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日子(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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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月来道:“哥哥和嫂子年三十会回家,我既在陈家,自然伴着您和暮雪守岁,初四和初五回去一趟尽尽孝便可”。

    魏国新年,一般给假五日,初四初五回趟镇水村应当不过分。

    哪知李月来话音刚落,易微又道:“按理是初六开工,但新村赶进度,杨凌初五伙计们就得去开工”。

    杨凌连这都管?

    李月来暗自忖度,就算初五开工,他一个老板家的女婿,就偏要初五去么。

    易微似是明白他心中疑问,耐心道:“原本你不去也没什么,但工地开工有个惯例,主人家得派个人去和他们一起吃个午饭,发点子钱,聊表心意”。

    这回杨凌又是外人了,吴京华也算不得管事的了。

    李月来满肚子话闷在心里,垂首道:“好,婿初四回镇水村,初五中午直接去新村”。

    易微点头:“那就这样定,要辛苦你几日”。

    李月来转身告退:“应该的,婿先回屋了”。

    “嗯,明早你和暮雪一起去点灯,二人博个好寓意,所以今日你们也松散些,不用过来,在自己屋用饭”。

    “是”,李月来转身出去了。

    他直奔自己屋子,推开房门不见陈暮雪,又绕到书房,一把捉住正看书看得津津有味的陈暮雪。

    “你快给我,什么是点灯?”

    陈暮雪把书合起来,抬头看他:“我娘给你了明早去点灯?”

    “只提了一嘴,我还不知道是个什么讲究”。

    陈暮雪并没直接回答,而是摩挲着李月来的手掌心,指腹一阵刺挠,他把手心翻过来,看着上面的老茧,有些奇怪地笑了笑:“我也不见你在家做什么,除了读书就是瞌睡,怎么这么多茧”。

    李月来伸手轻弹一下陈暮雪额头,道:“我哥成婚前,我爹娘可没管我这么紧,农忙时我也要下田帮忙的”。

    后来,李月宏又跟廖玉儿走了,夫妻俩的寄托全压在李月来一个身上。

    陈暮雪和他五指交握:“那真是辛苦李大官人了”。

    李月来被这一声李大官人喊的眉开眼笑,很是满足。在魏国,有点儿大老爷的意思,而且平头百姓间,妻子常亲昵地唤相公一声大官人。

    他望着陈暮雪坏坏地笑:“今儿夜里,你多叫我几声这个”。

    陈暮雪瞪他一眼:“那我也不浪费口舌给你讲点灯了,留着明早你自己看”。

    “真是开不起玩笑”,李月来对自己夫郎有时过于正经,不接他荤话有些懊恼,但还是知道点灯要紧,免得明早闹笑话。

    “很简单,就是丑时咱们要出发,前往村尾的壶口山,将那里山神庙的灯火引到自己提前准备的灯笼上提回来,挂到门上,新的一年好顺顺利利”。

    李月来想了想,道:“是不是也要抢头灯?”

    他见陈暮雪点头,就知道逃不过这个规律。

    “我们离壶口山远吗?”

    陈暮雪抬头:“还好”。

    李月来顿了顿,又问:“你有枯岭的图象吗?”

    “自然有”,陈暮雪笑了笑,站起来去书架上拿枯岭的图象,他已然明白李月来在盘算明早抢头灯。

    他把一卷很长的图象递给李月来:“这副图象是去年才绘的,十分详尽,每条街道都囊括进去了”。

    李月来想把图象在书桌上摊开,可惜太长了,又把改纸摊到地上,回过头让陈暮雪把风荷乡壶口山找出来。

    沿着他指的两个位置,李月来细细量一番。

    陈家位于两地之间中段靠后的地方,算是离壶口山近的。

    “可惜”,李月来的指尖画了一个弧度,临摹出一座山尖的形状,叹了一口气:“我们要跨越这座两座山丘,着实累的慌” 。

    陈暮雪点点头:“壶口山在村尾,位置比较偏僻,就是因为中间有一些连绵的山丘挡住了,平日出了祭山神和点灯,没什么人去”。

    李月来摸着下巴琢磨了会儿,手指绕开山丘,画了另一条弯弯曲曲的线路出来,惊喜道:“我们可以这么走,看着稍微远些,”他指了几处沟壑:“我们抄近道,这里是平路,冬天水少,好走,一定省时又省力”。

    他被自己突然起来的灵感所惊叹,拍手决定。

    “要是别人也想到这条路怎么办?”

