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大火 此后再没有月光
立冬宴那晚亦是这样的天幕与灯火。
郡主盈盈转过头来, 晦暗的光影隐没了她五官上的一切神采。
傅长凛看不清那双明澈的眸子里有怎样的碎星与光火,只听到少女清冽如水的音色响起:“不劳您相送。”
白偏墨朝她遥遥递出一只手来。
郡主便拢了拢披风,搭上那只陌生的手掌, 亲昵得恍若一对有情人。
八里钩弋廊回间不得乘轿,白偏墨虚扶着她缓缓踏上幽远回折的红色砖路, 偶尔倾身问她冷不冷。
没有他, 郡主亦会嫁得良人, 嫁一个肯对她嘘寒问暖,不教她再受半点冷待的好儿郎。
白偏墨出身名门高第,与这位临王府郡主门当户对, 又是表亲,天和城里多少人乐见其成。
傅长凛怔怔立在原地,目送他揽着自己心心念念的郡主不徐不疾地隐没于廊回深处。
与那夜一样晦暗的光影倾泻下来。
或许白偏墨会如那时的自己一样揽着郡主,低声问询她郁郁寡欢的心事。
抑或在车马颠簸时借机将人捧在怀里,揉一揉她蓬软的发顶,甚至……
甚至像曾经的自己一样被那双满盛银河的水眸蛊惑,在少女唇角压下一枚灼热的吻。
傅长凛浑身都在发冷,倚靠无数的自我欺骗与蒙蔽高筑起的营垒轰然倒塌。
郡主从来不是他一人的专属,她终会在前赴后继的追求者中抉择出一个如意郎君来, 终会风光盛嫁,做旁人的月亮。
傅长凛最不愿设想的情形, 而今却是最不可辩驳的现实。
他浑身发颤地轻吐出一口浊气,在不见月光的赤红色天穹之下, 攥紧了手中那枚或许再无机会送出的水玉。
身后的白鹰似乎察觉到他的一样, 低声唤了一句傅相。
傅长凛极目望一眼郡主消失的方向,近乎自虐一般想,他的月亮愿嫁谁都好, 今后他只守着她康健顺遂,安乐无忧。
他仍旧站在这个王朝里最高不胜寒的权巅,他仍旧可以是郡主最坚实可靠的退路。
愿她嫁得良人,永不必有倦鸟归巢的那天。
傅长凛将那枚水玉贴着心口放好,最后眷恋地望一眼郡主随旁人离去的方向,音色暗哑:“陆十。”
身后有人应声现身。
傅长凛孑然孤立于晦暗夜色之间,如过往十二年间无数次分别时一样,淡淡吩咐道:“护送郡主回府。”
他神色黯淡地停顿一瞬,艰涩地补充道:“不要惊动了她。”
陆十闻言微微诧异,却仍旧面不改色地回道:“是。”
彼时郡主最是眼尖,对陆十的护送一向心知肚明,甚至颇为受用。
可惜她没能守得云开已落了一身的伤痕,索性便不再强求。
那枚贴在他心口的水玉还未暖热,微凉的温度格外明显。
楚流萤入了国公府的车驾出了宫门便直往临王府去。
陆十遥遥跟在其后,谨慎微地避开暗处侍候的楚锡与明同。
宫外一路死寂,白偏墨一时摸不清楚这位祖宗缘何这样落落寡欢。
她终归曾那样热切地将皇帝视作亲人,又曾蒙受他多年庇佑。
而今皇帝病危,她面上不显,大约心底亦不甚好过。
只是白偏墨此刻左瞧右瞧,总觉她眼角眉梢里仍含着点意味不明的黯然与哀戚,仿佛并非为皇帝伤神那么简单。
他心底渐渐有了点成型的猜测。
这么个涉世未深又娇生惯养的郡主,十五年人生里足有十二年尽皆围着一个人转。
她为傅丞相伤透了心固然不假,可面上再冷厉绝情,又哪能骤然便将这十二年的纠葛彻底粉碎。
白偏墨替她理好微乱的鬓发,亲昵地刮了刮她脸颊那点软肉:“糯糯每日开心便好,何必有那么多顾虑。”
这话倒是果然很符合他轻巧随和的性格。
楚叙白那时也常喜欢揉她脸颊的软肉,半是调侃半是认真地哄她:“你这样一个娇气包,每日里究竟哪里来的忧郁,怎么总爱捧着腮帮子发呆呢。”
