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猗猗第二 你敢不敢与我打个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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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乘船随隋老太太南下那日, 是个同世子离京那日一样的晴朗天气。

    走了两日水路,上岸后又改换马车。

    沿途只见青山绿水,桥人家, 还有午时袅袅升起的炊烟。

    车行第四日时,经过了一片梅林。这时节梅花未谢,举目看去, 朵朵朱红掩映,实在是美不胜收。

    姑娘趴在马车窗边, 望着车外头的景致, 不止一次地想:隋意南下那年, 看到的, 也应当是与她同样的东西罢?

    第十一日, 马车即将经过凉州饮泉寺。

    “老太太,饮泉寺在凉州这么南的地方, 您当初怎么会在这里求的愿呀?”

    老太太闻这一问,目泛怀念道:“你年纪, 又出生在这太平盛世,尚不知道几十年前的风风雨雨呢。”

    “那时大赵立国并不算太久, 有许多前朝旧臣还在暗地里谋划着要复国, 凉州这片地方,当年就是他们的一个窝点。”

    “意哥儿他祖父那一年临危请命, 带了大军驻扎凉州,预备根除逆党, 我放心不下,怀着身孕便也同他一起来了。”

    “只是你也知道战场凶险,稍有一个不慎,便可能会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意哥儿他祖父就在一次突袭中不见了踪影。那可是大将军大元帅, 没了他可怎么得了?”

    “恰逢逆党得知消息来攻城,我当时挺着七个月的肚子,便斗胆暂领了三军。所幸在他祖父回来前,算是把城给死守下来了。”

    “他祖父被寻回来后,我心有余悸,这才连夜去了离营地最近的一座寺庙,求福求愿。”

    陆宜祯只觉像是听了一场话本里才有的故事,心中既惊奇又敬佩。

    “老太太,您可真厉害,还能领军仗!”

    “都是情势所迫的无奈之举罢了。”老太太微微一笑,不知想到什么,眸色悲沉了几分。

    “只是意哥儿他爹生在那样一个时候,我着实觉得有点对不住他。现在回过头来一想,他养成那胆懦弱的性子,与我这个母亲是有很大关系的。”

    “军队里纪律严明,父亲时常不着家,母亲又是一副严肃的面孔,也难怪他自便畏畏缩缩、束手束脚,想要什么,从不敢挑明了讲,也从不敢忤逆我的意思。”

    “可他爹这般的性子,放在婚事上,真正是要出大错的。也怪我,当年没有问清楚他的想法,便为他定下了与琅琊王家的婚事,直到他成婚一年后,经由我那可怜的媳妇点破,才知道原来他心里早已有人了。”

    “但为时已晚。想来也可笑,我一手拉扯大的儿子,第一次忤逆我,竟是为了纳一个妾室进门。”

    “老太太……”

    “好了好了,都是过往,我不提了。”隋家老太太执起陆宜祯的手,轻轻抚拍道,“如今能有你陪我一个老婆子南下看望意哥儿,我心里真真是感激不尽。”

    ……

    第十五日,隋家车队抵达了奉山所在的虞安城地界。

    这座南方城实在比不得京城和扬州的繁华,但是掀帘一瞧,满街皆是淳朴的叫卖、问候声音,倒也别具一番风味。

    陆宜祯缩回车内,颇有些坐立难安。

    老话得好,近乡情怯。她这个算什么?算是,近“意”情怯?

    虞安城的人口并不少,马车在早市中前行得步履维艰,车中的姑娘都已从初入城的欣喜不安,转而变得有些无聊困闷了。

    也就在这时,整个车厢忽然一震,像是有什么重物撞上了车板。

    紧接而来的就是一道哭天抢地的男声:“救命救命!车里大富大贵的菩萨祖宗,求你们稍稍睁开眼,救救我这一条烂命罢!”

    这男声相当凄厉,普天之下竟能有男子嚎啕成这般模样,简直闻所未闻。

    不是陆宜祯,就连闭眼寐的隋家老太太,这时也被唬醒了,捂着心口稍有些不能缓神。

    “老太太,您莫急,我去瞧瞧。”

    陆宜祯安抚了一句,随即躬身向前,挑开了车帘。

    车厢边上,那似乎是先前撞车的男子已被隋家护卫们架了起来,他怀里紧紧箍着一个包袱,衣衫褴褛,束发凌乱不堪,甚至连脸庞都是鼻青脸肿的,看起来好不可怜。

    而在他身后的街边,还有一群持刀带棍的壮汉朝这处虎视眈眈着,只不过因为隋家朴素清贵的马车和训练有素的护卫,一时只敢张望,不敢上前。

    陆家姑娘是第一次出远门,遑论遇上这种大阵仗?

    一时有些惊怔,但她很快稳了稳神,由女使宝蔻搀着走下马车,来到那鼻青脸肿、呜呼不断的公子跟前,问道:

    “你是遇上什么走投无路的事情了吗?”

    哀求的男子声音一顿,一见来人竟是个仙子似的姑娘,也愣了愣。

    两人默不作声地对望了片刻。

    陆宜祯在短短的时间里,心中也有了计较,以为他是顾忌身后那一群面容带煞的壮汉,于是放柔语气,宽解道:

    “你不用怕,把实情一一对我出来,如果有冤屈,我便护着你去报官。”

    “我,我……”

    男子讷讷几声,下意识用手理了理头发,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又瞬间黑了脸,心道这是什么妖精转世?