    李月来摇晃手指:“非也,你得乐观点儿,能丑时起来的,排除掉一部分,能想到这条路的,又排除一部分,像我这么年轻力壮的,更要筛掉许多人,你看,能剩下来的人绝对不多,我有信心能战胜他们,取第一盏灯回来挂在房前”。

    二人就在家里安分待着。为了准时出门去壶口山,李月来拉着陈暮雪十分难得的早早入睡。

    …

    “平安无事!”外面街上的更夫敲着梆子从街头喊到街尾。

    李月来一把从床上坐起来,子时三更了。

    “暮雪,醒醒”,他摇了摇身旁正熟睡的陈暮雪,一边下床穿鞋。

    陈暮雪挣了下眼睛,又闭上:“三更天才到,还早”。

    李月来穿好衣服去门口叫热水:“那我先洗漱准备准备,待会儿叫你”。

    陈暮雪“嗯”了一下,然后没声儿了。

    李月来一切整理完毕,从厨房里拿了两个刚蒸好的馒头吃,端着一杯热盐水进屋。

    床上毫无动静。

    他从前不见陈暮雪这般贪睡,有些不忍心叫醒他,但抢灯一年一回,实在不想错过,若不是易微叮嘱要他们一起去,他也就自己去了。

    想罢,他弯腰在陈暮雪热乎的脸上使劲嘬了一口,含出好大一声“吧唧”。

    陈暮雪睁开一双睡意朦胧的眼看着他。

    李月来笑笑:“起来漱口,吃口盐水就清醒了”。

    陈暮雪不言不语地爬起来了,对李月来点灯这般兴奋实在有些无奈。

    他又捣鼓一番,正吃着粥,耳边听到外面梆子声又响起。

    “天寒地冻”。

    四更天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李月来拉起来往门口冲:“走,抢灯去了,回来再吃”。

    陈暮雪:“…”。

    李月来一手拿图象,一手牵陈暮雪,冲向壶口山。

    可能是准点出门,又在靠后些的位置,路上点灯的人没有李月来想象的多,同行的大约五六人。

    李月来一边慢跑,一边找旁边人唠嗑:“兄弟,这么拼啊?”

    男人憨厚笑了一声:“我第一回在风荷乡过年,什么都新奇得很”。

    李月来挑眉毛道:“大哥,你不是风荷乡人吗?”

    “不是,我是外地来的,去年才在这里置办房产”。

    “原来是这样”,李月来回头瞅了一眼在后面哈欠的陈暮雪,转头道:“那怎么同行就你一人?”

    “嘿嘿”,男子笑道:“娘子平日都要睡到卯时才醒,今早起不来”。

    “你和你娘子都是外地人吧”,李月来问男子,见他点头,道:“难怪你们不知道,点灯要夫妻俩一起才能求得圆满”。

    男子摸了摸脑袋:“我也是一大早上都成双成对的出门,都怨我昨日只是粗略听别人了,没细问”。

    “没事儿,快回去把你娘子叫起来,不着急”,李月来拍拍他的胳膊。

    “多谢,公子真是好心”。

    陈暮雪见男子与自己擦肩而过,飞快地往来的方向奔,一时无语。

    李月来前后量一番,停下脚步朝他招手:“快点过来”。

    陈暮雪加快步伐赶上李月来,被他拉着坐到一旁石头上。

    要抢头灯的人怎么能歇呢,陈暮雪有些怀疑地看向李月来,刚想话,路上又一对着红衣的夫妻超过

    他们,往壶口山跑去。

    天还没大亮呢,虽过年穿红图喜庆,冷清清地晃过去,若不是陈暮雪陪着,当真是瘆得慌。

    “好了 ,起来”,李月来见后边暂时没人,拉着陈暮雪往昨晚选好的路上跑。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你怎么这么困?对读书人来,这个时辰应该是亢奋读书的时候”。

    陈暮雪捂住嘴又了个哈欠,轻飘飘道:“读书何须拼时常,若人人都从早读到晚,不就累死了”。

    李月来很赞同陈暮雪的话:“我也这么认为,人不能老读书,成书呆子有什么好”。

    这条路上当真是一个人也没有,但虽是平路,有些沟渠和荆棘丛。

    李月来找跟棍子在前面走,步履颇快,陈暮雪在后面沿着他的脚走,一边道:“你慢些,心这些草丛把腿划伤”。

    “知道,我皮糙肉厚,不怕”,李月来笑了笑。

    “瞎”,陈暮雪不知为何脑子里浮现李月来脱衣时那白白的,精壮的身子,有点儿也不糙,甚至有几分可人。

    “想什么呢?”李月来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神游天外,低头看着两人之间的沟:“可别只会我,心踩空掉沟里了”。

