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妻子
伊万诺夫没有在秋天吊死阿廖沙。短暂秋天,阳光耀眼。他翘着脚吸烟,毫不在意被谈论的对象就在一米开外,埋头为他这位场长清理账目。
“留着他有些用处,”伊万诺夫,“我会教育好他的。”
“得了吧!”乌里扬诺夫手里永远少不了酒瓶,“坏胚……你没听那些德国人怎么他……”
“所以才需要教育,”伊万诺夫点燃一根粗糙的卷烟,“是吧,阿廖沙?”
“是的,伊万内奇。”
“你看,他已经很听话了。”
“得了吧!”
“你肯定不知道怎么训狗,”伊万诺夫洋洋得意,吐出一团烟气,“听话就给骨头,不听话就用棍子,再不听,就杀掉,剥了皮吊起来……我都不用棍子,让他在雪地里站几分钟,他就痛改前非——阿廖沙,你们党卫军最喜欢剥了犹太女人的皮做衣服穿,对不对?”
阿廖沙把一本账簿抽出来,“是的,伊万内奇。”
“你剥过犹太女人的皮吗?”
“剥过,伊万内奇。”
“你该死吗?”
“我该死,伊万内奇。”
伊万诺夫爆发出一阵笑声,像获得了极大的胜利。乌里扬诺夫哼了几声,“哎呀,哎呀,我看悬,”他摇头晃脑,烂棉衣扎在裤子里,“我,你可看紧了他。我听萨拉托娃,有些德国佬可倔强啦,天天闹事儿——”
“伊斯特林太和气了。”伊万诺夫不以为然,“闹事儿就枪毙,尸体扔去喂狗。不过德国人嘛,我看狗都不屑于吃他们。”
入冬之前,伊万诺夫又去镇上见了一位女护士。他的理想就是娶个女护士,因为他曾经的未婚妻柳德米拉·叶菲莫夫娜念过卫校。“好姑娘,”伊万诺夫时常充满感情地回忆她,“柳芭可美啦!她是个真正的女孩,虽然喜欢留短发。她枪法比我还准……要是我的柳芭还活着,我们准得生崽子了。”他一边一边傻笑,“哎呀,哎呀呀,我,亲爱的柳芭,嫁给我吧!她就我的手,用她的灰眼睛斜着看我。我知道她愿意,后来她给我送来毛衣,让我穿上。‘要爱惜着穿。’柳芭又了我的手。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那么、那么软……”
这个叫柳德米拉的年轻女人死得非常凄惨,伊万诺夫参军后,在战场上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戴SS领章的敌人。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加入苏联红军时才十六岁。“我得为柳芭报仇,”他过无数遍,“为我的爹妈、弟妹、邻居……”
不过伊万诺夫再一次铩羽而归,女护士没看中他。这很奇怪,伊万诺夫个子很高,弄干净脸之后称得上英俊,他以前是战斗英雄,获得过好几枚勋章,现在则作为一个矿场的领导人,拥有一栋楼里的几个房间。他恼怒地脱下靴子,“妈的,臭娘们,嫌我穷!她长那样,比猪还肥!比柳芭差远啦!”
阿廖沙默默地为他擦洗靴子,用刷子刷掉鞋底沾染的泥巴和落叶。“你个假娘们,”伊万诺夫踹了阿廖沙一脚,把他踢翻在地,“喂,假娘们,你在德国有老婆吗?”
“没有,伊万内奇。”阿廖沙爬起来,继续刷那双脏兮兮的靴子。“我就知道你没有,”伊万诺夫,“从来没人给你写信——施瓦茨的老婆半个月给他写封信,他一读就哇哇哭。别人也收到过信,就你没有。你妈妈连信都不给你写,你真是个垃圾。”
“我是垃圾,”阿廖沙低声,“对,没错,伊万内奇,我是垃圾。”
“你想要个老婆吗?”伊万内奇突然冒出一个怪异的问题,“他妈的,你老大不的,也想过娶老婆吧?”
“没有。”
阿廖沙从未想过娶妻,他也从没与任何一个女人发生过暧昧关系。在舞会上,倒是不少女人曾对他暗送秋波,他看着那些丰满的身体,只觉得肮脏和恶心。他父亲没有给他安排过未婚妻,而他的兄弟们,刚成年就同门当户对的少女订下婚事。不过他们没一个能等到结婚的日子。
“我,”伊万诺夫咕哝,“你用过鸡巴吗?”
“没有。”这是实话,阿廖沙刷着靴子,他把身体蜷起来,胃部轻微抽搐,“我没用过。”
“真的?”
“真的。”
“也对,”伊万诺夫脱掉大衣,“你个假娘们,鸡巴就是摆设,压根硬不起来的废物。”
与十四年前相比,塞巴斯蒂安·赫尔曼明显地衰老了。原本光滑的额头出现了几道刀刻似的皱纹,眼角下垂,满脸疲惫,这让他看起来就是个最普通不过的中年人。“好久不见啦,”他微笑着,“你最近还好吧?”
“就那样。”施瓦伯格,“你呢?”
“我很好。”赫尔曼,“你看起来挺不错,阿历克斯,你一直都是最优秀的,从学校开始就是,最优秀的学生,我怎么追都追赶不上。”
他两只手捂着咖啡杯,似乎在汲取热度。“你也很优秀,”施瓦伯格抿了抿嘴,“我得感谢你,巴斯蒂,要不是你——”
“早过去啦。”赫尔曼叹了口气,“真抱歉,我并非不告而别,而是……我那时候做的不对,你可得原谅我。你能原谅我吗,阿历克斯?”
“当然。”施瓦伯格眼眶一阵发热,“巴斯蒂,你现在——”
“我现在很好,”赫尔曼松开杯子,“很好,真的。父亲把我赶出家门,我才知道这个社会是多么广阔。我没什么本事,之前就是靠父亲的庇护……我学着做事情,虽做得不怎么样。我能力远不如你,阿历克斯,最初我去推销汽车,连嘴都张不开……”
“要是你需要帮助——”
“谢谢,我现在做得不是最好,但得过去。”
赫尔曼看了看窗外,对面就是他的家,那栋灰色的公寓楼。“我能赚钱养活自己,养活卡琳和宝拉。父亲是正确的,我那时候太年轻了,什么都不懂,对你……那是错误的,阿历克斯,当我遇到卡琳之后,才意识到我错的多彻底。拥有这样一位妻子真是天大的幸运。卡琳接纳了我,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家庭。你看到宝拉了吗?她是不是很可爱?”
“对。”发热的眼眶迅速冷了下来,“没错,是个可爱的孩子。”
“她是天使。”赫尔曼笑了,与方才僵硬的微笑不同,这是个真实的、发自内心的笑,“上个月我鼓起勇气给父亲写了封信,附上宝拉的照片。至少他得知道自己有了个孙女,是不是?我以为父亲不会读我的信,没想到很快他就来了。我们过段时间就搬走,父亲爱极了宝拉……真抱歉,我净自己的事。阿历克斯,你结婚了吗?”
“离了。”施瓦伯格已经想要离开了,他看了看手表,“我得去火车站了,巴斯蒂,这次太仓促了,下次咱们好好聊聊。”
赫尔曼点点头,坚持付了咖啡钱,施瓦伯格没同他客气。细密的雨丝犹如幕帘,赫尔曼把手里的伞塞到施瓦伯格手里,“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施瓦伯格礼貌地笑了笑,然后撑起伞,头也不回地走入雨中。