楚流萤早接受了她的大哥哥或许此生再不能见的现实,如今已鲜少再拿这样的死别折磨自己。
只是白偏墨的语气像极了他,教郡主一时晃了神。
她努力气一点神采来,眼底闪着淋漓的水光笑道:“哥哥得是。”
白偏墨在少女纯澈坦荡的目光里暗自轻叹一声,心这祖宗难得振作了些,哥哥便哥哥罢。
他半扶着人下了车马,目送郡主被王府外提灯守候的一众奴仆簇拥着,缓缓消失在高门之内。
临王身为而今皇帝唯一血脉相连的手足,与临王妃一同守在鸿台殿内,为皇帝守夜。
楚流光在宫中仍有差事,因故也在皇宫之内。
郡主孤身一人回了王府,翠袖已举着灯笼忙不迭地迎上来。
府内灯会通明,一路随行的仆从推开重重深门,送她回了寝殿之内。
陆十跟到此处,思及傅长凛的吩咐,不敢再凑近半步。
他出于习惯将寝殿四周查探过一遍,转身欲走时余光忽然捕捉到瓦上一闪而过的黑影。
这样的速度快到近乎教人以为是幻觉,陆十却已骤然拔剑追了上去。
对此全然一无所知的翠袖仍旧殷勤侍奉郡主解下了蓬软厚重的斗篷。
栓上房门,殿内通红的炭火霎时间将一路寡言的少女包围。
郡主面不改色地捧起案上微烫的茶,茶盖悠悠拨动茶汤。
清透微碧的热茶倒映着满室辉辉灯火,与少女意味深长的眉眼。
茶香掩不住的微末火油味渐渐萦绕而来,她思量过一瞬,便神色如常地抿了口热茶。
那盏极为名贵的茶具立时自她掌心坠落,“啪——”一声清脆地摔在地上。
翠袖正侍弄着炭火,回首时赫然撞见这位祖宗失力地直直跌了下去。
天际翻涌出辉明而浓烈的红光。
死寂的夜色之下渐起了寒风,将欲倾颓的天幕沉沉酝酿着又一场暴雪。
傅长凛斜靠在天和城中高耸入云的镇国塔最高处,借着如血的夜色定定凝视着水玉上那抹清丽的背影。
郡主曾热烈而赤诚地奔赴过,像是故乡永不会背弃的月光一样,此生在他身后照亮。
他尝尽了悔意,却无论如何再换不回哪怕片刻的光辉,也捂不热她冷透的真心了。
傅长凛孤身坐在这座王城的最高点,却极目难见月光。
整座死寂的孤城中忽然有一角燃起微末的火光,燃透了厚重夜幕的一角,以燎原之势翻涌出烈烈的光影来。
傅长凛所立之处极高,城中星罗棋布的宫殿恍若沙盘上一枚枚渺的骑兵。
他亲睹那火光狰狞跃动,渐渐接连起赤红的天穹,将昔日瑰丽磅礴的府邸一点点吞噬殆尽。
那是临王府的方向。
男人不可置信的后退一步,猛然意识到陆十去送郡主,至今尚未有回信。
他后退一步,旋即发了疯一般直直跃下高塔,在三两处借力后险险落地,不顾一切地奔向火光冲天的临王府。
相府特制的烟火在夜幕中乍然盛放,傅家全部亲卫浩然出动。
天和城落雪前夕虽物燥天干,却也决计不至于闹出这样骇人的火势。
傅长凛一凑近王府正门,便当即嗅到浓烈刺鼻的火油味。
他回身冷冷瞥一眼在临王府门前汇集的傅家亲卫,下了死令:“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今夜临王与楚流光尽皆守在皇宫内,连带着分走了王府多名影卫。
傅长凛握剑的手都开始隐隐发颤,他踏着曳动的火舌飞身入了临王府,那排他为郡主种下的梅花早已成了一片火海。
他再顾不上其他,挥剑穿过这片梅林,正撞见昔日恢弘的宫殿在他面前天崩地裂。
远处骤然有一名浑身是火的厮横冲直撞而来,一路翻滚也扑不灭身上烈火,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傅长凛一掌击碎了湖中厚冰,飞快将人浸入湖中质问道:“郡主呢?”
