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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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瑟儿愣愣地看着这女人,又被推了一把,女人嗔怒道:“忘恩负义的东西,你把老娘也给忘了?”又看见他脸上的疤,惨叫一声,张着嘴,愁眉苦脸地凑上去端详,啧啧作响:“这是怎么搞的?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低头又见他光裸的腿上一道微凹的疤痕,面如土色,一副大事不好的模样,在脚踝上猛地一拍,呵斥道:“站起来站起来!”

    宝瑟儿才发觉自己光着屁股,甚么都没穿呢!连忙扯了软毡,裹住下身。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害甚么臊!”王妈妈急得跺脚,一把拉起他,往下看去,脸色顿变,从前那标直漂亮的双腿,现在跛了一边,右脚虚虚地拖着,行动全凭左脚。那张傅粉涂朱的脸上顷刻间便被晶莹泪水湿了,抽泣道:“宝瑟儿,我苦命的六官……你的腿,还有你的脸……你、你这孩子,怎生教我安心哪!”

    宝瑟儿看着王妈妈,被她得不能开口,转过头去看床上的连天横。

    王妈妈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才发觉床上还有个连天横,忙破涕为笑,擦了眼泪,款款地走上前去,了个千儿,笑盈盈地招呼道:“连少爷,恕我年纪大了,眼拙心瞎,反倒把贵人疏忽了!该!”

    连天横把马抛到宝瑟儿怀里,起了床,随手扯一件外袍,展开手臂,一边套袖子,一边走到宝瑟儿身边,拿起玉梳给他梳了梳头,将发丝握在手心里,发梢用指尖捋顺,漫不经心地问道:“东西带来了?”

    王妈妈是个最会拣佛烧香的,从袖笼里取出一张纸,双手呈给他,笑道:“带了带了!这桩事又岂能忘?”

    连天横便搂着宝瑟儿,对福子:“你去拿笔。”又摇了摇宝瑟儿肩膀,咬着耳朵:“……还记得名字怎么写法?”

    宝瑟儿点点头,却还不知道是甚么纸,王妈妈便拉起他,对连天横笑道:“连少爷,许久不见宝瑟儿,我们娘儿俩有两句体己话要,过了一会儿,再把东西交付与您。”

    连天横不搭话,低头望着宝瑟儿,宝瑟儿点点头,:“好的。”

    于是连天横手掌盖着他脑袋揉了揉,系着衣带,大步走出了房门。福子恰好捧了笔墨朱砂印泥等文具来,出去时将门带关。于是屋子里剩下王妈妈宝瑟儿二人,跪坐在矮几边。

    王妈妈朝大门扫了一眼,手肘搭着,量屋中陈设,道:“气派啊!”

    宝瑟儿被她盯着,心里发毛。花里馆的倌,不论是坐姿睡姿,都有一套严厉的规矩:怎样柔若无骨,怎样风情万种,最得男人的欢心,要是乱来,就得挨了。从前宝瑟儿吃过不少,是以有些局促。

    王妈妈拿起他的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很亲昵:“妈妈问你一句话,你的腿和脸,大夫怎么的,还能好么?”

    “我每天都吃药。”宝瑟儿老老实实地答道。

    王妈妈立起眉毛:“我问你还能不能好,不曾问吃药。”

    宝瑟儿对着镜子,发觉脸上的伤疤的确淡了,便下定决心似的:“我会好的。”

    王妈妈便放心地塌下肩膀去,把那张纸摊平在矮几上,指尖敲了敲,道:“你在这处写上名字,从今往后,就不再是我花里馆的人了。”

    宝瑟儿有些不敢置信,望着王妈妈,手指发抖,半晌不曾去拿笔。

    “看甚么?”王妈妈闲闲道:“我放下生意跑一趟,总不是特意赶来消遣你的。”

    宝瑟儿已经认得好些字了,抢过纸扫阅,果然是他的卖身契,下面两个鲜血似的指头印,是他娘握着他的手摁上的。宝瑟儿双目刺痛,攥着契纸拢到怀里,肩膀颤抖,终于克制不住,压抑地哭了起来,那哭泣没有声音,却撕心裂肺,胜过世间一切杂声。眼泪大颗大颗掉在软毡上,矮几吱吱地抖动,浑身震悚,心头滴血一样的痛快。

    王妈妈便斜靠在矮几边,看着他哭,也不作声。

    门窗响动,潘侠从窗缝里潜进来,跃到地上,钻进宝瑟儿怀里,咕噜咕噜地甩头,宝瑟儿哭累了,喘得身子麻麻的,侠来蹭他的手,他才如梦初醒,当着王妈妈的面,有些害羞,红着双眼,忙抬袖抹去眼泪,顺了两下猫背,正要伸手拿笔,怀里的纸却被王妈妈径直抽走了。

