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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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人拿起筷子要吃菜,荣二是个最爱热闹的,搂着宝瑟儿,纳罕道:“今天怎么都哑了声了,啊,光喝闷酒有甚么意思?”

    李文俊忙附和道:“古人云: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既然喝酒,是要行些酒令的。”

    荣二拍桌道:“好诗!好诗!”

    连天横道:“不曾读过你那些书,甚么对对子、作酸诗,一律不要来。”

    座中其他两位公子哥也道不通雅令,来点俗的,大伙乐乐也就罢了。几个人问了一颗描红的玉骰子来,道:“一点是词客,二点是羽士,三点是剑侠,然后是美人、渔父、缁衣。令官摇了骰子,摇到几点,便站起来作个揖,敬杯酒,如何?”

    宝瑟儿吃了两口酒,两眼亮堂堂的:“我要当剑侠!”

    连天横道:“我自然是要美人的。”

    几人分别选了名色,只剩一个孤零零的词客,李文俊便笑着躬身道:“可不才,便领了这词客的名色去。”

    荣二道:“只是要推个令官来,谁来作这令官?”

    “令官要喝酒不?”有人敲着筷子发问。

    “啧,”荣二吊儿郎当道:“怎么,你还想躲了酒去?”

    “好,”连天横扔了只长柄的尖叶铜匙到瓷盘中央,铮地一声,把满桌人镇住了,道:“拨动这勺子,勺柄朝着谁,谁就来当令官。”

    众人都以为妙,连天横便在勺柄处弹了一下,那勺子在盘里吱呀呀地转起来,转了半天,盯得人眼睛都花了,逐渐慢悠悠的,众人屏了息去看,勺柄正停在连天横面前,一动不动。

    荣二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这个令官可是你横哥儿自己封的!”

    连天横将那枚玉骰子扔进六瓣儿葵口杯里,左右晃动,他也是个赌惯了钱的熟手,玩彩选玩得风生水起,叮叮当当一阵,开了盖儿,是个一点。

    “词客,词客快来喝了此杯!”众人皆笑道。手忙脚乱给李文俊斟酒,碰洒了半杯,又急忙添上。李文俊接了酒盅,站起来作了一大揖,眉开眼笑道:“送腊梅花寒已彻,迎春椒叶气初融。可敬各位少爷一杯。愿各位少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罢一饮而尽,将酒盅倒过来,半滴不剩。

    “好!”荣二道:“令官,你再来!”

    连天横又开,还是个一点。

    旁边坐着的那位倌便掩口笑:“又是词客。”

    “今日竟是讨了个连环彩,”李文俊又站起来作了揖,笑道:“杜康倾琥珀,海若献珊瑚。可再敬各位少爷。”又是一杯下肚。

    荣二赞叹道:“不愧是肚子里有墨的,起话来都跟人不同,听不懂,但是爷听了高兴!”又晃了晃怀里的宝瑟儿,哄道:“心肝,怎么不喂我吃两口?”

    “哦,”宝瑟儿像是回了神,笑盈盈地,又挟了块卤猪心放进他嘴里。

    连天横自顾自地夹了一大块牛肚,又下了口酒,再拿起银杯,晃了两下,骰子砸在盘里,当啷啷地响。

    居然又是个一点。

    满桌的人盯着那个骰子,吃菜的也住筷了,调笑的也僵住了,只有荣二拍案而起,欣喜道:“连中三元啊!”

    宝瑟儿两只筷子攥在手里,抬眼望着李文俊,又转头去看连天横,连天横置身事外似的,剥了颗花生米,搓了红皮,抛进嘴里。

    这下李文俊面色古怪地“哈哈”笑了两声,犹犹豫豫的站起来,“今天倒是好运头,可祝各位爷金玉满堂……”想起甚么似的,忙大灌了一口酒,撑着桌子坐下了。

    连天横拿起那杯子,骰子啪嗒倒在盘里,果不其然,还是个一点。

    这桌人死一般地静下来了,长了眼的人都看出来,这个的篾片相公,不知哪里得罪了连少爷,今日势必要整治他一番的了,一个个的都不敢开口。

    李文俊盯着那骰子,顶端一个鲜红的窝儿,散发出柔润的光泽,好像快把他吸进去似的。荣二也觉得不对劲了,咦了一声,拈起那骰子反复量,对连天横道:“横哥儿,咋回事?这骰子却不是一头重一头轻?”在手里掂了两下,又没察觉出蹊跷。便冲那李文俊道:“该你的就是你的,喝罢!”