那人早被烧毁了喉咙,只惊恐地含着泪,深深望了眼不远处倒坍的寝殿。
傅长凛立时松开手,拂开身后欲拦他的白鹰,双目赤红地冲进了滔天火海里。
他一路躲开重重砸落的木梁,在殿内一角找到了重伤昏迷的楚锡。
白鹰在他身后恳切道:“相爷,不能再往里走了。”
傅长凛浑身都在难以抑制地颤抖着,长剑一挥断开白鹰的阻拦,命令道:“带着他,出去。”
“相爷……”
锋利的剑气裹挟着殿内蒸人的热气铺面而来,男人仿佛努力压制着某种几欲破土而出的杀意道:“出去。”
他挥剑破开内殿重重掩埋的废墟,发了疯一样掘开整座倒坍的内殿。
在火海中空气竭尽的前一瞬,撞见了几案旁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少女云一样的鬓发已化作触之即散的灰烬,尚未褪下的宫服深深烙进焦黑的皮肉间。
傅长凛“锵”一声松开了剑,像是骤然被抽干了三魂七魄一样,浑身直颤地探出一双手。
少女周身仍旧束缚着烧不化的铁链,将她整个人牢牢禁锢在火势最凶的内殿。
傅长凛一剑斩断了枷锁,珍重万分地抱起人,步履维艰地走出了废墟。
殿外救出的临王府亲卫不过寥寥几十人,老管家与翠袖皆不在其中。
傅长凛抱着面目全非的尸体踏出正殿,这座残败的宫殿才如同完成使命一般,在他身后彻底倒塌。
天上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鹅毛一样的暴雪,在天光的映照下白如少女的肌肤。
身形,衣着,还有那点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香,与他的月亮一般无二。
分明白日里,她还在阁楼上逗着兔子。
那顿临王府家宴,近得像是一场他不敢奢求的美梦。
傅长凛跪在殿前,手足无措地翻开那具尸体,在她左肩找到了一道同样深可见骨的伤痕。
铁证如山,由不得他不信。
天和城第二场暴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又被冲天的火光融化,落不到他肩头。
他留不住郡主灯尽油枯的爱意,却也没能守得住她康健顺遂,一生安稳。
傅长凛跪在一片废墟之前,脑海中满是那张如昙花盛放的笑靥。
她曾跨越嚷嚷人潮,飞奔而来问询他的名讳,曾守在高墙之内,迎接过他每一次凯旋。
像是一弯辉明的月,照透他一路问鼎权巅的血光与荆棘。
可惜今后,他自失去后便魂牵梦萦,求而不得的月亮再不会亮起,此后人间的夜色便唯是今夜这样的黯淡而赤红的。
傅长凛将她面目全非的尸体深深拥进怀中,皮肉里未散的余温灼痛了他的心口。
他跪在这片狰狞的火海里,却只觉得今夜实在极冷。
暴雪之下天光黯然,今夜没有月光,此后亦再没有月光。
他心底深藏的那点冷冽如水的月色,从此只有梦里重逢了。
身后有吞声的呜咽与濒死的呻/吟相交织,像是天和城里用以送魂的古老哀歌。
傅长凛浑身剧痛地蜷缩在一起,与他长逝的月亮紧紧相拥着,倒在烈焰亦难以融化的暴雪之下。
连天的血光蔓延上男人眼尾,他渐渐被飘摇的风霜深埋于泥下,泣出两行悲绝的血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