    “慢着!我有两句话要和你,听完了,你还想签,便随你去。”王妈妈高高地举着笔,露出一截玉白的腕子,“依律法,一经脱籍,咱们娼闾人家,从此就容不下你这号人了。若是不想签,我这里还有一份伪造的契纸。”王妈妈着,又拿出份一般无二的卖身契,道:“你签这个,便当寄住在连少爷家里,想回便回,不回也罢了。”

    宝瑟儿望着她,眸光有些闪烁,呼吸渐渐平复,只是还有些哭腔,道:“妈妈请。”

    “你现今过得舒坦,飞上枝头当了人上人,不必把我放在眼里,八成是听不进我的话的,可你也算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却不能不管你。有些事情,如今你认不清,将来是要吃大亏的。”

    接着,她轻笑道:“明眼人谁看不出来,这个连少爷,不是你的良配。”

    宝瑟儿手指握着软毡,:“这我是知道的。”

    “你知道?你知道个屁!”王妈妈眉毛一挑,眼睛一动,连珠炮似地问:“我先问你,你图他甚么?想必你图他人才出众,那是皮囊,百年之后不过一抔黄土。”

    宝瑟儿心道:即便是化作黄土,连天横的那堆也是黄土之中最好看的。

    “再有,就是图他的钱了,你记着,他的钱不是你的!那些阔老爷富少爷,别看他们风光,对外人大把大把地撒钱,他把你赚到手了,你就是个陀螺,任人抽!那个葛巾,你认得他,比你大得两岁,嫁给人家当男妾,家里上百只眼睛盯着,一个月领那点份钱,再问男人要几个钱,那是难上加难,到甚么地步?下人做了事,没有赏钱,统统给他使绊子,牌出不起钱,大房二房合起伙来堵他!”

    “你和李文俊那一段,我怎么不拦着你?”王妈妈一拍手:“——是,姓李的没出息,花花肠子又多,可你手里攥着钱袋子,他胆敢对你半个不字!你的腰杆子直,你话的声都比他高,这就是有钱的好处!父子兄弟都是这个道理,更不要提夫妻之间,那是外人,再看你和连少爷,他拔根毛都比你大腿粗,住在这里,看他的眉毛眼睛过活,他喘口气就把你吹死了,你拿甚么和他话?”

    “哦,难道你图他那根鸡巴呀?是,比驴都大,你喜欢,别人就不喜欢?他是个大少爷,人人追着去捧,你指望他迁就你、知你的冷热,做甚么春秋大梦!”

    “你是不知道,那个玄霜,跟绛雪一年进来的,绛雪是得脏病死了,他可削尖脑袋攀上高枝了,怎么着?不出半年,人家就把他玩腻了,赶出来,他再想回花里馆当婊子,律法规定死了,没门儿!他走投无路,前前后后跟了多少男人,他是被酒鬼活活死的呀——你瞧,外人看不起卖身子的,自个可不能看不起自个,要知道大把的人,想当婊子还当不成呢!”

    “你要是女人,生养得孩子,我绝不多嘴,你若过了三十岁,我更不会阻拦,可你如今,钱没有钱,身子又毁了,一碗水泼在地上,难收拾!指望他专情得几天?将来他娶了媳妇,你少不得受大房的鸟气,即便大房容得下你,他爹娘老子用脚板踩你,他府里的下人拿鼻子看你,你是一根藤,他是一棵树,你缠着他,风来刮你,雨来你,世间的人都容不下你!”

    王妈妈拍着他的手背,苦口婆心道:“妈妈给你指条明路:等他不和你过了,伤也好了,依旧回花里馆来,你的日子还长,等钱攒够,慢慢地物色一个好人,样子不必那么出挑,财势不必那么煊赫,看得过去,你喜欢,又对你不错的,岂不是皆大欢喜?”

    常言道:世间只有虔婆嘴,哄动多多少少人。宝瑟儿平素牙尖嘴利的 ,听她一席话,哑口无言,仿佛亲眼见到了自己的下场,不过就是玄霜、绛雪、葛巾之流,这三个人,比他聪明得多,却都不见有甚么好结局。

    “话清了,我也舒服了,”王妈妈摸着他的头发,言辞恳切道:“你想想,你一定多想想。”

    宝瑟儿拿起契纸,在桌上慢慢地抹平,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侠在怀里睡着了,他低着头:“妈妈的,没有哪句话不对。”

    “可是这些日子太好了、太好了……好得像是偷来的,我本来不配这样的好,哪怕他明天就把我赶走了,下半辈子也绝不会后悔。”

    “就让我全心全意地高兴几天罢。”宝瑟儿吸了一口气,便提了笔,指尖颤抖着写上自己的名字。“以后的事,以后再算……”

    王妈妈眼睁睁看着他签好了,恨铁不成钢地在桌上拍了一掌,拍得桌上的水盆嗡嗡地震,骂道:“你是一个八根绳也曳不转的犟驴,看来我是白费口舌!今后你是死是活,与花里馆无关,你好自为之!”