    他恢复成了死皮赖脸、凄惨无比的模样,哭天抢地道:

    “菩萨明鉴哪!我,我因家中父亲病重,实在没钱治病,迫不得已,才拿了十枚铜板进了赌坊。也是上天眷顾,我连赢了好几场,眼见父亲的药钱不愁了,便算抽身而退,可谁知,谁知……”

    “赌坊那群人恨我赢了太多,非但不放我走,还要将我身上的救命钱全抢了!”

    这段声情并茂的陈情,把陆家姑娘得秀眉深蹙。

    心底的怜悯同情一时泛开,硬气道:“别怕,有我家护卫在这里,他们不敢上来的,你到马车里来罢,我送你去官府。”

    “不成不成!”男子连连摇头,苦涩道,“姑娘你神仙似的人儿,想必不了解我们草民的苦处,这官府是万万不能去的!”

    “为什么不能去?”

    男子朝她凑近了几分,低语道:“姑娘,你以为虞安城这赌坊能开起来,与官府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吗?而且就算其中关系是清白的,凭我这么一个毫无背景的草芥,去官府走一遭,身上的油水银钱定是要被搜刮光的……我家里的父亲还等着救命呢。”

    陆宜祯眨了眨眼,抿起了唇。

    望向他时,目中悯然毫不掩饰:“那,那我该怎么帮你?”

    “很简单,带我出城罢,就从西门出去,到城外摆脱了那群赌坊的人,我便能赶回家了。”

    虞安城西门,姑娘想了想,那正是他们一车人要去的、奉山书院的方向。

    “好,你上车来罢,跟我们一起出城。”

    男子感激得连声道谢,就差没有涕泗横流。

    陆宜祯踩上车踏,才跨了没有两级,忽地顿住身形,又转过身来看他。男子跟从的脚步一滞,身体也微微僵硬。

    却闻她道:“你这身伤,看起来好疼,你可知这附近哪里有医馆?”

    ……

    虞安城西,医馆。

    鼻青脸肿的可怜男子被老郎中带着进内室清洗伤口去了,陆家姑娘和一同下车的隋家老太太等在前堂。

    “老太太,你方才怎么一句话都不?”

    “你是个心善的孩子……”隋老太太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可是,你要知道,这世上并不是人人都与你一般。有些豺狼啊,就爱披着羊皮骗人善心呢。”

    陆宜祯瞬间明白了这话意,有些不能相信:“您是,他是骗我的?可为什么呀?他身上明明受了那么重的伤,也确实是有一堆人追着他。”

    “你瞧他那包袱里的银钱,何止能救一条人命。而且能有这份胆识头脑,晓得撞上我们的马车求救的人,又怎么会不知道在赌场需见好就收的道理?只除非,是明知故犯。”

    ……

    没过多久,受伤的男子被老郎中领了出来。

    他的伤处已经包扎好,脸上身上的污垢血迹也被简单地清洗过了,若是忽略两颊眼下的几条伤痕,倒还真算得上是一个清秀的公子。

    看起来年纪也没比她大多少,怎么就学会了这般可恶的行骗之事呢?

    陆宜祯心头有气,见了他,笑也不笑。

    鼻青脸肿的公子仿似对她突然之间的态度转变感到诧异,在郎中抓药的时候,止不住地往她这处张望。

    陆宜祯朝他走过去。

    “恩,恩人。”

    公子犹疑地躬了躬身,唤她。

    “才不是你的恩人。”陆宜祯盯着他的眼,恼道,“你为什么要骗我?那包袱里的钱,根本不是拿去给你父亲治病的罢?”

    公子被拆穿了谎言,面上不羞也不红,只是稍感惊讶,转头看了一眼静坐于医馆门边的隋老太太,胸中便有了成算:

    “是你祖母告诉你罢。”

    “你管是谁告诉我的,总之,你骗了我。”陆宜祯咬牙道,“那我也不想救你了,你自己出城去罢。”

    “别呀,仙子。”不必装作可怜样,那公子立即变得吊儿郎当起来,乜着她笑,“纵然在银钱的事情上,我有所隐瞒,但是,关于那赌坊和官府勾结的消息,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仙子,你要想,我卷走那赌坊里的钱,也算得上造福百姓了不是?”

    陆宜祯从未被这般调戏过,一时怔怔愕愕,羞得脖子根几乎都要红了:“你,你叫谁仙子呢?我,我有姓名的。”

    “哦?”公子顺着道,“那不知这位仙子唤作什么姓名呀?”

    “我名叫……不对,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陆宜祯意识过来自己差点又被人下了套,既恼且恨,世上怎么会有这般狡猾似泥鳅的人?

    “你都还没自报家门呢,休想诓我。”

    “是是是,我疏忽了。那这位仙子,你听好——我姓萧名还慎,乃是奉山书院的学生。”

    “奉山书院?”

    陆宜祯眼眸微睁,从上至下地把跟前人量了一遍,由衷地道:“这并不像呀。”

    回忆起他狡猾的前科,姑娘更为肯定了。

    “你又是骗我的罢,奉山书院的学生这个时辰怎么会在虞安城里?更别还是去赌坊了。你就算是骗人,也得找个像样点的身份。”

    到这里,似是想起了谁,陆家姑娘的眼神略显期待。

    “我哥哥就是奉山书院的学生,这次,我和祖母就是来探望他的,你和他根本毫无相似之处,必不可能是他的同窗。”

    “话不要得这样绝对。”

    那公子哼笑了声,朝她挑挑眉。

    “这位仙子,你敢不敢与我个赌?”

    “什么赌?”

    “我与你一道去奉山。如若我不是奉山书院的学生,我这一包袱的银钱,分文不要了,全数送官;如若我是奉山书院的学生……”

    “你便把你的名字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