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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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瓦伯格在1969年三月初安排了一次回乡之旅。其实,严格来,他的家乡已不复存在。战后那片地方割让了出去,换了个令人作呕的俄国名字,当地的德国人只能背井离乡。霍斯特·冯·施瓦伯格在疯癫的间隙收拾了金银细软,逃到了汉堡。施瓦伯格对汉堡的印象不错,虽他只在那住过三个月。

    随着年纪渐长,霍斯特的疯病越来越严重。他瞪着浑浊的蓝眼睛,嘴角不住地淌下涎水。疗养院的护士,这位老公爵胃口倒是不错,喜欢晒太阳,看着远处的人,偶尔还会伸手比划几下。

    老杂种,施瓦伯格轻蔑地想,但脸上却表现出无比的悲戚。“他是个很要强的人,”他对那位漂亮的护士,“我父亲年轻时希望建功立业……”

    啊,是,年轻的时候。年轻的时候,这个色鬼一定会不管不顾地强奸面前的护士。施瓦伯格推着轮椅,走到一片树荫下。鸟鸣婉转,四下无人。他看着霍斯特,那张苍老的脸上满是褶皱和斑点,“记得我吗?”

    霍斯特咕哝着,像是努力回答,又像是积攒了一喉管浓痰。“我是亚历山大,”施瓦伯格轻快地,“你的儿子——什么?奥托?他死了呀,1942年,波兰。路德维希?唔,我想想,是在高加索,还是乌克兰?总比你亲爱的霍斯特,我的大哥强——冻死的滋味可不好受。”他愉快地掏出手帕,擦擦额角,“至于你最爱的侄子,伯格哈特,可能死在哪个煤矿坑里了……你很开心,是吧?”

    “至于我嘛,我起码活着回来了。”施瓦伯格用手帕擦拭他父亲的脸,动作十分轻柔,“喏,我不回来的话,谁来继承施瓦伯格家族的财富呢?您收集的珠宝质量可真是上乘——”

    霍斯特浑浊的眼睛忽然变得明亮,“你,你……”

    “听到钱就清醒,您可真是一点都没变。”施瓦伯格把手帕塞进霍斯特的衣襟,“我会努力把您积攒的金银珠宝败光的,扔进易北河怎么样?噗——通——”

    老人发出一阵荷荷的怪叫,远处的太阳半死不活地挂在空中,空气湿冷,春天尚未到来。

    西西伯利亚的冬天无比寒冷。十点钟,太阳才从地平线冒出沉重的一角。窗户玻璃上结出了奇特的冰纹,施瓦伯格靠在铁炉旁,不住地搓动两只手。他的两只脚还不能下地,伊凡内奇让他老老实实呆着,哪儿都不许去。

    前几天,他犯了错误。伊万诺夫——现在阿廖沙得称他为“伊万内奇”了——突发奇想。他经常突发奇想,可能是酗酒的伴随症状。“以后,你管我叫‘阁下’。”他发号施令,“阿廖沙,记住了吗?”

    苏维埃政权里也存在“阁下”吗?阿廖沙也是这样蜷在火炉边,他当时点了点头,以示牢记。结果夜里就犯了错。“我让你叫我什么来着?”伊万诺夫咆哮,“你他妈在心里嘲笑我!法西斯纳粹,我就知道你不老实!”

    阿廖沙被撵了出去,穿着单薄的衬衫站在雪地里,积雪几乎没过他的腿。站在雪里的滋味没那么痛苦,短暂的寒冷之后,脚底微微发热,他抱着胳膊,想起那个愚蠢的童话故事。

    “如果我听话,就能上天堂吗?”他问乳母,他很想上天堂,没比天堂更美丽的地方了,这也是乳母告诉他的。

    “不会。”老女人,耷拉着眼皮,“您是坏孩子,坏孩子是不能进天堂的。”

    “我没干坏事……”

    “您的血脏了,这就是您干的坏事。”

    这难道怪他吗?他记得那种委屈的滋味。明明是他父亲的过错,到头来报应到了他身上。那老女人的眼睛像含着冰块,她不愿给一个私生子当乳母,没半点好处。尤其这私生子还有双绿得可怕的眼睛,绿眼睛总是邪恶的。她时常讲起,俄罗斯娘们都是婊子,来德国勾引男人……

    阿廖沙站在雪里,星空横贯天穹,在高纬度,星星格外亮而大。他望着星空,觉得双腿又热又麻。假如现在他有一盒火柴,点燃后会看到什么景象?他会看到自己威风凛凛地坐在坦克里,他的老伙计虎式碾压一切,什么苏联、美国、英国……莫斯科陷入火海,俄国人的尸体睁着大大的眼睛,邪恶的绿色眼珠……

    “妈的!你是个白痴吗?”伊万诺夫冲出来,把他拖进屋里。阿廖沙茫然地看到挂钟,好像才过去几分钟而已。伊万诺夫扒掉他的鞋子,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脚,红肿着,接着伊万诺夫端了一盆雪回来。他想干什么?继续施加酷刑?阿廖沙往后缩了缩退,随即就被抓住脚踝,脚被狠狠按进那盆雪里。

    春天还没到。雨夹雪总是最令人厌恶的,雪末像潮湿煤灰,无处不在。施瓦伯格坐在温暖的办公室里,喝下本日的第三杯咖啡。三点半整,昆尼西敲开了门。他拿着灰蓝色的工作帽,面无表情,那双蓝眼睛在工作服的衬托之下,显得更像某种蓝色的宝石了。

    “你知道,我没念过大学。”施瓦伯格诚恳地,“我在西伯利亚服了十年苦役——啊,好像我没提起过,我以前在党卫军第三装甲师,而你参加的是国防军,是吧?”

    昆尼西点了点头,嘴角紧绷。

    “哪年参军的?”

    “1944年。”

    “哦,1944年,你都要22岁了吧?”

    “22岁。”

    “你22岁才服役?一般来——”

    “您对图纸哪里有疑问?”

    “卡尔。”施瓦伯格示意秘书端来红茶和蛋糕,“我过,我是你上司,所以你得回答我的问题——你没忘吧?”

    “……谢谢。”昆尼西对秘书。肤浅的年轻女人眉飞色舞,仿佛得了天大的奖励。施瓦伯格清了清嗓子,“国防军和党卫军不怎么对付,我理解——你一进军队就是少尉,你是容克?”

    “不是。”

    “居然不是?我以为你们这种人,都是容克出身呢。”施瓦伯格走到昆尼西身后,拍了拍对方的肩膀。“你父亲是做什么的?”

    “他是普通人。”

    “他还在世?”

    “去世了。”

    “啊,对不起,我不该问。”施瓦伯格掩饰不住笑意,“好了,看看这里,我不太明白——毕竟这不是我的专业范畴,以后我还得多向你学习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