    她还想再疾言厉色地骂几句,可是看到宝瑟儿眼里无声地流出眼泪,又骂不出口了。

    “签都签了,你还哭甚么!”

    宝瑟儿的眼泪滴到契纸上,用衣裳吸干,又哭又笑:“我太高兴了,还有甚么不满意的?再没了……哪怕即刻就死,也没有遗憾了。”

    “呸呸呸!”王妈妈轻轻掴了一下他的嘴,嗔道:“的哪里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宝瑟儿收好卖身契,扶着桌子,一瘸一拐地送她出门时,王妈妈凑在他耳边,五指合拢,悄声道:“记得,第一要紧的,是甚么!”

    宝瑟儿早已平复了心绪,浑然不似方才那般神伤,笑嘻嘻道:“省得了,妈妈。”

    那王妈妈便扭着腰,一摆一摆地走了。撞见连天横,稍一点头,那厢脸色却十分阴鸷,丝毫不理会人,闯进屋子里,见宝瑟儿拿出怀里的卖身契,宝贝一样地看。

    “拿来。”连天横伸出手。

    宝瑟儿便交给他,看他揉成一团,丢进香炉里烧成灰烬。宝瑟儿的心也点着了,顷刻间,无比轻快、无比安稳,俗世的烦恼都化作一缕淡烟,飘然逝去,嘴角不由得上扬。

    连天横拉他起来,揽着他,和颜悦色地问:“聊了些甚么,把我们桃的眼睛都哭肿了?”

    宝瑟儿被他面对面这么抱着,身子又是一僵,仰起头,故作天真地:“没甚么,她教我好好听你的话呀。”

    连天横的指尖划过他脸上的疤,眸子好像冷了,透出几分戏谑:“我怎么觉得你,在这里受委屈了,好像很舍不得从前那地方似的。”

    宝瑟儿对这种眼神是再熟悉不过的,一瞬间好像钉穿了他的心,他愣在他怀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笑着反驳道:“胡,能在爷的家里,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连天横两只眼睛幽幽地盯着他,似是警告,又有些嘲讽:“宝瑟儿,再装就没有意思了。”

    “……你听我们话。”宝瑟儿有些不敢置信,在他心里,连天横不是做这样事的人。又后知后觉地想,连天横看出他恢复了记忆,不知如王妈妈所,捱得过几天?

    连天横冷笑,分明是挂心他的安危,嘴上却无不尖刻道:“我自然要听了,我怎么放得下心,让我的傻桃和生人共处一室?要是不听,哪里知道我连天横在你心里这么混账,又是明天就要赶你走,又是要娶大房害你,你落到我手里,就是落进狼窝虎穴了,逃还来不及呢……你心底里恨着我,是不是?”

    宝瑟儿道:“从前过,不论怎样,我都不曾怪过你,更不要提恨了。”

    “她得是真动听,情真意切,差点把你动了罢?我都要以为卖屁股是上九流的本事,人人都要挤进窑子里当窑姐儿、当倌儿,当不上的,勉强和我连天横凑一个被窝,哪天另觅良机,还要去当!”

    宝瑟儿被他激了两句,心潮波动,见他这样轻蔑自己,不禁反驳道:“虽不是好事,可也是一门营生,何况她为我算——”

    连天横一个字也听不下去了,掐着他的脸怒吼道:“她对你千般好万般好,身上穿的还是从你那搜刮的衣裳料子,你死了,她立马抄你的屋子,这就叫好!”

    “她当我死了,料子总不能废,你们有钱人的做派,在我们那儿是行不通的。”宝瑟儿听他无理取闹的,呼吸急促,也有几分怒意。

    连天横听了,明明是想和他好好话,心头邪火却愈烧愈旺,忍不住又要出口伤人,宝瑟儿却踮着脚,用唇堵上了他的嘴。

    忽然,双唇陷进一片清凉的柔软里,浇灭了心里的火烧般的焦躁。

    “爷,奴奴好想你……”依旧是宝瑟儿先服输,泄了气,甘霖降下来了,滴滴答答地砸落他的心窝。连天横想:宝儿记起他来,这是好事,他怎么对着宝儿寻衅闹将起来,闹得两个人都不高兴了?

    两人抱着,额头相抵,唇瓣相贴,不知过了多久,宝瑟儿收回吻,转过身,跛着脚走两步,取下墙上挂着的狗风筝,把线轮放在连天横的手心里,望着他,觉得有些好笑,道:“不管你要不要,我无论如何是要回到你身边的。我不操心,你反倒操起心了。”

    自己想听的,无非是这句话,连天横看着手里的线轮,知道他无理取闹过后,又一次得逞了。

    宝瑟儿也知道,于是他怀里抱着风筝,脸上浮现出淡笑,抬眼看着他:“你呀,你有一千种法子对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