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母亲
这一年春天来得迟,走的却早。春末夏初的某个礼拜,施瓦伯格前往斯图加特出差。只是一件事,他很快就应付完了,然后谢绝了午餐的邀请,因为他来斯图加特当然有其他目的。
斯图加特也是座大城市,但与慕尼黑风格有所不同。施瓦伯格觉得他已经喜欢上了慕尼黑,算购置房产。昆尼西是慕尼黑本地人,幸运儿拥有一栋房子。施瓦伯格问过他几次,昆尼西只是,“离公司近就很好。”
“你这是敷衍我吗?”施瓦伯格笑道,“离公司近,那总有好的位置和差的位置吧?”
“慕尼黑哪里都很好。”本地人如是,表情严肃。
“那你家附近呢?”
“……”
招惹昆尼西真的非常有趣。这位金发碧眼的工程师在逼问之下,经常露出一种茫然无措的苦恼表情。“我家……离公司比较远。”他带着苦恼筹措言辞,“您会……很辛苦……”
辛苦吗?施瓦伯格不认为工作等于辛苦。他喜欢工作,工作就是战斗。少年时他与自己的兄弟战斗,后来他与苏联人战斗,现在他依然战斗——他要战斗到最后一刻。
昆尼西就缺乏这种斗志。他没有远大理想,毫无追求,满足于做一名工程师。越幸福的孩子长大越容易变成废物,因为他们压根没遇到过挫折,一有风吹草动就怕的躲在家里做妈妈翅膀下的乖宝宝。昆尼西当然是妈妈的乖宝宝了……
“真奇怪,你居然躲到1944年。”上个礼拜,施瓦伯格把昆尼西叫去,询问“技术问题”。他让秘书准备了那种奢侈的巧克力蛋糕,要知道,一般的德国人甜食可不会吃那么精致。昆尼西盯着黑森林蛋糕上的巧克力屑,耳垂通红,低声,“我在上学。”
“我在1938年来过慕尼黑,”施瓦伯格不怎么吃甜食,也不爱往咖啡里加糖,“参加活动——唔,那时你在念中学?”
“是的。”
“也有相当数量的学生来参加……不过我猜你肯定没去吧?”
“您还有其他技术问题吗?”昆尼西加重了“技术”这个词的发音,“如果没有——”
“卡尔,现在是下午茶时间,”施瓦伯格笑容可掬,“吃块蛋糕不会耽误你去车间,再了,你不是容易低血糖吗?中午你就吃了几口沙拉。”
昆尼西坐立不安,但吃相依旧文雅。“念大学当然不错啦,我没念过大学,”施瓦伯格,“我中学时成绩还得过去。但我们家族的孩子很少会去上大学,”他想起那几位面目模糊的兄弟,嘴角凝结出一个微笑,“其他人都去读正经军校。我么,我选的学校……我父亲了我好几次。不过,1944年?实在太晚了吧?你家里就你一个孩子?”
“我还有个妹妹。”
“哦,妹妹。妹妹比兄弟好,相信我。”施瓦伯格看着昆尼西挖下一块蛋糕,“我明白了,的确是,家里就你一个男孩,没错,符合规定,你父母肯定为你提出申请了。”
“我母亲。”昆尼西吃下了最后一点蛋糕,“她为我做了很多事——我吃完了,谢谢。您还要问什么技术问题吗?没有的话——”
母亲,施瓦伯格反复咀嚼这个词。母亲,多棒啊,一位的德国母亲,拥有金色的头发,蓝眼睛,面颊红润,热爱家庭和孩子。天空飘着细细的雨丝,他拉下帽子,沿着街边行走。昆尼西完全不明白他获得过什么,母亲,血统纯正的德国女人,为他的儿子带来光荣……
当然,他不必明白。幸运儿生来就拥有一切。施瓦伯格抬头看了眼门牌,停下了愤恨的思考。这是栋新建的公寓楼,灰色的外墙令整个建筑物看上去像一个单调乏味的水泥盒子。他走上二楼,一层两家住户,他站在左边的门前,抬起手犹豫着。
这是塞巴斯蒂安·赫尔曼的住所,巴斯蒂如今沦落到这个地步,栖身于此,工人才会选择的廉价公寓。施瓦伯格把手放到门板上,门后静悄悄的,家里似乎没人。他轻轻敲了几下,等了等,又用力敲了三下,当、当、当——
果然没有人。施瓦伯格松了口气,同时一阵莫名的苦涩涌了上来。他楼梯间徘徊了几圈,外面的雨下大了,沙沙地敲玻璃。趁着天色还早,他决定回去,结果走到公寓门口,一对夫妇正在收拾伞具。女人抖着伞面上的雨水,男人提着篮子,怀里抱着婴儿和一纸袋面包。他们见有人下来,就让开道路。施瓦伯格一贯对女人和婴儿敬而远之,他皱着眉躲开,那男人突然开口叫道,“阿历克斯!”