    这回李文俊可怎么也笑不出来了,煞白着脸,拿起酒盅,慢慢地咽了下去。

    “不那些吉祥话了?”连天横以手支颐,若有所思道。

    那边宝瑟儿斟了一大海碗酒,冲连天横调笑道:“怎么今天的酒全让他一个人吃了?词客吃多了酒,成了醉鬼,也就写不出好词了!倒不如让本剑侠干了这杯。”罢仰脖,当着大家的面灌下一整海碗酒,袖子抹了把嘴,便坐下了。

    众人都道:“好酒量!”怕连天横再发难,那“渔夫”、“羽士”都争先恐后要抢酒喝。

    酒过三巡,面酣耳热,宝瑟儿便告假出去上茅房。连天横也尾随而上,悄无声息地跟在他后头。

    但见宝瑟儿一路出了后门,显是热了,微微松了松前襟,叫风吹进来散散热。

    吹了一会儿夜风,这时后门出来两个绿衣绿头巾的高大男人,扛着一卷甚么东西,形色匆匆。宝瑟儿认出这是花里馆的龟奴,便叫住二人,随口道:“二位大哥,扛的是甚么?”

    “哦,原来是宝瑟儿,”那前面的龟奴掀开草席,答道:“这个么,是新来的瘦马,在别处就染上了脏病,到咱们花里馆来时,人就不好了,半夜死在这里,妈妈嫌晦气,教我们找个岗子扔了。”

    宝瑟儿上前看时,看到一张长满脓疮的死人脸,被吓得倒退一步。问:“这还是个丁点大的孩子罢?”

    “不过十六岁就死了,命不好。”那龟奴埋过不少尸,心已经比石头还硬了。两人便要继续赶路,被宝瑟儿拦了,道:“大哥们且慢,等我一会儿!”罢自己跑上楼,不多时又飞快地跑下来,手里多了一只钱袋,宝瑟儿拿出一块碎银子塞到龟奴手上,道:“还请大哥去买口棺材,替他……替他换上寿衣,再去下葬也不迟。”又给他们些不少铜钱,道:“这些请大哥去喝茶,不要嫌弃。只是别被妈妈瞧见。”

    又拿了一块薄如蝉翼的干净绣花手帕子,端端正正地盖在那尸体的脸上。

    龟奴覆手收了银子,为难道:“大半夜的,棺材铺子哪里开了门。”

    宝瑟儿扭扭捏捏的,从钱袋里又抠了些银子出来,心里极舍不得,道:“还请大哥们明日再去买棺材,今天先放在外头罢。”

    龟奴道:“宝瑟儿,你何苦管闲事,这人活着的时候,尚且不知道滋味,死了,甚么知觉都没了,更不晓得甚么体面不体面了。”

    宝瑟儿拿着钱袋,并不答话,两只丹凤眼外勾内翘,眼尾被酒气染得绯红,脸蛋也红扑扑的,莞尔道:“哪天我也这般被草席一卷,丢出去了,烦请大哥照料一二,别教我在荒野里风吹日晒的,把脸也晒皲了也。”

    两个龟奴听了,朗声笑起来:“宝瑟儿真是个会笑的!好罢,得了你的银子,自然帮你办妥了。”

    连天横便从暗处走出来,解了腰上的佩玉,丢给头的龟奴,道:“去买副好棺材,不要那些烂糟木头 ”

    龟奴得了好东西,喜不自胜,揣在怀里,道:“连公子真是菩萨投胎转世,一等一的心肠!一等一的慈悲!”

    “爷!”宝瑟儿见是连天横,笑吟吟的。又想起他近日冷冰冰不近人情,神色又不由有些讪讪的,不敢撒娇卖痴,想起甚么,迟疑地对龟奴道:“既然爷给了你们好东西,我的贱银子,二位大哥是瞧不上的——啊……”

    话音未落,被连天横扯着胳膊拉走了,抵在廊柱下,恨铁不成钢道:“亏你还开口要回来那点破银子。”

    宝瑟儿看他不阴阳怪气了,胆子也慢慢大了,抬着头赌气道:“爷家大业大的,是不在意了,宝瑟儿这点钱,省吃俭用攒下来的,没就没了。”

    连天横掰了他两手,冷冷道:“你不是要钱么?”扯了腰间的钱袋,统统倒在他手上,一锭五两的大银子,稀里哗啦的碎银,宝瑟儿双手包不住了,掉了几枚铜板在地上,咕噜噜地滚。连忙弯下身子蹲在地上捡了,心翼翼地吹了灰,捧着那堆钱交还给他,哄道:“爷只管拿我撒气,不要拿钱撒气,钱可没做错甚么呀!”

    “我道你傍了个甚么大户,原来是个四处秋风的货色。”

    宝瑟儿见他不肯接那钱,便自己揣在内兜里,胸前鼓起来硬硬的一块,道:“照爷的法儿,我也是个坐地卖屁股的货色,又有哪门子的高枝肯来低就我呢?”

    连天横:妈的,老子最烦装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