    陈暮雪低头看了一眼空沟,一步跨过沟壑,跟上李月来,低头道:“没什么,再猜我们能不能第一个到”。

    “当然能!”着,李月来薅住陈暮雪胳膊,加快脚步。

    …

    一对夫妻在路上跑得气喘吁吁。

    男子看着前路茫茫,有些丧气地问:“你今日谁能抢到头灯?”

    女子落在男子后面两步,自信道:“当然是咱们”。

    “真没人跑咱们前面?我刚才恍惚间好像看见有人超过咱们了”。

    “没有的事!我看你是出现幻像了”。

    听罢,男子插腰停下来:“那咱们歇会儿,歇会儿,实在是跑不动了”。

    “我都看见火光了,别歇了,走,一鼓作气跑过去”,女子指了指前方不远处。

    “要是明年我也能来举灯就好了,”男子望着女子嘿嘿笑了两声,侧过头看,一眼望到黑,除了山就是山:“火把在哪儿啊?”

    突然,前方山坳里窜出来两个黑影堵住二人话,一前一后,把夫妻俩吓得够呛。

    “哎呀妈呀,那是两个啥?”女人原地站定,指着前方道。

    男子看了许久,揉揉眼,不确定道:“像是两个人”。

    就是两个人!跑到他们前面前面去了!

    李月来刚从草堆里钻出来,听到人声,越过陈暮雪的脑袋,往后瞧了一眼,对陈暮雪道:“快走,有人赶来了”。

    陈暮雪也转身看了看,点点头,刚迈步,李月来伸手把他脑袋上的枯枝拍掉。

    陈暮雪也看向李月来,发现他耳朵和额前的发上沾满了草根和叶子。

    两人四目相对,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们埋头赶路,山路实在是难走,粘了一身的枯草落叶。

    李月来秉住理智,没笑多久,又奔跑起来。

    后有追兵,二人脚程不自觉快了许多。

    路边渐渐也有了明亮的火光,驱散夜色。

    “竟然比我们还早”,李月来看着路旁两边举火把的男人,站了两条长长的队伍。

    看面貌,有老有少,要高有矮,有俊有丑。他瞧了半晌,实在找不出选人的规律,原本以为是精挑细选,有什么要求。

    李月来来不及回头看,牵起陈暮雪埋头向前。

    只见一个人影像阵风似的,擦过李月来他们。

    对待此等情况,实属无力回天,但李月来也提前准备了一下对策。

    他松开陈暮雪往前追了一段距离,喊道:“这位兄台,你等等,咱们好商量”。

    这位兄台油盐不进,闷头只管冲,李月来快要跟不上了。

    “月来”,陈暮雪在后面喊,声音已经有点儿远了。

    但李月来还是听到了,慢下步子回头看他。

    陈暮雪指了指后面,喘气道:“她”。

    看着女子

    他娘子?

    李月来看向陈暮雪后面的身影,是个妇女,独自一人,他又看向背后那个男人。

    只听后面的妇女招手道:“当家的,你等等我”。

    一声当家的,喊得相当埋怨,却让李月来彻底松了一口气,干脆站在原地休息起来,一边对陈暮雪到:“阿雪,把她拦下”。

    那位“当家的”已经冲不见了。

    陈暮雪早有拦她之意,慢慢等她跑近,主动同她闲聊:“夫人,歇会儿吧”。

    妇人瞪陈暮雪一眼,在看了看前方的李月来,心下肯定这是一对,自己面前这个温声细语的,铁定还是个柔身儿。

    她怀疑他在坏主意,脚步快了些,想超过他。

    陈暮雪虽是柔身儿,但总归强过女人,一直保持快她一步的距离:“你家夫君跑第一,不用着急”。

    妇人不搭理他,生怕他有些别的扰乱自己。

    见状,李月来跑过来,朝妇人笑道:“嫂嫂,点灯呢”。

    李月来面相俊朗,轮廓深邃硬气,很得妇人胃口。

    妇人抬头看了李月来两眼,点点头,张口道:“你们年轻,我岁数大了,已经生了三个闺女,就指望明年抱个子,就让让我们成不成?”

