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猗猗第一 约法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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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祯儿妹妹, 展信安:

    月前你的及笄之宴,我未能回来,实在是深感遗憾。不过听闻那日, 你额上花钿贴的是我信里所画的式样,倒也稍稍弥补了愧意。人未能至,只能先借由纸笔恭贺祯儿妹妹长大成人。

    徐大与郑家姑娘成婚的事情, 我亦已知晓。只是不知寄去的礼物有没有赶上婚宴,若是晚了, 还要累祯儿妹妹去徐家为我多多美言。

    关于祯儿妹妹信中提到的, 段家大郎那严肃的事迹:譬如回府后抓着段家姑娘背书、致使她常常不能赴与祯儿妹妹的约;又譬如入值刑狱司后、便骇得一群老官员垂死病中惊坐起, 当月积压的悬案少了三分之一……这些我却是不奇怪的。

    因为奉山书院也有这位段家大郎流传下来的传, 多得不知从何言起, 只是其中一桩,我料想祯儿妹妹会很感兴趣, 特挑出一:

    是关于这段家公子的一个外号,人送“冷面煞神”。其中威力, 可见一斑。祯儿妹妹若得见此人,万不要被吓着了。将他当做我祖母的脾性, 想来会叫人好受许多。

    祯儿妹妹大约不知, 祖母给我的信中也提到了你,你支开姚嬷嬷, 为她偷偷挽了京城中时兴的妇人髻,手艺很是灵巧。只是我祖母亦有薄面皮, 当日并未表现得很欣喜,心中实则不然。我在此替她谢过你。

    奉山今年冬日里落了场雪,这封信是我在雪地亭中温酒时写下的,不过祯儿妹妹放心, 喝酒时并无旁人在侧,所以算不得在外。

    现下酒已温好,纸笔草草不尽。

    即问近安。

    ……

    陆宜祯逐字逐句地将这一封信看完,随即端端正正地把它叠好,装进信封,又从柜中捧出一个木盒来,把信封收进了木盒里。

    这两年,隋意从奉山寄来的信已经快要把木盒子塞满了。

    但他一次也没有回京。

    姑娘也从初初分别的思念苦闷中挣脱了出来,到如今,仅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偶尔才会想念起他。

    只是成人之礼没能教他见到自己最美的模样,总归是一桩缺憾。

    不过这也没有太大的关系,他的礼物一直伴着她。

    就比如那日额上的花钿,又比如及笄礼当天比谁都叫得欢快的陆嗝。

    陆宜祯总觉得自己的成人礼到得慢了些。

    慢到那些早早扎根于心中的、浓烈的少女心事,已在流淌的时间里缓缓地化成了一湾细水。

    她时常会给隋意回信,大到京城的官员变动、律令变化,到今日吃了什么、了什么话,就好像他从未离开一样。

    姑娘当然也存了自己的心思。

    有些事情,她是万万不会在给隋意的信中提及的。

    就好比:她去靖国公府探望隋家老太太时,间或会碰上前来与隋燕氏叙话的宁嘉县主,甚至极少数时候,还碰上了跟在宁嘉身后的徐宛竹。

    ……

    意哥哥,展信安:

    你送徐家大哥哥的礼物没有迟到,只不过徐家大哥哥总是念叨你“薄情寡义”,连他的婚宴也不来出席。但你放心,我已在他面前了你许多的好话,只要十句能有一句入耳,想必他便也能明白你的难处。

    其实及笄于我而言,带来的变化并不算很大。爹爹娘亲不似英武侯夫妇一般,他们并不着急为我亲,还时常同我感叹,要是我能在家多陪他们几年就好了。

    但近来京中发生了一件大事:官家终于吃不消太后娘娘和朝臣的念叨,预备采选秀女入宫了。

    十日前,宫中采选的内官也来我家看过,还把我的名字记在了名簿上。可我并不想要入宫,那几日急得不得了,向徐家三姐姐和毓儿姐姐一听,得知她们也被记了簿子,心里这才稍稍安定一些。

    后来大选的名簿里并没有我和徐三姐姐,采选的内官还很过意不去地来我家道了歉,官家昨晚挥毫笔墨,把百来人的名字划得只剩十人了,这种事他万万没有料到。

    我却是很窃喜的,只是心中稍微有点担心毓儿姐姐。

    不过毓儿姐姐并没有因此低落,她还开解我,段宰执与官家一向不对付,她身为段家女,又在几年前的中秋被官家亲眼瞧见了蠢样子,想必不会真正做了宫妃。多半是官家不欲在采选之事上下了宰执的面子,所以把她留在名簿上,邀她进宫游玩一日而已。等官家亲自面选过后,她又会被放出笼来的。