施瓦伯格吃了一惊,借着昏暗的光线看去,塞巴斯蒂安·赫尔曼一脸不解和犹疑,“您是亚历山大·冯·施瓦伯格吗?”
阿廖沙的脚算是落下了病根,矿上的负责厨房的玛莎念念叨叨,“这可不成,一年冻伤了,年年都得冻伤。趁天暖和了赶紧治治……”
大家都管这老女人叫“玛莎婶婶”。玛莎婶婶其实不到五十岁,眼角堆着皱纹,头发花白。她是个典型的俄罗斯女人,有双粗糙的手,系着围裙清洗土豆,干活特别麻利。阿廖沙被伊万诺夫发去厨房讨要甜菜根,一来二去,玛莎婶婶和阿廖沙算是“认识了”。她不像矿上其他苏联人那样仇视德国俘虏,从不会故意把食物倒在地上。经常有看守这么干,为了活命,德国人必须趴在地上争抢那些土豆,很多时候,白水煮的土豆半生不熟,连盐都不放。
玛莎婶婶让阿廖沙坐在板凳上,脱掉鞋子。她从围裙里拿出一个干瘪的苹果塞给他,然后用粗糙的大手握住阿廖沙的脚揉搓,“你呀,没事儿就要揉揉,不要怕疼。没办法,冬天太冷了……”
阿廖沙握着那个干瘪的苹果,脚底阵阵发热。不知为什么,他很珍惜这个苹果,也许常年吃不到水果的缘故。“你今年多大啦?哦,二十八?你俄语得可真不赖。我儿子要是活着,也和你差不多大……”玛莎婶婶叹了口气,“哎呀,哎呀,要是他还活着……”
阿廖沙保留着苹果,一直到苹果彻底丧失水分,成了干巴巴的尸体,才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吃掉了它。他留着苹果核,把种子埋在地里。伊万诺夫从二楼看到了,对此不屑一顾,“白痴,那苹果核早干透了,你做梦呢!”
正如他所言,苹果种子始终没有发芽。阿廖沙去厨房,总找机会和玛莎婶婶聊两句。玛莎婶婶她年轻时有头金发,眼珠很绿,“伙子们都围着我转,我挑啊,挑啊,谁都看不上,我想,我要嫁个有钱的城里男人……”
但突然有一天,玛莎婶婶再也不和阿廖沙聊天了。她浑浊的绿眼睛露出鄙夷,像鼻尖上落了苍蝇。“坏种!”她骂道,“你这个坏东西!”
“你就是个坏东西,”伊万诺夫幸灾乐祸,“玛莎婶婶的儿子就是让SS杀死的。哦,不定是你亲手杀的呢?你好好回忆回忆,是不是杀过一个绿眼睛的苏联公民?”
阿廖沙被他掐住脖子,一动也不能动,心底隐秘的一丝希望破灭了。俄国人果然都是坏的,他不该妄想。他同时憎恶自己的软弱的动摇,“杀过。”他艰难地,“我杀过,伊万内奇。”
“到秋天就宰了你。”伊万诺夫,“到时候就吊死你吧!给你妈妈写封信,附上照片——她一定会喜极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