    陈暮雪:“!!!”

    李月来:“…”。

    李月来准备的一肚子话有些不出口了,他顿了顿,厚着脸皮道:“您还有个闺女,我们这几年一无所出,把乡里的大夫都看遍了”。

    陈暮雪立即瞪了李月来一眼,怎么能为了一盏灯这么不吉利的话!

    妇人一听这两口比自己还惨,顿了一下,侧眼看向陈暮雪,眼里多了一丝同情。

    “其实抢头灯生儿子这种事,咱们心里清楚,做不得数”,李月来捂了捂眼睛,一把揽住陈暮雪,略带哭腔道:“我们只当一个心理安慰,这些年只苦了他了”。

    陈暮雪:“…”。

    他嘴角扬了扬,这人为了头灯真是什么都的出来。

    妇人点点头,很是赞同:“前年孩儿他爹就来抢过,没用”。

    李月来:“…”。

    陈暮雪:“——”。

    “是吧,”李月来突然放开陈暮雪,凑到妇人耳边,低声道:“我也这么想,但他心里的执念太强,我也不忍心泼凉水,寒他的心”。

    了这话,李月来顿时在妇人眼里升华了,难得遇到这么个会心疼人的男人。

    但她还有一丝丝犹豫,白得的吉祥谁不愿意要啊。

    李月来瞧出她的迟疑,手摸向荷包,推波助澜道:“不如真金白银来得实在,还能给闺女新年做两身新衣裳”。

    一两银子落到妇人手心,在夜色中发出一丝暗淡的光彩。

    妇人本能后退想要拒绝,但又忍不住低头多瞧了银子几眼。

    “拿着吧”,李月来把银子塞到妇人手里,笑道:“一盏灯而已,第一个点和第二个点又有什么区别,过了今天,谁也不会再提点灯的事儿”。

    听罢,妇人握紧银子,不再犹豫:“让你们先生个孩子也算积德”,她朝李月来和陈暮雪挥手:“你们快去吧”。

    李月来欣然牵着陈暮雪的手冲向终点。

    山神庙不大,就是房屋,里面只放了一个祭台,供着山神像,团座上有个和尚正在闭目念经。

    像前有一根红蜡烛,烧得正旺。

    妇人的丈夫站在庙门口张望后面的妻子。

    见李月来他们已经快靠近自己,他皱起眉头,怒瞪二人,觉得他们在后面对自己妻子做了坏事。

    他张开双臂拦住李月来和陈暮雪,厉声道:“大过年的,大家都是讨彩头,可别让我做见血的事儿!”

    “诶诶诶”,李月来拉着陈暮雪后退一步:“我们什么都没做,你娘子马上就来”。

    男子拧眉看着他,一副并不相信的表情,直到那个妇人在弯曲的山路上显出人影。

    她向男人招手:“当家的,你过来!”

    男人放下胳膊,快速向那妇人跑去。

    一口一个当家的,李月来看那妇人才是真正当家的,家里地位高低,一看便知。

    不知妇人在男人耳边了什么,男人也没恶狠狠地看向李月来他们。

    李月来牵着陈暮雪,二人在旁边选了一个女乐舞象的走马灯买下,共执一根蜡烛,点燃走马灯。

    旁边有个和尚在这盏灯上贴了一张符纸,嘴里念念有词:“一心念道,福慧双增,常念三宝,四大轻安,五蕴皆空,六根清净,七宝丰足,八德常享,速登九品,十力无畏,万德圆满。”

    李月来没听懂其中深奥含义,但也抓住了“万德圆满”这几个字,他双手合十道:“多谢大师”。

    陈暮雪跟着向大师道谢,二人心翼翼地提着灯和陈暮雪往回走。

    妇人和她丈夫排在后面点灯,路过时,李月来向他们点头道谢:“多谢两位成全”。

    妇人扯着丈夫摇头:“没事儿,祝你们早点抱子”。

    李月来笑了一下,同陈暮雪出了山神庙,往陈家走去。

    一路上他们逆着越来越多点灯的夫妻往回走。

    走到人少处时,陈暮雪低声问道:“我听你过,不想这么早要孩子,你改变主意了?”

    李月来摇头否认:“未曾”。

    “那你为何如此执着抢头灯?”

    李月来腾出一只手牵住陈暮雪,温热的掌心包裹住手背的寒凉。

    陈暮雪没再继续问,都不重要了。

    半晌他道:“不求子孙福,我沾沾其他福气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