    我觉得她得很有道理。

    话到最后,我便不问意哥哥的安了,因为我知你必定是很安好的。

    ……

    开春的天气乍暖还寒。

    在姑娘写给奉山的信寄出去没多久后,榆林巷发生了两件事。

    其一,是隋家老太太意欲动身前往南方的饮泉寺还愿,顺带探望远在奉山的世子;其二,是陆夫人扬州娘家的侄儿过两月便要成亲了。

    陆府。

    “好阿娘,你就让我同隋老太太一起南下罢。”

    陆宜祯跪坐在陆姜氏的脚边,伸手轻轻摇晃着她的膝头,亮起的眼眸里盛满了期盼。

    “阿言表哥都要娶娘子了,您就准我回去看一眼罢,您也知道,时候在扬州的族学里,我与阿言表哥是最玩得来的。”

    陆姜氏坐在梨木凳上,双腿被姑娘摇得左右摆晃,面上的神情却是不为所动。

    陆宜祯心念微转,又道:“还有祖母,阿娘,祖母在信里不是也了吗?我从九岁离开扬州,一下子过去了六年,她都没能亲眼瞧见我长成大姑娘的样子,现在很是想念我呢!您就许我回扬州看看祖母罢,阿娘……”

    陆姜氏叹了口气,支着腮,垂眼看向自己膝上,已出落得灵俏动人的姑娘,语气深沉。

    “祯儿,你与我实话,你当真只是想去扬州看你外祖母和表兄?”

    陆宜祯被问得心头一跳,下意识便垂下了脑袋。

    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地抬头,迎上陆姜氏深色的眼睛,咬了咬唇:“我,我想见意哥哥。”

    声音细弱,夹着惶然、心、与试探,还有一点不清道不明的赧意。

    陆夫人看得心中既闷又疼。

    她把姑娘从地板上牵了起来,令她坐在自己对面的椅子上。

    姑娘显然是紧张极了,目不转睛地端量着自家阿娘的脸色,怯怯地,但又在那之中含着坚定。

    “祯儿,我并不是想要责怪你。”

    陆姜氏摸了摸她的脸颊。

    “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你现在所体会到的许多事,阿娘也曾经都体会过。只是,你要晓得,在这人情世俗里,女子先喜欢上男子,着实是一件非常非常辛苦的事情。”

    姑娘略微吃惊地望着她,眼底神情懵懂又干净。

    “旁人的眼色,自己心里的曲折,还有你所喜欢那人的想法、家世,都无一不是你要独自去斟酌、面对的。而且就算这些都一一熬过了,还有很多琐事磋磨着你。”

    “就如我与你爹爹。我初初见他时,只以为他是个无瑕君子,可真正同他在一起以后,我才知道,他浑身也都是毛病。譬如健忘,忙起来不仅不顾仪表,连自己的身体也不在乎了;又譬如他睡觉时很不老实,经常蹬被子……与我最初在脑子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我这些,并不是想要吓唬你。倘若你在明白这些以后,仍旧认为这样做值得,那我也再没有道理阻拦你。”

    “只是我做为一个母亲,总还是希望能有个懂得疼人的公子对我家祯儿好,叫她每时每刻都能被人捧在手心里,而不是放任你去磕磕碰碰,这会令我很不忍心。”

    这一番长长的话使得整个屋子都安静了下来。

    仿佛过了很久,陆宜祯终于轻轻地呼出了口气,眼神重新变得澄明。

    “我知道了,谢谢阿娘。”

    她的声音不大,在封闭的房间里却字句清晰。

    “但我还是想去奉山。”

    陆夫人眼中有些微的异色,很快又被释然所取代:

    “你既做好了决定,我也不会硬是拦着你。不过祯儿,今日你需与我约法三章。”

    “好,我都听阿娘的。”

    陆夫人点点头,道:“第一,不许在奉山留太久,书院里毕竟全是男学生,即使隋家老太太也住在那里,你一个姑娘家总是不方便。你算好时间,在你阿言表哥成婚前,需得到扬州去。”

    从京城到奉山大约半月车马路程,从奉山到扬州又需三日,表哥的婚期在两月之后,这样一算,她至多只能在奉山呆一个月。

    不过这也足够了。

    “嗯,我会记得的。”

    “第二,要时刻留心自己的安全。不许与别人、尤其是男子在外头过夜。”

    “……”

    姑娘也不知因言想到了什么,脸颊难以自抑地染上红晕,目光也变得飘飘忽忽地,根本不敢再直视人了。

    “第三。”陆夫人继续道,“假如,假如你在奉山那边遇上了难过的事,不必犹豫,回家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