    “还好,总要有些独处的时间”,何翌坐下来摆弄了一下衣服,抬头看李月来:“你和你那位新婚燕尔,怎么想起来看我?”

    李月来握着茶杯也不喝,手指不断摩擦杯沿:“我有事求你”。

    用了求这个字,何翌一下没反应过来,半晌笑道:“何事,竟劳烦你上门亲自”。

    “我记得你水性特好,时候经常在河里游个来回都不用歇息”。

    “这个和你求我的事有什么关系”,何翌突然笑起来,把思绪拉扯回很久远的日子了,想起时候和李月来在镇水村头的河里泅水,自己水性好,但李月来是只旱鸭子桥,怎么都学不会,只敢在水浅的地方自己玩,通常他是不等李月来的,自己游个尽兴,然后去下水的地方找李月来,因为李月来还肩负着给自己守衣服和鞋子的重任!要是东西不见了,他回去又要挨。

    李月来怂了何翌肩膀一下,看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就知道他一定是在嘲笑自己时候只会坐在河口给他守东西。

    “好好”,何翌咳嗽两声,正色道:“什么事儿?咱们之间,直呗”。

    李月来摸了一下鼻子,低声道:“我要学泅水”。

    “噗...哈哈”,何翌捂住嘴,可惜没忍住,道:“你要学泅水?”

    李月来:“.......”。

    他强调道:“五日,最多五日,我必须学会”。

    何翌一听五日,伸出五根手指头在李月来面前比划一下,又埋头笑得更欢了。

    “你.....这么多年没学会的东西要五日学成?”何翌终于止住笑声,抬头看着李月来,在他肯定的目光中,连忙摇头:“五日我可教不好,再你给学费么?”

    李月来诱惑道:“你教好了,我请你去百悦酒楼喝酒,随便喝”。

    何翌瘪了瘪嘴,没意思道:“那是陈家的,你带我去喝又不花银子”。

    李月来还真不知百悦酒楼买不买他的账,要是掌柜要钱,大抵他还是要斥一笔巨款。

    “行,湖兴酒楼成吧”。

    何翌略一思索,道:“五日,你得请我去湖兴酒楼吃喝两次”。

    李月来望向何翌,这也太强盗行径了,正常给人一两银子学个泅水,不知有多少人巴巴儿来教。

    他假意站起来告辞:“何翌,你太贪心了”。

    “诶诶”,何翌一把拦住李月来不让他走:“好好,我包教包会嘛,你还要五日必须学会,还有其他师父能比我更了解你嘛”。

    李月来这才坐下,又道:“晚上咱们去街上喝酒?”

    “去街上做什么,我爹娘都去大伯家走亲戚,家里只剩我,待会儿我去街上买点肉,几坛清酒回来,咱们敞开肚皮吃好喝好”。

    李月来一听,兴致也来了,在何翌这儿卸下一身疲惫,胡吃海喝,真是快哉。

    他点点头,站起来道:“走,这就去买,晚上我也不回去了!”

    何翌被李月来欢快的语气带动了,也站起来,二人勾肩搭背往街上去 。

    周氏酒庄是镇水村最有名的酒铺,李月来和何翌要了六坛子春竹叶,由老板送到何记棺材铺去。两人闲逛着又买下牛肉、烧饼和肉包子。

    天色将暮,院子里的石桌上除了买来的菜,何翌还翻出来家里的花生米,炒了一盘青菜,二人坐在院中举杯共饮。

    春竹叶有些辛辣,回味甘烈。何翌一杯饮罢,眯眼道:“时候你相貌生的好,讨人喜欢,我总觉得你会成亲比我早,比我先当爹”。

    李月来吃了一粒花生米,摇头道:“你这孩子都揣在恩娘肚子里了,我的还没影,自然是你先当爹”。

    何翌吃了一口牛肉,略微感慨叹气:“可我还是没料到...”。

    听他欲言又止,李月来催促道:“有什么你就直,不然就别提”。

    何翌又饮一杯酒,似是给自己壮胆:“我没想到你喜欢男的啊”。

    李月来窒了一下,微微侧头盯着何翌,轮廓分明的五官,柔软的头发,也许,自己喜欢男子的点就是从眼前这个人开始的。

    “如果我能选.....”,李月来顿了一下,他还是选择男子,天性使然,他并不觉得现在和陈暮雪在一起不好,反而更加安定,陈暮雪也向他传来安全感。

    “这些做什么,喝酒”,李月来畅快笑了一声,举杯道:“阿雪也很好,我知足了”。

    何翌的酒杯和李月来碰了一下,却没有举杯饮下,轻轻落到桌上,他望着李月来,眼神一些复杂。

    “月来.....当时我成亲.....你是不是很难过?”

    听罢,李月来心里一震,面上竭力保持着淡定,淡笑一声:“你真给自己脸上贴金,我们这么多年好兄弟,你成亲时我舍不得,怎么了?”

    何翌沉默片刻,埋头将酒饮尽,许久,脸上才一展笑颜,轻松许多。

    他拍了拍李月来的肩:“兄弟是一辈子的,除了不能睡,和娘子不能的都能和兄弟,月来,你是不是”。

    李月来长吐一口气,眼眶有一瞬的微胀,都结束了,还没开始就被掐断的花骨朵,但是,这支花骨朵嫁接在别处,绽放出更加惊心动魄的花朵。

    他点了点头,很干脆,笑道:“阿翌,我们永远是一辈子的兄弟”。

    二人酒杯一端,就是燃着油灯喝到夜深。相互把持着仅剩的一丝理智,搀扶着走到屋里才安心倒头睡下。

    第二日一早,干就干,李月来准备先去附近的浅池里试试水,中午直接去新村吃饭,然后办事。

    冬月里,讲一句话就是一口白气,何翌搓了搓手,将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跟着李月来出门,转身锁好门,随他往街上走。

    “今日这天灰蒙蒙的”,何翌抬头看了看天色,有些退堂鼓:“改个好天气再学也不迟”。

    李月来回头瞪了一眼何翌,往回走几步把他胳膊拽住:“还想不想去湖兴酒楼,五日就是五日,我的差事被安排的满满当当,你可别拖费我时间”。

    何翌见李月来如此坚持,也不再多,跟着他继续往前走。

    眼看着快到村门口了,何翌问:“就在村里池子里练呗,外面的野池子还不是一样冷,”想到此处,他有些可惜道:“咱们村周围没温泉,要不然可爽了”。

    李月来顿了一下,随便找个借口解释道:“村子里姑娘多,我放不开”。

    何翌一语道破:“我看你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你还不会泅水”。

    李月来:“......”。

    二人一边扯闲话,走出村子。大冬天的,路上人很少。

    李月来站在一处不大显眼的野塘旁,目光灼灼。

    这个池塘在去新村的必经之路,也是他溺水的地方。

    他盯着池塘,心里生出一股较真儿劲,一定要在摔倒的地方爬起来,就在此处学会泅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