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名字
他在痛苦中苏醒,然后获得了一个新名字。
“阿廖沙。”伊万诺夫,粗糙的手指沾着一些药膏似的东西抹到他脸上,“以后你就叫阿廖沙啦!”
不,他讨厌这个名字,恶心的俄国名字……他有自己的名字!又是一些药膏,擦在他的眼睛周围,浓烈的气味熏得他流下眼泪。“你哭什么?”伊万诺夫冷哼,声音却听着挺愉快,“你是个罪人,叫阿廖沙算是赚大便宜了!你那个破名字又臭又长,反正你以后就是阿廖沙,我喊你的时候,你要回答,不然我就——”
我不是阿廖沙,他嘴唇干裂,发不出半点动静。又昏睡了几天,他才慢慢了解发生了什么。吊儿郎当的医生,乌里扬诺夫过来瞧过两次,每回都醉醺醺的,“哦呀!他的腿还有救吗?”
“谁知道呢。”伊万诺夫,蒸汽顶着壶盖,咕咚咕咚地响,“我看他没事——纳粹分子比老鼠还顽强!”
“你那个女护士呢,怎么样啦?”
“没希望,谁愿意跟我来这个鬼地方生活……”
“再努努力嘛!”
“没希望就是没希望,再努力也是没希望!”
一个晴朗的下午,他彻底清醒过来,恐惧地发现他的下半身毫无知觉。伊万诺夫可能断了他的脊椎,他成了个瘫子,终身瘫痪在床。这个认知令他浑身发抖,他用手撑着身体挪动,起初,皮肤轻微刺痛,渐渐地,犹如冰层开裂,疼痛由下往上席卷而来。他冷汗直冒,掀开被子,就看到自己赤裸的皮肤上遍布青紫痕迹,尤其是腰部和大腿,几乎没剩下几块正常的地方。
窗外的蓝天一望无际。屋里静悄悄的,火炉还在燃烧。他从床上挪下去,双腿无力行走,他一下摔在粗糙的水泥地上。
“……你……他妈的!”伊万诺夫回来了,靴子踩得地面咚咚作响,“阿廖沙!你在干嘛?”
“我不是、不是阿廖沙,”他愤怒地推开那只大手,“我有名字!”
伊万诺夫高高举起手,“你这个——”
“你对我干了什么?”他喉咙沙哑,想叫都叫不出来,“你对我——”
他光着身体,不着寸缕。他偷来的国防军军服不见了,也许让伊凡诺夫扔进了炉子。“你对我、对我做了什么?”他低头看着那两条颤抖的腿,大腿上片片乌青,留着手印和指痕,“你这个恶心的……同性恋者……”
他不知道俄语怎么表述“同性恋”这个概念,只能用德语。恶心、下流、无耻、违背伦理、道德沦丧,第三帝国决不允许同性恋的存在。同性恋要被投入集中营,戴上粉色的臂章接受改造。但同性恋是改造不好的,就像那些贪婪的犹太人。哪里有犹太人,哪里就会发生经济危机。吸血鬼、蛀虫,垃圾、社会渣滓,他抬起头,伊万诺夫放下了手,居然露出了一种类似于心虚的怪异表情。
“……我怎么、怎么没杀了你?”他嘶吼着,试图站起来撕碎这个俄国人,“我要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用你的血洗手,剥了你的皮做地毯,用你的脂肪炼肥皂……把你的肉和骨头喂狗……你居然——”
伊万诺夫抓住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扔到床上,“杀了我?行啊,来吧。”他咧开嘴巴,“你杀的人还不够多吗?你们德国人,还想再杀多少苏联公民?我的兄弟、姐妹、父母、邻居,都让你们杀了。我的未婚妻,就因为她是位红军战士,就被轮奸了之后吊在架子上,被木棍活活捅死,你们还割了她的乳房挂在她脖子上——这游戏挺好玩的,是吧?我要不要也这样对你?割了你的……哦,不,你他妈没奶子,装甲车公主,一个假娘们。”伊万诺夫捏住他的下巴,“杀了我?你手都没女人的大——没有坦克护着你,你就做你的梦吧!”
他昏过去了,带着不甘和委屈。他是杀了很多人,没错,可俄国人不该死吗?他最恨俄国人,俄国婊子污染了他的血统,没有那个女人,他根本不至于受那么多苦。他也从来不允许手下人强奸——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许强奸。他就是强奸的产物……这是比杀人还恶劣的罪。
施瓦伯格获得了一个新外号:达瓦里希。总部的工人们实在该把创造性精神用于生产,而不是编排上司。他推行新的生产标准,严格执行,头个礼拜就开除了三人。“我们不是养懒汉的,”礼拜一的会,施瓦伯格微笑着通报,“也希望大家引以为戒。”
底下响起了一阵的议论,像风吹过白杨的树梢。“另外,”施瓦伯格的笑容消失了,“不光工人,我发现工程师团队也存在许多问题。一些工程师道德极其败坏,生活奢侈糜烂——”
本来他不想提,时候会想也过于失态。可是他无法忍受,昆尼西坐在靠前的位置,金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正认真聆听,那双迷蒙的蓝眼睛却出卖了他——他魂游天外,不知在想些什么。还在回味礼拜五的晚餐吗?施瓦伯格愤恨地转动视线,费恩斯坐在中间,似乎在哂笑。他老是这么一副笑眯眯的样子,看着就刺眼。施瓦伯格宣布以后中层以上人员必须去食堂用餐,为国家和公司节约。这次议论声更加响亮,昆尼西也回过神来,露出苦恼的茫然。
礼拜一,施瓦伯格忙着调研,没时间理会昆尼西。到了礼拜五,他终于找到一段空闲,把那位高级工程师喊到办公室。昆尼西穿着工作服,施瓦伯格让他坐下,“……听人,你对去食堂用餐非常不满?”
“没有。”
“实话。”
“……”
“卡尔。”施瓦伯格笑了笑,“我一见了你就觉得亲近——咱们都参过军,共同话题应该不少。我觉得,我们能成为朋友……你看,食堂哪里有问题?”
昆尼西垂着眼睛,面无表情,睫毛微微颤抖。施瓦伯格咬牙切齿地想,这个同性恋还挺会装腔作势。在费恩斯跟前就像只谄媚的猫,一到了公司就好像多高洁出尘似的……他是靠这幅模样吸引同性恋情人的?费恩斯喜欢他这种调调吗?
“我,”昆尼西开腔了,犹豫了一下,“我觉得……”
“令堂最近怎么样?”施瓦伯格突然问,他又没能控制自己。
“我妈妈已经去世了。”昆尼西轻声,“另外,食堂没问题。您还有其他事情吗?我还要去车间……”
“去吧。”施瓦伯格。看来幸运儿也有不幸之处,他禁不住微笑,感到一阵愉悦和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